荣珂立刻点头答应:“应该的,应该的。”
他这样亦步亦趋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那王孙公子的骄矜之气啊。
几人寒暄完毕,这一群人中不是此行的东道主,便是座上贵宾,自然与他人不同。
“萍生公子。”待人到齐,坐在主位的王琪向萍生的方向示意。
淙淙泠泠的琴声倾泻而下,静静流淌在雅集当中。
原本,这琴声只是雅集中聊以助兴的陪客,然而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同。
‘想不到这小小的朝华城中,不但天下闻名的琼山之华元望先生,还有如此琴音,不过是一个风尘中人,如此乐音,比之宫中豢养的乐师客卿,似乎也不相上下啊!是我小觑了天下人,还是这朝华城中卧虎藏龙?’
荣珂在这乐音中心醉神迷,不自觉地想要探究那位弹琴的萍生公子。
‘往日萍生说自己只擅弹筝,我几番邀请都以古筝来应对,可分明这琴音如此动人……莫非他往日还有所隐瞒?看来这公子萍生,所图不小啊!’这是向来冷静的武世纶。
排除掉一些心思各异的,大部分人则是对这乐声惊为天人。这里的人不说有多少真才实学,但毕竟都是熟习君子六艺、文韬武略的文人雅士,于乐音鉴赏一道颇有心得。想不到这以清艳绝俗的美貌闻名朝华的萍生公子,还有这一手令人魂牵梦萦的好琴技。
而一意孤行做主请萍生来弹琴的王琪,则是大喜过望。他原本是想着,雅集之上,总不能喧宾夺主,何况他又心悦萍生,是以也就允了他的请求。
只是后来,先是这背景深不可测的荣珂突然出现,后来他那刻板的大哥王瑶和威严的夫子楚良不请自来,他便有些紧张了——若是萍生真的弹得不怎么样,那就有些尴尬了。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组织雅集,场面若是不好看,恐怕以后自己这王家二公子的名头,都要蒙上一层阴影。
先前下人回报,说萍生来了,带的还不是他弹惯的古筝,反而是一张朴实无华的七弦琴,王琪还心中一个咯噔,心道这萍生不要好高骛远,丢了他的脸。想不到,这不是好高骛远,而是胸有成竹啊!
此间人认为:古筝悦人,古琴悦己。
琴比之于筝,在技巧上要简单许多,却长于情感,看起来似乎天生更有难度。因此普遍通行的看法,让古琴的地位无形中高了不少。世间敢称自己擅乐者,也大多擅的是古筝技法。
就像韩貅刚刚进入萍生身体时,面前摆着的就是一张古筝。弹筝,能够凭借繁复的技巧掩盖演奏者本身内心的真实情感,萍生本身内里不过是一个市侩功利的普通草民,既没有金尊玉贵的锦衣玉食,也没有身世坎坷的沧桑变故,若是弹琴,实在难以动人,所以才有自知之明,选择了弹筝。然而现在时移世易,开着外挂的韩貅却不一样了。
如今萍生的一曲幽兰操,牵动了多少人的内心,竟让雅集一时之间,除了淙淙琴声外再无动静。
是了,在种种心绪之中,自然还有一人未提。
那便是名传天下的琼山之华——夫子楚良,楚元望。
从第一个音落下开始,楚良就停杯投箸,双目紧紧凝在那个隔着轻纱柔帐,垂首专注操琴的身影上。他目色幽深,全神贯注,以至于,身边的王瑶唤了许多声,都丝毫没有反应。
这模样,活生生是被这乐音迷住了。
王瑶比楚良大了十几岁,却因为同为冷山老人的弟子,而相交莫逆,成了一对忘年交。若不是这层关系,楚良也不会来朝华城当王家一年半载的西席。
此刻看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小师弟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有些好笑。
“此乐竟能令想来眼高于顶的小师弟如此心驰神曳,莫非真是天籁之音?”
