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日天天来,很快和府里上上下下打成一片,亲热的就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在马友道眼里,叶婉珍天真;在马婆子眼里,叶婉珍娇憨;在采霜眼里,叶婉珍直爽;而在叶小溪眼里,叶婉珍则是个泼辣货……
叶婉珍有很多面孔,当她第一眼见到司徒瑾的时候,就立刻明白他喜欢什么样的人——空谷幽兰,人淡如菊。
想到这里,叶婉珍轻轻的笑了,这种气质的人,她倒不介意试一试。她左右打量这个房子,也打量静静坐在床榻上翻书的叶剪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叶剪秋的房子收拾的非常整洁,毛巾也一条条的叠起来,就连一只只袜子都熨烫的平平整整。
叶剪秋本人更是收拾的清爽干净,那一身粗布衣,一直到脚上穿的布鞋,干净的连个土尘都没有。叶婉珍也是做针线活的,一眼就能看出叶剪秋那双脚形生的极好,普通的黑面白底布鞋穿在他脚上多了几分贵气。还那衣襟里的雪白衬领,趁得他的脖子像天鹅般高贵优雅!而那双正在翻书细嫩纤长的手,比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几分!
怪不得,那个司徒瑾能看上他!想到这里,叶婉珍不禁紧紧抠住桌面,长长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了道道白痕。
她其实是真的想抱着和好的态度来的,可是她看到惊鸿一瞥的司徒瑾后,心里就像刚刚被疏通的河道,又被巨大的石头重重的堵上了。
叶剪秋被她的目光看得很不开心,他将书放下道:“二妞,你来这里可有什么事么?”
“哥,我叫婉珍呢,你又忘啦?对了!哥,你的名字真好听,剪秋呢!我们那里有个很名贵的缂丝,就叫剪秋纱!是不是府里的人给你改的名字呀?是马婶子么?”
“不是,是另一位长辈起的名字。”
叶婉珍一直在微笑,叶大山家里只有她才是笑容最多的一个人。
“哥,你知道么?我这几天来找你,你都不在,有人把我领到哥的房子里让我等,妹妹我就擅自解开门就进来了,哥不生气吧?”
“有什么事直说吧。”
叶剪秋觉得他和这个便宜妹妹根本无话可说。
叶婉珍立刻委屈的眼泪哗哗流,刚才还笑靥如花,这会儿说哭就哭,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当演员可惜了。
“哥,你知道么,上次我回家,爹差点杀了我!”
“怎么可能?”
叶剪秋其实对叶大山一家的事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唯独对可怜的叶大妞放心不下。
“是真的!哥,你别看我在家里好像挺受宠的,可是爹犯起浑来,六亲不认!就上次你拿回家的东西,娘一口也没吃,他都送人了,就连爷爷也没吃一口!我刚说了两句,咱爹就掂着刀追了我好几个来回!若不是娘拦着,就出大事了!”
“他为什么送人?”
叶剪秋实在无法理解叶大山行为,而且对叶婉珍的话也保留三分怀疑。
叶婉珍叹气:“爹就是那个脾气,特别在意外人的眼光,总想让人高看两眼。宁肯自己躲在家吃糠咽菜,也要把最好东西送人,好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不,哥混的好,我也在水云裳站住了脚,咱兄妹两个可是在村里被他夸成了一朵花!连我回去都不好空着手,凡是沾亲带故的,爹都逼着我去拜访,还要给人家送礼,这一天下来,妹妹我光笑脸都不知道陪了多少!”
叶婉珍又道:“……其实爹也挺可怜的,大半辈子没有出息,活得窝窝囊囊,这眼见咱们兄妹两个有希望有前途,爹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哥,你能理解咱爹么?”
叶剪秋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从小他就和姑姑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简单而又快乐。他不知道别人的父母都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就目前来说,他对叶大山很失望。
“大妞呢?”
叶婉珍失落地道:“大妞很不好,前些日子她有了身孕,结果收麦子的时候闪了腰,不小心动了胎气,躺在床上连个鸡蛋都吃不起……石头哥除了每天给大妞煮点糊糊吃,什么补身子的都没有啊!”
叶剪秋气愤地道:“怎么可以这样!她年纪还这么小!叶大山不管么?我带过去的小米呢?”
