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妃之命。”逸曲莺笑了笑,冲他抛了个媚眼。
“……汝、汝!居然是汝!”神竹秀一脸震惊:“那时赋君抒和吾说儒门有个弹琴的女弟子他看着挺顺眼,琢磨要么纳入后宫算了。后来吾没听他再提起过,还以为是玩笑话!”
逸曲莺满不在乎地拨了拨弦:“那种命理吾不需要,汝心疼?”
神竹秀委婉地说:“没有啊,就是汝留着想必也看不上他。”
“妄议天子,汝口气还不小嘛。”逸曲莺说。
“哪里有!吾只是替汝庆幸。”神竹秀轻轻扇去鼻尖萦绕的袅袅薄香,嗓音一时有些低哑:“毕竟,在他那种人身上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逸曲莺沉默半晌,终于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汝好好想想罢。”逸曲莺最后道。
神竹秀出了她的房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恒沙沽命……真的能够用自己的命去换来平淑的健康么?
他想得入神,便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走来的人影。
多梅仙力道控制得很好,神竹秀后颈没有淤青,很顺从地就倒在了他怀里,多梅仙抱着神竹秀将他放在了床上。
方才逸曲莺与神竹秀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
“恒沙沽命么……”多梅仙笑了下,坐在桌旁,看着神竹秀安静的睡颜,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刺入了掌心,直到指尖发白。
神竹秀初入真儒成学时才十七岁。
那年他被懵懵懂懂地领到多梅仙面前,萧执令对他说道:“多梅仙,他以后便是汝之后辈,凡事记得多多教导他。”
多梅仙瞥了那少年一眼,不冷不热道:“吾知道了。”
待萧执令走后,神竹秀小心翼翼地对他致礼,尚未开口便被多梅仙打断了:“汝不用担心,吾不是什么好人。”
“……”神竹秀听了这话,要笑不笑地皱眉看着他。
多梅仙哼了一声:“过来,吾先带汝熟悉一下真儒成学。”
“是。”神竹秀不敢多言,赶快就跟了上去。
多梅仙边走边侧过头看他低垂的眼睫,这样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坚韧非常,确实十分符合竹之品性。
神竹秀啊。多梅仙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起来的。
起初他总是毕恭毕敬地唤他梅君,后来两人熟悉了,神竹秀对他也总是和对待常人一样不温不火。能让他情绪波动的唯有平淑和那个人,那个注定和他牵扯不清的人。
多梅仙记忆最深的就是那一夜,神竹秀抱着刚出生的平淑,拍开了他的门。
他告诉了他这个孩子的身世,他也说了自己与赋君抒曾经的关系,然而多梅仙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只要留着平淑,总有一日,神竹秀会因为他而不顾一切。
他猜对了。
神竹秀曾对他道:“平淑是吾的命。”
平淑是他的命。
多梅仙思及此处,颤抖着手抚上了神竹秀苍白微凉的脸。
“吾从未为汝做过何事……便是这一次罢。”他俯下身,在神竹秀低声道。
他脱鞋在榻上坐定,手指轻点自己的睡穴,在眩晕感袭来之前,于心中默念着。
仿佛身入秘境,多梅仙睁开双眼就见身侧雾气朦胧,隐约可闻水声潺潺,像是站在河边。他试图运气拨开浓雾,却发现周身的行气似乎像是经脉被锁一样迟滞。
“有人么?”他放声道。
雾气修炼散开,多梅仙眼前只有一条金灿灿的长河,以及一艘正在向他驶过来的精美画舫。
“欢迎来到恒沙沽命。”夜白藏自靠岸的船上走下来,对他微笑道。
多梅仙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汝……汝是?”
夜白藏稍一颔首:“在下夜白藏,负责命格之买卖。梅君想与我做交易么?”