楚良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来面对自己这位同门师兄,语气中却也不乏敷衍,草草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更难得不比那些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可谓雅俗共赏,甚至令这些凡夫俗子都能够领略一二。也正因此,其中妙处愈探愈深,纵使是我,也不过略通一二……若是旷师(当时乐师大家)在此恐怕比我的评价更要高出不少。”
仿佛是喃喃自语,他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那个朦胧消瘦的身影:“竟能再次得闻如此仙家乐曲,我此行真是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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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之后五日。
“公子,那琼山先生又来求见了。”清雪推开门,看到老鸨和萍生相对而坐,似乎正在闲话家常,原本一句“阿生”涌到嘴边却变成了毕恭毕敬的“公子”。
老鸨爹爹闻言,风韵犹存的脸上绽开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看来这琼山先生,还真是一位痴心人呢,这都连着几日求见了。我的儿,你一直这般阻着不见他,可是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萍生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棋谱,信步走到榻上摆着的棋盘前开始打谱。
这模样可与之前几日斩钉截铁的拒绝不同,老鸨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他的态度有些松动,连忙凑过去坚持不懈地开始却说:“这琼山先生楚元望被称作是琼山之华,南秦之珠,在咱们南秦,哪个士林中人不尊敬他?他说一句话,比官家还有用呢!也不知是你是哪里合了他眼缘,从前也没听说他也是卧花眠柳的同道中人,却偏偏一门心思瞧上了你……我的儿,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他从前并不混迹风尘之地?”这倒是这五日来新鲜的话头。
“可不是!所以才难得呀!”爹爹肯定地重复道。
萍生寒星般的眸子中有丝亮光一闪而过,唇畔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如此有诚意,我再拒绝,似乎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了……那这样,请他进来吧。”
“可是公子……你之前说闭门谢客,琼山先生来了几日你都拒不接见,他这次不只自己来了,还、还有王家二公子、武大官人和,和一位面生的俊美公子。”清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萍生轻哼了一声:“好大的阵仗,我萍生一介风尘之人,哪里值得这般大人物轮番来请。哎,既然这样,我更该见一见了。”
自从雅集一会之后,萍生的琴技名传天下。当日参与雅集的人,本就因为这琴声如痴如醉,而在那之后,当时在座的贵人,朝华王氏的两位嫡支公子和被称为是“琼山之华”、最是眼光挑剔的楚良楚元望都出身作保,对萍生的琴技大为赞叹,连“此曲只应天上有”这样的至高评价,都拼命往上堆砌,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萍生搅动了一池春水,却在雅集回来后便立刻闭门谢客,只说是为了半年后的挂牌演出做准备。这样的鬼话,谁都知道不可信,这分明是要坐地起价,待价而沽!
——当然,现在的萍生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倌,而是名满天下的琴中圣手,自然不能说“坐地起价”这样的话,改用“清高自爱”才对。
他做的也的确决绝,说“闭门谢客”,不但以往的恩客“知己”都拒绝,连之前鼎力称赞他的琼山先生楚良也拒之门外,这样有胆色的行为,令不少怀疑他的人都对此刮目相看。
若是之前,这样“清高”的行为,别说别人了,就是老鸨爹爹,那便是第一个不肯的。然而萍生在雅集上的出色表现,却大大加深了他的话语权。看看吧,整个雅集,他一个没地位的小倌,从头到尾没有出过面一次,仅仅凭着那一手漂亮的琴操之术,就硬生生勾住这么多大人物的心。这样的能耐——呆在这秦楼楚馆中都是屈才了!