“唉,别提了!哥送的小米根本不够分,娘分了一半给咱姥姥家了,剩下的一半又倒给大妞家一些,几乎没有剩余了……况且女人家的事,爹一个老头子懂什么!还多亏了娘,背着咱舅妈从姥姥家寻了几个鸡蛋给大妞煮了煮……”
叶婉珍擦了擦眼泪,可怜巴巴地道:“哥,以前二妹我说话不中听,在这里我向哥郑重地道个不是。我都听说了,哥是因为大病了一场才将原来的事都忘了的,并不是不孝之人……大哥其实是好人,若是我一觉醒来谁也不认得,怎么会对陌生人亲切?我也做不来的……”
叶剪秋无语。
叶婉珍拿出一个包袄递给叶剪秋。
“哥,这里是我给你做的几件衣服,还有娘给哥捎来的一包石头馍,虽然馍干硬不好下口,但是娘说,这是哥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了!哥若不喜欢,也不要推却,毕竟是娘的一番心意……”
叶剪秋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看到叶剪秋的态度有所缓和,叶婉珍轻叹一声道:“哥呀,过几天估计还要麻烦你一次。”
“什么事?”
“爹这两天总是不舒坦,老是吐血痰,吓得成宿成宿睡不着,你不知道咱家的情况,姑姑伯伯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爹心里犯膈应呢!他想来青阳找个大夫看看病。哥,你能领着爹去找个好大夫看病么?妹不太识得这镇里的人,但是妹妹这里还有些银子……”
叶婉珍边说边去掏钱,叶剪秋拦下她:“算了,我有钱,到时我领着他去看病就是。”
叶婉珍欣慰地道:“多谢哥,过几天我就把咱爹从西兔儿村带来!”
叶剪秋站起身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有些东西我想让你捎回家。”
说完,叶剪秋就出去了。
看着叶剪秋离开,叶婉珍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松松胳膊腿,慢慢地在屋里来回走动。
叶剪秋的屋子收拾就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不管外面如何干风烈日,屋内却一直草木茵茵,花香阵阵。最可气的是,地上还有几盆水生植物,那小巧的睡莲,摇曳的芦苇,锦绣的翠竹,结了黄棒的菖蒲,还有几盆说不上来的水生植物,均是那么让人眼馋!
前几日,叶婉珍来府里后毫不犹豫地搬走了两盆花送给了贞娘子,果不其然,贞娘子喜欢的不得了,不仅立刻放进自己的卧室,还连连夸婉珍的大哥心灵手巧,还想见见他本人,甚至还打算见过本人后想收为徒弟!叶婉珍听到这话,笑容更是灿烂,她对贞娘子道,她的哥哥现在是人家府里的下人,只喜欢疱厨,不喜欢针线女红……贞娘子这才罢了。
想到这里,叶婉珍上前,伸手就折断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
叶剪秋从门外扛了一个大皮口袋,他气喘吁吁地进屋将东西放下道:“婉珍,这些东西你回头带回家吧!你回家有马车,让车夫帮忙抬,可以很方便带回去。”
叶婉珍迅速将莲花悄悄放入衣兜,然后又掏出手帕心疼地替叶剪秋擦汗,叶剪秋不动声色地躲开道:“我可能有时候不在府里,所以这袋子就先寄放在我这屋,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取走就是。这袋子里面的东西都方便贮存,有小米,蔬菜干,水果干,药材,茶叶,还有一些盐巴,白糖和红糖。这里面有一份单独包起来的红糖和大枣,是专门给大妞的,鸡蛋容易碎,就不让你带回去了,其它的你们看着分。”
叶剪秋又拿起一包东西道:“这里头有几件衣服,也是给石头和大妞的。他们的袖子都磨的翻了边,裤子上的补丁都叠的没法看了。”
叶剪秋想了想,又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小包交给叶婉珍:“这里是我自己制的洗漱用品,搽脸的香脂和刷牙的药膏,驱蚊虫的薄荷樟脑油,也有几块香皂,洗澡洗手都可以用,这些东西你也拿回家分一下。哦,对了,薄荷油樟脑油最好别让大妞用,太过寒凉。”
叶婉珍心里极为不满,同样是妹妹,真不知道那个残了一条胳膊的叶大妞对叶剪秋做了什么,一直这么待见她!
叶婉珍默默地接过那包袱,隔着布料她都能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她心里暗喜,这个小布包里才是真正的好货!
