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喝完三杯后,按住了龙天羽还要去拿酒瓶的手:“够了,再喝就没意思了。”
三杯,已是他纵容龙天羽故意发难的底线。他知道他心里对自己憋着气,刚才那几杯酒,即使破了自己苦心坚持四年的戒,但他也顺着他喝了,为的就是让他心里舒坦点。只是再往上喝,他也纵容不起了,那喝下去的烈酒已经开始在多年滴酒未沾的肠胃里翻腾了。
龙天羽感受着易清的掌心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黏湿温热,有细小的硬硬的疙瘩触感,那是易清受伤后未脱落的痂。那一刻,心头一颤,想反手覆上去,想把他的手掌摊开,细细地心疼地抚摸他手上的伤疤。
那念头只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一秒,接着,他甩开了易清按在自己上面的手,仍旧把杯里倒满了,冷笑着:“清会长要觉得这么喝没意思的话,那咱们换个喝法。一杯酒十万,第二杯二十万,第三杯三十万……怎样?这一杯,能换多少个山区孩子的学费了,清会长,你考虑考虑。”
一杯酒,十万。十万块,在以前的自己眼里,那就是一只手表、一个包、一双鞋而已。但是现在,十万块,可以是一个简陋的乡村小学半年的伙食费,可以是一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开销。小小的十万块,可以圆一个小孩子走出大山看世界的梦想。
这杯酒,已经不是他和龙天羽之间的恩怨情仇了,这杯酒承载的,是一个个看似渺小而卑微,却让人一想到就会心酸的梦想了。
“五十万。”易清端起桌上的那杯酒,看着龙天羽,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五十万一杯。”
“好。”
易清得了那声“好”,转身对身后的副会长吩咐道:“李会长,帮我数着杯数。”
“会长,不可以啊,你……”
没等副会长说完,易清就端着酒杯,一仰脖,没出几秒,杯子重新放在了桌上,里面滴酒不剩。
龙天羽面无表情地又给倒满了……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
桌上所有人都没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杯子落在桌子上的清脆声。易清的脸越来越白,喝酒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朝桌子旁靠了靠,手撑着桌沿,才支持住了自己开始打晃的双腿。当龙天羽又把一杯倒满时,他已经有点看不清那杯子的具体位置了,眼里全是重影。
一杯,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大不了去洗胃,去医院躺一晚,这点小事算的了什么。易清,你可以的,他妈的你要是个男人你就拿起杯子一口干了,要吐要疯要死也是待会的事,这五十万,你不能不拿。
他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朝着桌上那模糊的一点探了过去。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他努力遏制住内心里那股想吐的冲动,身子轻微地踉跄了下,终于碰到了桌上的那杯酒。
龙天羽坐在那里,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手轻轻地颤抖,余光里,他60 瞥见了易清靠在桌旁的快要站不住的双腿,他的心揪成了一团。该死,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犟,五十万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还是,这是在跟我较劲吗?
够了,够了……易清,真的够了。龙天羽伸出左手,想去阻挡易清探过来的手。
他的手还没从桌子底下伸出来,就听见自己的身后一阵响动,接着,他听见了易子峰的声音:“易清,不要喝了。”
龙天羽把手缩了回去,揣回到了裤兜里,手指隔着裤兜,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易子峰夺过易清手里的酒杯,丢到了桌子上,扶着站立不稳的易清:“我扶你去休息。”
不知为什么,先前一直还硬撑着的身子,此刻见到了易子峰,再也拿不出半点力气来。易清几乎要靠易子峰架着自己胳膊才能走路。即使都醉成这样了,他也没忘临走时提醒副会长:“李会长,稍后记得向龙总兑现刚才的承诺。别忘了给人开□□。”
十五杯,他给自己数了的,一共喝了十五杯,七百五十万元,可以新建几栋教学楼,几栋宿舍了,还可以,修个食堂了……易清坐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一边对着马桶狂吐,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被易子峰扶着,才走出会场还没进到休息室,就已经开始忍不住要吐出来了。易子峰赶紧把他扶到了最近的一个卫生间里,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就听见易清在里面吐地稀里哗啦。
“不是早就戒酒了吗?喝成这样,是不要命了?”隔着门板,易子峰在外面问着,脸色阴沉地可怕。
要不是后来副会长怕出事跑过来找自己,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易清在里面扶着马桶吐了好一阵,脸上全是汗,他好不容易忍住吐的欲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靠在门板上,笑了笑:“一杯五十万,值了。”
“值个屁。那么高度数的酒,是你那样的喝法吗?龙天羽他们这是故意整你,我说了……”易子峰一到那里,看见龙天羽坐在那,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哥,我在干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易清还想说,胃里又是一片翻江倒海,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
易子峰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呕吐声,又急又气,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用手在门上捶了好几下。