“……吾之命格,能否换取平淑之生机?”多梅仙定下心神来问道。
夜白藏轻道“得罪了”,以手点在多梅仙眉间,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不行?”多梅仙失望道。
“嗯,你的命格不够。”夜白藏抱歉道。
多梅仙还未再次开口,雾气再次弥漫过来,令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夜白藏消失在他面前。
多梅仙猛然睁开双眼,就见天色已经沉下来,房内没点灯,漆黑一片。
神竹秀仍在昏睡。
多梅仙靠在床柱上,看着自窗外洒进来的月光,静静地等待着神竹秀醒来。
“……”隔了许久,神竹秀的手才动了动,缓慢睁开了双眼。他迷茫地看了眼多梅仙,哑着嗓音问道:“梅君……?吾当才是怎么了?为何会在这里?”
“无事。”多梅仙道:“吾方才,去寻了逸曲莺所说那个组织——恒沙沽命。”
神竹秀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多梅仙:“汝……汝是说……”
“吾只是好奇……不瞒汝说,吾去问过了那名负责命格交易之人,他说,吾之命格不足以换取平淑的痊愈……”多梅仙还没说完,就被神竹秀冷静地打断道:“梅君,汝为何这样做?”
多梅仙一时语塞。
他与神竹秀对视半晌,忽然匆匆躲过了他的目光,断断续续道:“吾说过……吾只是好奇……”
神竹秀叹了口气,他勉强地笑了下:“梅君,汝不用这样。”
“……为什么?”多梅仙艰难地开口问道。
“什么?”神竹秀坦然地望着他。
多梅仙道:“汝为何……汝为何对平淑这样好?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
“不,”神竹秀轻声道:“他只是吾十七年前抱来的孩子,他和赋君抒没有半点关系。”
他站起身:“梅君,吾先走了。”
多梅仙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他将神竹秀方才睡过的枕上遗留下来的几缕发丝再次拣了起来,束成一束。
神竹秀啊。
他一边低声念道,一边将头抵在冰冷的床柱上,紧紧地攥住了那束发丝。
神竹秀快步走回了桃李天下,平淑撑着没有睡,正在等他回来。
“平淑,”神竹秀摸了摸他的额头:“汝身体如何了,怎么不快点睡下?”
平淑微笑道:“师尊,汝回来吾就睡了。”
神竹秀在他身边坐下,犹豫半晌后才道:“平淑,有件事……吾要告诉汝……”
“何事?”平淑问道。
静默了一会儿,神竹秀却突然又道:“无妨,吾记错了,没事没事。”
平淑便也不再问了。
画舫上,夜白藏端着酒盏冲对面身着碧色衣衫的青年道:“你怎么了?从方才起就心神不定的。”
翠亦苍耷拉着头,蹙着眉苦恼道:“不知道呀,从刚才起心口就一直有点闷闷的,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夜白藏嗤笑道:“能有什么事?别初赋之前将黄泉碧落双剑上的法力归还的时候这儿天地共震,也没见你这么娇弱。”
“我不和你扯皮。”翠亦苍做了个西子捧心状,恶心得一向温文尔雅的夜白藏难得的啧了一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我说你这模样,你从前的那两个徒弟怎么就没想着揍你……”夜白藏还未说完,就见翠亦苍猛地抬起头,匆忙起身来掀开了画舫上垂着的珍珠罗帘幕。
淡青的天际上,一枚若隐若现的烟花正在无声地盛开起来。
夜白藏也走出了画舫,看着天空惊讶道:“这个烟花,难道是你……”
翠亦苍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苦笑道:“看来不出面不行了。”
“唔?你是说……”夜白藏惊吓道:“是他们?”
翠亦苍咬咬牙道:“我先过去一趟。”
他被夜白藏拉住了:“可是你要以什么面目出现呢?翠亦苍?还是……蔺泓?”
“……”翠亦苍叹了口气:“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真相了。”
夜白藏笑了笑:“你真的是个特别没有同情心的人!”
翠亦苍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才知道吗?”