“好的,等我回家时就让车夫拐个弯,先到府里拿东西再回去,我一定会捎到家的,哥放心。”
“嗯,等叶大山来了,我带他去看病。”
叶婉珍笑了,这当哥的终于朝她想像的方向发展了!
☆、五十一
西风吹客上阑干,万里无云宇宙宽
飞檐翘角的听月楼共有三层,每层的檐角处均挂一排在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酒楼外高悬金漆大匾,上题龙飞凤舞的“听月楼”三个字,据说还是当年一位王爷亲手所题,可惜没有落款,有人猜测只是个噱头而已。
听月楼在青阳镇是一个登高望远的极佳饮酒风月之地,曾经这里可以登高远眺那苍翠嵯峨,仙峰飘缈的鹰头山。但是现在的食客却谁也没有胆量开窗,除非你想吃风沙送上来的令人牙碜的特殊调料。
但是在晚上夜幕降临时,三楼的包间很少有空闲的,因为有雅兴的食客将彻夜不归,专一等候晚上那浓雾来袭。此时打开窗,你会发现天地别有一番风情,外面一片白色的浑沌,整个听月楼如同飘缈的仙宫坐落在琼瑶仙池,点红灯,熏香烛,抚琴高歌,红藤酥手……人在云中坐,宛如酒中仙……
当司徒瑾和晋伯来到听月楼那华灯璀璨的门前,已经等候多时的杨小迷立刻出来笑脸相迎。
杨小迷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终于换下了他那身黑色的皂服,而穿上了一袭雪白的长袍,手里还装模作样的的拿了一把描绘丹青的金色折扇,一头黑发用莹光素绵发带绾起,活像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书生。只是他走路时仍不安分,大步流星脚底生风,且嬉皮笑脸的怎么看都像个斯文败类。
杨小迷安排店小二将两位的马牵走,笑靥如花的他侧下-身,伸出一只手向前领路。
“请请请,两位三楼请,三楼望仙厅……呵呵,虽说无仙可望,但是好歹能瞧瞧流沙河不是?曹县令早就恭候两位大驾光临多时了……”
楼下的几十张桌子坐的满满的,由于附近几个县听月楼最为豪华奢侈,所以这些客人,很多是从外地驱车而来,专门来这里宴请宾朋的。
听月楼的一层有个汉白玉石建造的大舞台,舞台上方垂挂着条条丝幔,玉石台后方的石壁呈弧形喇叭状,这样的设计可以使台上演唱和弹奏的声音会传的很远。
此时正是傍晚最热闹的时候,一群浓妆艳抹,衣着华丽而又暴露的男男女女从食客身边鱼贯而入,一旁的侍者大声推销:“这是我们听月楼旗下的伶人舞者,有意者可高价请陪吃酒。”
杨小迷道:“今日我们上三楼,楼下太过嘈杂,两位兄长若是想欣赏歌舞,可以单独叫上歌妓上包间。”
“不必。”
司徒瑾和晋伯推辞。
当他们三人一踏进听月楼后,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见司徒瑾和晋伯,一个苍劲挺拔如青松,可傲霜雪;一个沉稳内敛如磐石,波涛不惊;而一袭白衣的杨小迷,则像夹在两个人中间的满天星。看起来杨小迷可是听月楼的熟客,一路上有人不停的和他打招呼,娇声软语响个不停。而杨小迷更是眼底桃花朵朵飞,情丝到处洒,举手投足风流无比。
“小迷哥,有空来我屋里坐坐啊?妹妹屋里有桃花酥,梅花酪!”
杨小迷做捧心状:“哥不爱吃甜的,这两天老犯恶心,妹子有心回头给哥弄点酸的!”
“迷哥,今儿更帅了!小妹能和你共度一晚春-宵跳崖也心甘!”
杨小迷皱眉:“哥还是离你远点好了,怎么舍得让你死哟!”
“小迷哥,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好么?这次换你当老鼠,妹妹当猫可好?”
杨小迷头也没抬:“没出息的,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啊?下次玩花和尚夜袭尼姑庵!”
“迷哥,奴家最喜欢你大刑伺候了,有什么新玩法可别忘了找奴家啊!”
杨小迷一挑眉毛:“好滴,下次哥带你去死牢,和那些尿里卧屎里眠的死囚关上几天,好好让你过瘾!”