有能耐的人到哪儿都会自然享有特殊待遇。
爹爹知道萍生是有能耐的人。这想法在萍生之后主动提出的一系列建议之后越发确定下来。这五天中,看似闭门不出,但萍生从房间装饰到穿衣风格等等,都进行了一番极大的改变。
原本只是浮于表面的“清高”,现在被萍生的一番“指点”之后,果然是处处透着一种清幽雅致的味道。用萍生的道理来说,“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既然要走那高端的路子,自然要走得别人丝毫学不来才好”。就拿那五天前才安家落户的书架来说,上面的每一本书,都在这五天内被萍生细细翻过,仔细做好了标注。
爹爹只能自叹弗如:“我当年要是有这样的决心,恐怕早就登堂入室,便是寻找机会,入那皇宫王府,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宫王府?”萍生轻慢地扫了一眼,“爹爹好雅兴。”
“嘿嘿,我这也是开开玩笑。”
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变化的清雪在心中频频点头,不由佩服萍生这个古代土著:‘对自己这么狠,还天资卓绝,过目不忘,他要不成功,恐怕才是奇怪吧。’
他这些日子的观察,已经让他对萍生这个“天涯沦落人”十分重视,甚至自动为萍生的一切作法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理由:一开始出挑却乖巧,才能在未发迹时让老鸨对他放心,抓住机会之后立刻一飞冲天,为了让自己保持竞争力,不断充实自我……在古代这个远比现在难出头的时代,他身为一个下九流的贱籍妓子,能够做到现在这个地步,简直堪称励志啊!
但是,恰恰因为萍生堪称可怕的冷静和自制力,让清雪对此人越发的警惕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土著非同寻常,他的身上具备一切成功者的要素,所欠缺的可能只是一点机会。
而这个无比敏锐,在自己穿越来的第一天就尖锐地发现自己有所变化的人,真的没有发现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一副灵魂吗?他能够感受到,萍生不像记忆中那样对自己坦然了,或许他已经对自己起疑了?清雪本身由于有着在现代社会中培养出来的冷漠性格,特别现在到了陌生的古代世界,他对整个世界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充满怀疑的,这让他绝对不可能放心,将自己脱离贱籍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古代人身上。想想看吧,古代因为怀疑鬼上身、离魂症而去找巫师、道士法师来作法的记载可是屡见不鲜!
更何况,他穿越一次,是多大的因缘际会,又怎么甘心像原主一样,仅仅脱离贱籍、平安度日就能够满足呢?不说醒掌天下权……起码也得醉卧美人膝啊!
“别胡思乱想了,阿雪,我们出去见客。”
一声轻描淡写的声音打碎了清雪的沉思,待听懂这话里的意思,清雪心砰砰的跳起来。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萍生这个男人总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随口说出一些半真半假让人心惊胆战的话,那轻描淡写的模样,就像是他知道些什么却隐着不说一样。
清雪对萍生的忌惮再一次战胜了想要完成原主心愿的意志,他越发坚定了,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萍生。
——不,自己身负一个文明的财富,是注定要名扬天下的人,或许只要萍生这个十分了解原身的人在这世间一日,他都是个威胁?
当然,最后这个模糊的想法,现在还只是深深、深深地隐藏在清雪心底,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85章 小倌逆袭11.2
偏厅中四个容貌各有千秋的男子或坐或站。
“想不到不过几日工夫,萍生公子的架子便这么大,还要我们这么多人等他,真是不一般呐。”说话的是武世纶,自打知道萍生得了楚良青眼后,他也试着借往日交情来拜访,心中怀着一点复杂的指望,似乎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些优越感。
虽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楚良一较高下。
然而他失败了。
这让他将对楚良那一丝芥蒂,也一起加诸到萍生身上,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因为萍生无权无势,依附他人,更能够理直气壮地对萍生反感厌恶。
“萍生公子本就说了不见客,也是我等不得硬要强人所难。若是武兄不愿等,大可不必陪我等浪费时间。”
其他人还没说话,始终一副冷淡模样的楚良首先开了口。
“啊……武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夫子说的对,这个……萍生公子有言在先,我们不请自来,他们哥儿嘛,总要有时间梳洗一番的嘛。这么一时片刻的,有什么不能等的呢?武兄,你说是不是?”