“我不是才知道,我只是……对你无话可说了。”夜白藏回到了画舫中:“你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居然一直掉收…爸爸们我真的越写越烂了吗求提意见啊别一言不合就走啊(哭泣
☆、第68章
蔺即川忍了许久才把手搭在了任逸尘的肩上。
“你站得稳吗?”任逸尘出声问道。
蔺即川被他吓了一跳,马上又把手缩了回来悻悻道:“站得稳。刚才风太大了而已。”
任逸尘面上没有半点反应,心里却暗自笑了下。他操控着斩雪剑直直往前飞去,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伴随着蔺即川刻意压低的呼吸。
“冷吗?”任逸尘突然问。
蔺即川眨了眨眼,干笑道:“不会不会,很暖和。”说完他自己都想捶自己一拳了,明明凛风一下下刮在两人身上,他还睁眼说什么瞎话……蔺即川郁闷地打了个喷嚏。
没想到任逸尘不言不语,却悄然渡了真气过去给他。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那座自小居住的山头,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可以看到几座挨在一起的青瓦平房,院子里一棵枝叶如伞盖的橘子树,上面还挂着青色的果实。
任逸尘和蔺即川下了地,踏在了久违的土地上,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两人一时都沉默着,只细细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
“师弟,你还记得么?你当年被师尊体罚的时候,每次都用剑气在门上乱划,”蔺即川走上前去摸了摸那扇被任逸尘折腾得千疮百孔的木门笑道:“我都帮你担了不少次了,你一次都没感激我,可真没良心。”
任逸尘咳了几下,脸上难得有些红:“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怪你。”蔺即川笑道。
两人推开落满蛛网和灰尘的大门,走进了院子里。
任逸尘忽然咦了一声。
蔺即川这才发现,十七年前他自树上解下来的那些橘子灯,都还原样堆放在桌子上,一盏盏都快干枯成了陈皮,沾满了融化又凝固的蜡油,看上去极其恶心。
“呃,我忘了打扫掉了。”蔺即川心虚道。
任逸尘抬起头,只见屋檐下也挂着一盏风干的橘子灯。
蔺即川见他不发一言,便道:“怎么了?”
“没有。”任逸尘居然难得温柔地笑了笑。
蔺即川打开了内室的门,立刻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屋内的摆设一点没变,只是蒙着一层灰。书架上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册,蔺即川走过去拍了拍书架,立刻腾起了一阵烟尘。
“不行,太多灰了!”蔺即川皱着眉头道。
任逸尘捏了个法决,凭空吹来一阵风,很快将灰尘扫出了窗外。
蔺即川拍了拍手戏谑道:“幸好你没对着我们吹。”
他抽下书架上的一本描红册,那是小时候蔺泓教他们写字用的,上面涂满了他与任逸尘稚嫩的笔迹,一横一撇一捺,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的,很多时候都是蔺泓抓着他们的手写的。
“诶,这不是你自己写的么?”蔺即川指给任逸尘看,那三个软趴趴的字明显就是小孩子依照字形“画”出来的。
任逸尘嘴角抽了抽:“找你要找的书吧。”
蔺即川于是开始专注地翻找起来,当他停下来打算歇一歇时,才发现任逸尘不知道怎么竟然不见了。
“这家伙又跑去哪里了……”他嘟囔道,翻开了一本很眼生的蓝皮册子。
他看了一眼,立刻就顿住了。
那上面满满的写着他的名字。
蔺即川、蔺即川、蔺即川……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字迹从幼稚到沉稳,墨迹从旧到新。
他的手微微颤抖地抚摸着泛黄脆弱的纸张,仿佛能够投过这些纸,看到从前的任逸尘一笔一划写下自己名字时候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从来没有理解过任逸尘的心。
蔺即川将蓝皮册子塞进了衣襟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眼间,暮色四合,蔺即川点起了灯,他还是没找到蔺泓留给他的最后一本儒门经典。但他也不想再继续找了,蔺即川拿着灯笼走到外面去,惊讶地发现任逸尘原来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那棵树上。
“喂……”蔺即川喊了一句,见任逸尘没理他,便也飞身上了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任逸尘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手边摆着一个敞开的小纸包,里面是几颗黑不溜秋的东西。