“哥,你帮我叫人去买些解酒药来。我再吐会,舒服一点了我自个回休息室去。外面不是还有客人吗,你帮着接待下,我不要紧的。”易清在里面喘着粗气,说完这一段话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嘴里一片苦涩,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易子峰在外面站了一阵,再三确认易清一个人没事后才急匆匆地离开,叫人去药店买解酒药去了。晚会还没结束,会场里还有那么多的客人,几个主事的都不在场的话实在说不过去,即使担心易清,也不得已要出去应酬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易清一走,龙天羽那桌的人都松了口气,场面僵成那样,谁都不敢站出来说句话。就连韩星看见易清脸上显露的痛苦神色后于心不忍想劝说几句,都被杨一暗暗拉住了。每一个人都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生怕龙天羽和易清两个人一个忍不住就打起来。
张亮也终于明白,龙天羽对易清,早就不是之前的态度了。
一桌人闷闷不乐地吃着菜,大家都在心里祈祷着时间快点过,早点离开这个让人煎熬的地方。龙天羽盯着餐盘间那只歪倒的酒杯,那是易子峰从易清手上夺下来丢在桌上的。里面的酒早就撒没了,在会场灯光的映射下,杯壁反射的光线照着自己眼睛发疼。
他看见易子峰从会场的一侧走了出来,朝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招了招手,两人低头说了几句,然后就见那个服务生小跑着出了会场。
像知道龙天羽在看自己似的,向服务员交代完事情后,易子峰阴鹜地朝龙天羽这边看了过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怒火。
龙天羽也没躲,而是回了易子峰一个挑衅的目光。
两个人的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
两个人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阵,就又各自别开了脸。易子峰和副会长一起,又带着社里其他几个能主事的人去其他桌去了。
龙天羽朝易子峰刚出来的那个地方看了一阵,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一桌子目瞪口呆的人说到:“我去下洗手间。”然后转身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亮哥,你们什么时候遇到易清的?我怎么现在才知道?”直等到龙天羽已经走得不能听见这边的说话声,坐在李景灏旁边的邱果果才小声地问了一句,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就前一阵子吧。是羽哥偶然碰见的,活该那孙子倒霉,欠下的债,迟早要还回来。”张亮拿过桌上还未开封的一瓶酒起开了,把自己和左右两边座位上的酒杯都满上了,然后递给旁边人,叫人依次传过去。“羽哥也走了,大家放松放松,今天也算没白来,看了一场好戏,出了一口恶气。”说完,畅快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桌上的其他人也都意思着喝了几杯,相互闲聊几句,缓和下桌上的气氛。姚瑶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还有点后怕。龙天羽都能对易清下这样的狠手,要是自己之前做的事被抖了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想起这些,她就越发坐立不安起来,赶紧朝一边的邱果果递了个眼色,然后起身离席了。
邱果果等了一会儿,见其他在座的都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离开座位,朝姚瑶出去的那个地方跟了过去。姚瑶站在阳台上,靠着栏杆,见邱果果过来了,朝他笑了笑:“果果,这次又到哪个秀场走秀啊?”
邱果果没理她的问话,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地动了动,也不正眼看姚瑶的脸,只低着头,淡淡地问道:“你叫我出来有事吗?”
姚瑶踌躇了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己和邱果果的关系,早就不是大学时候能比的了,如今他还能跟自己说话,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她还在想着怎么对邱果果开这个口,就听见站在对面的邱果果冷冷地说道:“放心,那件事,我不会跟羽哥说的。”
邱果果说完,转身就要走。姚瑶在他身后冷哼了一声:“果果,你凭什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难道你觉得自己比我高尚很多吗?”
邱果果回过头,看向姚瑶精致的面庞,狠狠地瞪了一眼。
“不要忘了,那件事,你也是共犯。咱俩没什么区别。”姚瑶把手中的香槟一口喝光了,轻蔑的笑了一声。
“至少我不会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像你。”邱果果没再理姚瑶,离开了阳台。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有点扭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是傻子,从姚瑶毕业后处心积虑地留在龙天羽公司工作开始,他就知道了姚瑶当初对自己撒了多可笑的一个谎,而自己当时还天真地相信了。
她根本就不喜欢易清,她喜欢的是龙天羽,和自己一样,是龙天羽。自己只不过是姚瑶接近龙天羽的跳板而已,而照片事件,更加是自己间接促成了此事。他到现在还不敢想,姚瑶的那几张照片到底造成了多大危害。今晚,当他再一次看见易清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并且和龙天羽针锋相对的时候,他就在脑子里一个劲地回想,如果当初,自己制止了姚瑶的话,事情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邱果果不敢多想,即使不是为着姚瑶,他也要替自己保守着这个秘密。尽管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拥有龙天羽,但是,他还想一如既往地以小弟的形势跟在他身边。就是,以这样卑微的姿势看着他,陪着他,邱果果都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他害怕,害怕自已一旦对龙天羽坦白就会彻底地失去他,即使他还从未得到过他。
说不得,不敢说,不能说。
龙天羽进到易子峰刚刚出来的地方,那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是房间,他也不清楚易清会不会在这一层,如果在这一层的话,又会是在哪个房间。
他站在出口处,朝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望了过去,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龙天羽,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在找什么?