王琪对萍生的好感飙升,此时一方是自己畏如猛虎、好不容易能讨好一番的夫子,一方是与自己酒肉朋友的豪商,这圆场打起来也是不自觉就有了偏向。
“只要能够见到美人,等这么一时片刻,也是值得的。”
虽然如此说,但荣珂心里面却颇为不以为然。
的确,初初听到那天籁之音的时候,他也的确十分惊艳。皇家人本就有些“收集狂魔”的癖好,他也起过惜才心思,想要将这个琴师收入宫中乐坊。但后来知道他如此清高自傲,最初的惊艳经过几日时间的沉淀模糊,便转为对其恃才傲物的不喜了。
更别提他身为天潢贵胄,虽说现在是微服私访,但让他等这么久,他又怎么会对这个高冷的小倌有多少欢喜呢?!
他现在如此,无非是为了能够表示自己的谦和有礼,同时附和一番琼山先生的话罢了。实际上别说这得志猖狂的区区小倌萍生,包括这名扬天下的琼山先生楚良,也因为这段时间他对萍生表现出的近乎狂热的追求,让荣珂有些怀疑他的真才实学来。
莫非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而始终坚持要来拜访的楚良本人,心中也颇为不平静。他可不知道自己今天能够见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美人,只是自己锲而不舍的劲头和老鸨一句无心的话语,此刻他心如乱麻,颇为不是滋味。
自己独来便吃了闭门羹许久……而今却能步入正堂。
却不知道,萍生公子究竟是看在哪位的面子上让他们进来的?
想到佳人有可能已是琵琶别抱,最后也是一场“襄王有梦,神子无心”的展开,楚良心中便不由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酸涩与暴戾的复杂感受,令他胸口都钝钝地生疼,他甚至不敢去看同行三人,因为人人可疑,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将这三人生吞活剥的冲动。
是的,即使连面都不曾见过一次,但他就是在听见萍生弹奏的第一个音符时,便丢了魂失了魄,一颗心结结实实地栽在这个妓子身上。
慢慢悠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近了,近了,修长的指节慢条斯理的撩开门帘,那姿容秀丽少年轻轻抬眉看来,深色的裙裾越发衬得皮肤欺霜赛雪,看见厅中景象,少年似乎漫不经心地抬眼看来,多情的眉眼便直直撞入心底。
却是一眼万年,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的一眼。
面前的这位萍生公子,似乎与传言中那个清高冷傲仙人般的形象不同。
所谓深衣重色,萍生原本生得容貌极艳,又眉目旖旎多情,若是再打扮得艳些,就未免落于俗流。所以自然是气质不够外观来凑,打开他那衣橱,无一不是一水儿清冷高华浅色系的素净衣裳。为了营造出他那飘飘欲仙的形象,萍生也是做到了他这个阶段能够做的全部。
只是这种路子难在没人想到,只要有一个吃螃蟹的人,之后模仿起来却也不难,即使不能说青出于蓝,模仿得□□不离十也尽够了。萍生能够走,其他人当然也能走。且一味如此,难免有些审美疲劳嘛。
看看和萍生相识日久的武世纶和王琪,他们可不会真的把萍生当做什么画中仙云中客的蓝颜知己。
现在的萍生手中握着种种条件,又怎么好辜负,继续走原本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路子呢?
谪仙?姑射神人?
真正的谪仙需要用那些累赘多余的外观来稍加赘述?
自然不用。
韩貅可是能够在现代那个纷繁杂乱的世界,凭着自身独特的,被誉为“神话般”气质俘获五大洲四大洋三大人种万千迷妹迷弟膝盖的神人,这扮谪仙自然也有独到之处。
所以现在出现在偏厅四人面前的美人,与传闻中那个喜着白衣的小郎恰恰相反,深色古朴的裙裾衬得肤色雪白透亮,极艳的姿容陪着一双清如寒潭的星眸,漫不经心地睨来一眼,却自然能摄人心魄,令人为之心折。
饶是武世纶这样深知萍生腹中空空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草包”的熟人,面对这样明珠般的美人,也不禁失神恍惚……不过几日工夫,他竟似乎有了极大的不同。至于原本就心悦于萍生的朝华王氏公子王琪,一双眼珠子都已经痴痴黏在萍生身上,丝毫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