“迷哥,我晚上睡不着,再给我讲个鬼故事嘛……”
杨小迷笑了:“正巧,哥真的抓到了一只吊死鬼,又漂亮又风趣,哥明儿就带给你玩哈!”
杨小迷回头冲着司徒瑾和晋伯做了一个欠揍的无奈表情。然后他又春风得意地向周围的人一一打招呼。他百忙之中还小心身后的两位贵客,穿过雕花拱门时就眼疾手快地掀珍珠帘,生怕磕着碰着,由于人太多,杨小迷利用手中的折扇左挑右拨,前推后挡,手法利索没有任何人能沾到衣角,在人堆里如穿花蝴蝶般的飞快地给身后的两位闪出一条路。
司徒瑾恍然大悟,原来杨小迷拿把扇子是这个用图啊!怪不得有人比喻,那个杨捕头啊,精明的连眼睫毛都是空的!
终于来到三楼望仙厅,杨小迷恭敬地打开门让两位先进去。司徒瑾进门就看到几位身着便服的官员正坐在桌前聊天,他们见到客人到来后,全都站起身来热情地笑脸相迎。
首先上来打招呼的就是荚县的县令曹达。他上前就非常客气地将司徒瑾让到主位,司徒瑾推辞:“曹县令太客气了,按年纪和官阶都该曹大人坐上位才是。”
曹达诚恳地道:“我曹某人早就盼着能和钧之相聚一堂,把酒言欢。钧之百忙中抽得空闲赏脸来坐上一坐,实乃幸事啊!今日才终得机缘,杨捕头一说钧之要来,这一整日我心里都欢喜非常,连婆娘都笑我是不是痴了……所以,这次只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人聚会,不必讲究什么俗礼,钧之就坐首位便是。”
司徒瑾又推辞了几下就坐下。等司徒瑾和晋伯坐下后,杨小迷就起身一一介绍其它的客人,荚县主薄李鹩,典史陈树,乡绅刘保富。
等杨小迷介绍完毕后,这三位又站起身来先后向司徒瑾敬酒。
面容干瘦似竹竿,留着山羊须的主薄李鹩首先站起来向司徒瑾敬了一杯:“司徒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在下先干为敬。”
其它几位也要向司徒瑾敬酒,司徒瑾一一接招,毫不犹豫地一口干,在座的众人不禁纷纷夸奖巡检使大人海量。
等大家饮了第一轮酒后,杨小迷就悄悄起身出去了。片刻功夫,包厢的门又重新打开,一阵香风扑面,一个穿着华丽的半老徐娘上前就叫:“唉哟,这不是我们青阳镇鼎鼎大名的司徒瑾老弟么,果然名不虚传!来来来,碧花姐姐先敬司徒兄弟一杯!”
说完她就端起酒杯敬了司徒瑾一盅,然后就像身上没有长骨头似的软软贴在司徒瑾身上,在他耳边小声道:“今儿咱们姐弟就算认识了,以后在街上遇到,可不许装作不认识!”
司徒瑾笑着打哈哈。
终于碧花从司徒瑾身上起来后笑着道:“好了,我碧花就不妨碍几位大人谈正事了,我们听月楼的几个有名的美人听说有贵客驾到,早就坐不住了,正想要趁此机会认识一下几位好哥哥呢。”
说完,她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两男两女,乖巧的分别落坐在客人身边。
碧花姐开始介绍:“这两位美女叫花好,月圆,那两位美倌叫良辰,美景。今晚四美会好好服侍两位尽兴……”
碧花仔细地交待几位美人一番:“你们几个给我好生侍候着,若是惹了哪个大人不满,仔细你们的皮。”
“哪敢呢,惹是大人们生了气,就朝我身上发泄可好?”
一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娇声道。
碧花姐笑着道:“良辰,你酒量好,今晚陪大人们尽兴。”
“姐姐放心。”
这个叫良辰的男子说完后就搂住了司徒瑾的胳膊,碧花姐这才满意地退了出去。
见司徒瑾并没有推拒,良辰顺势贴在了司徒瑾的身上,就像牛皮糖一样再也不起身。
对面的杨小迷坏笑着冲司徒瑾挤了一下眼睛,曹达等人会心的笑了起来,陈树道:“良辰,还不给大人喂酒?”
良辰立刻起身倒了一杯酒,喂到司徒瑾口中,等司徒瑾喝完后,他还用手帕替司徒瑾擦了一下嘴角,然后娇羞的依在司徒瑾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