蔺即川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们童年时期经常吃的酸梅糖。
“你……你刚才是出去买酸梅糖了?”蔺即川犹豫道。
任逸尘嗯了一声,侧过脸平静地看着他。
蔺即川拈起一块酸梅糖放进嘴里,仍然是熟悉的味道,酸味过后就是淡淡的回甘,让人越吃越上瘾。
晚风习习,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坐在树上,一边吃着酸梅糖一边看着远方的山景。
“你,真的喜欢吃酸梅糖么?”蔺即川问道。
任逸尘笑了下:“嗯。”
蔺即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你不喜欢,就和你不喜欢穿白衣服一样。”
“也许吧,但是总有一日我会喜欢上的,比如现在,我已经喜欢上吃酸梅糖,也习惯于穿白衣,这些都是从前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妥协的东西。”任逸尘漫不经心道。
“是吗?那你也改变得太快了。”蔺即川道。
任逸尘看了他一眼:“不,这不是因为改变的快或慢,这是因为我想去改变,所以我尝试了,而且我成功了。”
蔺即川好笑道:“嗯,所以你觉得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么?”
“我并没有这样说。”任逸尘淡然道,“很多事情你以为会一直保持原样,但其实日久天长,海枯石烂,它还是会改变的。”
蔺即川不再说话了。
两人看着山脚下那逐渐点起的万家灯火,都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后,蔺即川才道:“喝酒吧!”
他飞身而下,去到了原来的地窖里,将蔺泓遗忘在里面的几坛子女儿红统统搜刮了出来,拍开封泥,凛冽酒香扑鼻而来。
“来,喝吧。”蔺即川举起一坛冲树上的任逸尘示意道。
任逸尘便下了树,拿起了另一坛子酒也闷头喝了起来。
很快,几坛子酒都被两人瓜分干净了。任逸尘酒量实在不行,已经双颊通红、眼神迷离,连步子都开始歪歪扭扭了起来。反观蔺即川只有一点儿迷糊,眼光却还是清明的。
“哈!师弟……你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蔺即川指着快要趴在桌上的任逸尘笑道。
任逸尘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哈哈大笑的蔺即川一眼,随即不满地撇了撇嘴,摇摇晃晃地就想往房间里走去。
蔺即川丢下空了的酒坛跟了上去,就见任逸尘一直把自己稳稳地放倒在了床榻上后才安然睡去,蔺即川不禁微笑起来,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的睡颜。
任逸尘、任逸尘、任逸尘。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这个名字,有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发如鸦羽的倔强小孩子,有时候是那个冷淡傲气、剑术精湛的单薄少年,最后他还是看向了彼时彼刻正香甜地睡在床榻上的青年。
那时候他总爱和任逸尘打打闹闹地玩笑,但他绝没有想过,自己的师弟会那样喜欢他。诚然他也是喜欢任逸尘的,但那在一开始还是有点不一样。
然而现在呢?
蔺即川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他真的会改变吗?就和任逸尘从此喜欢上吃酸梅糖、习惯于穿白衣服一样,对任逸尘也像是他对自己那样子的爱吗?
任逸尘闭关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年复一年的做橘子灯呢?
……也许,他果然是希望有谁能再次摘下树上的灯吧。
哪怕迟了点,哪怕灯已经不再亮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任逸尘不是说过,等这些灯熄灭后,他就要给他再做橘子灯吗?
蔺即川仿佛着了魔,他悄悄伸出手去,轻柔地摩挲起任逸尘的脸颊。
任逸尘被他蹭得闷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师弟呀……”蔺即川叹息似的俯下身去,贴在任逸尘的额头上,颤抖地印下了一个吻。
他的睫羽抖得不像样子,过了一会儿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马上抬起头来,慌张地替任逸尘掖好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