怎么,难道你心疼了吗?就因为他喝了几杯酒,你就坐不住了?你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受的伤了吗?你忘记了,是谁在你不省人事的时候无情地离开了吗?你忘记了,是谁朝你心口插的刀吗?那样的痛,你还想,再体会一次吗?
他站在那里,所有过往不好的回忆全都涌上心头,折磨地他头昏脑涨。他靠在墙壁上平静了下,看见转角处有个洗手间,就想进去洗把脸再回去。他不想被张亮他们看出自己有什么异常,他要他们相信,自己和易清之间,除了恨,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推门进去,厚重的金属门在关上的一刻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
“是送药的吗?”易清站在洗手台前,正弯着腰从洗手台上接水洗脸,听见了开门声,还以为是易子峰派人送解酒药来了,想也不想地问了一句。
下一秒,龙天羽就看见易清从洗手间的洗手台那里转过半个身子,苍白的面容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白的瘆人。
还没来及关掉的水龙头依然在“哗啦啦”地放着水,在寂静的洗手间里发出连绵不绝的回响。
六年来的第一次,除了自己和他,没有别人在旁边,共处一室。没想到,却是在洗手间里。
两个人呆立了一阵,还是龙天羽慢慢地走了过去,侧身擦过易清的身子,关掉了他身后的水龙头。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片的寂静。
有不明情况的人推门进来想解决下内急,后脚跟还没落地就察觉到了里面的不对劲,又悻悻地悄悄退了出去。
两个人沉默良久后,龙天羽先开了口:“易清,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易清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没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要说的,因为那些真正想说的话,永远只能烂在肚子里,在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自问自答。
龙天羽,这几年,你过的好吗?
嗯,我过得挺不错的。
龙天羽,你还恨我吗?
恨吧,怎么可能不恨。
龙天羽,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
…………
龙天羽听着那句话,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没什么可说的。易清,你他妈背着我跟陆鸣搞在一起,然后又杳无音讯六年连一个理由都没给,你竟然跟我说没什么可说的?
人,到底要凉薄冷漠到何种程度,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没什么可说的,是吗?”龙天羽欺身过去,揪着易清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撞到了洗手台旁边的墙壁上,一手扼制住他的脖子,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说,那天晚上,怎么回事?”
易清额前的头发湿哒哒的,被手胡乱往后梳抓了几把,凌乱地竖立着,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额侧那条淡淡的疤痕。他的脸上还有着刚才洗脸时没擦干的水珠,停滞在苍白的面庞上,闪烁着晶莹的光。他看着龙天羽那双愤怒的眼睛,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地对视着自己,像一把枪,在自己的心门开了一枪,带出了浓稠的血。那样的仇恨和愤怒,隔了这么些年,有增无减。
他的呼吸有些不畅起来,喉咙被紧紧地掐着,让他又有了呕吐的冲动。他拼命地压抑着那股冲动,不想在龙天羽面前狼狈地一塌糊涂。
“那晚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有什么可说的?”易清抓住龙天羽的手臂,想把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扯开。
“易清,你别逼我。”龙天羽看着在自己的扼制下呼吸越来越困难的易清,看他扭曲的面容,自己的心也像被掐着一样的扭曲成一团。他还爱他,从他再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还心疼他,从他手感受到他掌心的疤痕起,他就知道。易清,只要你跟我说那些都是逢场作戏都是身不由己,只要你说,我就愿意相信,我就愿意把过去六年的一切全都忘记,再不追究,我们重新开始。
“事实……就……是……那样,你……要……我怎么……说?”他想咳嗽,可是被掐着根本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而晕厥过去了。
龙天羽逼视着易清,看他原本苍白的面孔因为缺氧而变得青紫,却仍然无法除却他心头的愤怒。易清,我给过你机会了。六年了,你回来,只要你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就可以,就算是骗我,我也会装傻相信原谅你的。
你却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你果真,从未为当初的事情后悔过吗?
他松开了掐着脖子的手,脸上带着死灰般的落寞和绝望:“易清,既然你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们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事实就是事实,背叛就是背叛,恨就是恨。
他不想再看到对面那张让自己爱恨交加的脸,那张脸,在自己六年来的梦境里辗转,不过是一遍遍地折磨、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情感而已。龙天羽背过身去,沉默着走出了洗手间。易清,从今以后,我曾为你受过的痛,我要你一点点地也承受一次。
☆、第一百八十六章
龙天羽从洗手间出来后进了会场,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叫上姚瑶一起提前离开了。桌上其余的人见他走了,也不敢多逗留,陆陆续续地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