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在发挥着某种职能,去执行它此刻唯一需要持续并确保某种效果达成的任务。不足以让精神混沌的人为之一振,也不足以逆转一个人的心情,只因于他们而言,它仅是黑暗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声音组合而已,即便是怪异的音乐,也仍有像鸟鸣蛙叫一样随意消涨的权利。但是,它正在将她脑中的模糊印象无情地用着它那让人听不出具体旋律曲调的演奏,像用橡皮擦擦除痕迹一样一点一点却快速地抹除。
祁安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开门的目的何在。她的宿舍门外没有人,而且她现在也不认为先前那声音来自于自己宿舍门的敲门声。那声响实在太大,又有说不明的具体形状,极大的可能是,这栋青年旅舍所有宿舍里的人都会怀疑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然而实际上被吵醒又去开门的,似乎只她一人。
只有平仄起伏的乐音,延伸向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模糊中的暂存记忆在更加地模糊着。另一个明显有别于音乐的声音却在逐渐升高。祁安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在黑暗中的逐渐模糊之下向前伸出的右手手掌。五指的轮廓渐渐地柔和起来。影像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终于被怪诞的乐音吞没。被暗夜吞没。形销迹毁,只剩下声音,自很远很远的空间飘来。
她抬头挺胸直视前方。身体已经习惯了冰窖模式,也已经能够做到脱离刚才差不离是被某人恶意整醒后的混沌而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进行独立思考。
真的没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去了敲门声,居然换来了似乎更加扰人清梦的怪异音乐!祁安很想回去倒头就睡,去把那个绝美梦境追寻回来,看清那个无声无息晃到自己身后的人的相貌。她还想辨认出,自己那时候听的到底是什么音乐,十分清晰的印象却难以形成清晰的概念这一折磨快要把她的脑袋炸裂。查找着记忆中的曲库,始终没有一首能够对号入座。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那个恶意制造了敲门声,又换上促使记忆疾速消散的音响的某人。她至少要去找旅舍的管理员问清缘由。
祁安向前走着,穿透对面的宿舍。她感觉到了,心里为自己的这一特异能力感到诧异。从来没有过,纯是第一次施展。没有疼痛,也没有乡村中的微风轻拂面颊般的舒适感。她就那样走过去了,在不成二维或是三维的黑暗中如履平地。唯一的动作,就是往前走。她向着那个越发高涨越发清晰的声音前进,好像只有那里才有能够及时处理自己的现实反映意见的管理人员。
印象中是出了青年旅舍,就从楼房第三层自己的宿舍门口出来,穿透对面的宿舍,再往前走,这就到了。没有碰壁摩擦,亦无坠落的痛感。仅仅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就到了旅舍外面。潜意识中对现实处境的最清醒的认知。想要和平且高效地解决深夜的纠纷,就必须走出那国际青年旅舍,向那远方飘来的声音面对面地申诉。
就那般一直走一直走,祁安稳稳地落入了街道中。街道似乎与宿舍三层楼的高度持平。
天色渐渐亮起来,然而没有太阳光照的迹象。上面的颜色只是如在黑色颜料中注入比颜料多几十倍的水,只是把黑颜料彻底稀释而已。然而足以使颜色的纯正发生质的改变。泛白色块,不具形态规则,笼罩着式微的黑。祁安蓦然想起自己出宿舍门时并没有转手将门扣上。那么后果极有可能是,那个恶作剧的人将闯入自己的房间,掠走她装满文件的电脑,甚至累及那只不知主人是谁的拉杆箱。祁安神色慌乱,她想要做的动作是,马上拔腿往旅舍奔跑。
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脚步稳稳地向前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极有规律性。不对,有一个瞬间,祁安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挪动双脚,只是没有动作地站立着,身体自会腾云驾雾般的向前滑行。而且也是因为这样,她能够随意穿透宿舍对面的房间。自身犹如空气一般在那个充满实体的空间里渗透着。她没有觉察到空气,没有感受到冬夜里的寒冷气息。只因自己本身就是空气。这是一个较之前的穿透能力更加刺激脑神经的冲击。
位置在快速地变换,依然如履平地,毫不费力。正是由于这样一种漂移的能力。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Ann……”反复叫唤。
不可能!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出自己的英文名。没有人知道的。他肯定不是在叫她。
“Ann, Ann, you are not the scientist……”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来源,在左侧前方。
关于梦的记忆,突然手术后康复一般潮涌而来。原来是这样,之前在梦里听的音乐是《The Scientist》,纯粹仅仅钢琴演绎的的《The Scientist》!心里的欣喜一跃而起,她笑着流出泪来。祁安朝左侧转头,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原来已经停止了无障碍移动。
那个人身着黑色大衣,身材颀长。背对着她而站立。
他在跟谁说话?
他身后的自己的处身之所被团团迷蒙的灰淹没着,那些灰不知来自何处。然而他的前方,居然就是她之前梦中的那处绝美之地——那副“静景油彩画”的“外边”。溪水在溪涧划出声音的形状,不闻具体声响。她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就是在那画里面,而他却站立在画的外边,即站立在她之前所在的地点。他们的位置居然如此戏剧性地发生了对换。然而,他并不是朝她所在的画里观望。
让她深感惊恐的是,梦境中的情景,如此真实地转移到了此刻的现实中,一切过度还是尽在充斥着怪诞音响的黑暗中进行。
那么这个男人?
恐惧感随着渐浓的灰渐渐湮灭,此时她唯一的念想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前去一探究竟。
脚步在自由控制之下走到了另一边。不存在跨越的困难,只消往前迈出一两步即可。祁安往那站立着的男人的侧面走。她不想再站在他的后方,只作窃望他的背影。
祁安小心踩着步子,悄悄地靠近他的左侧身边,无影无息。
她仰头看他的侧脸,目不转睛。
方阔圆润的下巴微微兜起,凹陷出厚实的承浆,棱线分明的饱满殷红双唇紧阖着在嘴角聚出一点暗影,卷翘着密长睫毛的双眼皮大眼似乎正朝前方的地面凝视。压在幽深眼眶之上的眉毛清顺而凝聚有力,眉头却明显地令人感到是紧紧地向着中间蹙拢的,眉心处必定挤出了忧心的纹路。亚麻金色的短发向后梳理着,经风微微吹乱却依然呈现出和谐有序,露出宽广饱满的额角。山根高耸鼻梁直挺,致使无法看到另一侧的脸。泛着粉红的大耳高于眉线,厚实的垂珠朝往嘴角自然扬起的方向。
这是一个向外无私奉献自己的一生的人。尚未观其全貌,祁安已在心底将这一因他而生的结论肯定。
如此凝望着他的侧脸,渐渐感受到脚边升腾起的那股莫名感伤。他有怎样的心痛往事?为何她似乎能够对他的情感进行微妙地感知?如应和此情此景般,心里有一首音乐在幽幽响起,熟悉,了然旋律的走向趋势,却一时叫不出曲名。
祁安已经完全对这个世界的非现实性或超现实性,置若罔闻了。再怎么地荒诞不经,再如何地戏剧性,此时此地,身旁这人的悲伤是真实的,自己和他之间寂静无声的情感流动也是真实的。风景不致令人神摇意夺,悲伤是如此地吸引人,让人自在忽略一种所谓冷漠氛围的存在。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感受与一个悲伤的陌生人站在一起的宁静,感受这种在默然之中孕育的情感。也许并不陌生,他们曾在某个尘世有过相视而笑的际遇。
山峦上的草木像移栽自大草原,难觅幽深的森林。湛蓝的天空很清很高,点缀开来的几簇云絮飘得轻轻柔柔,散发出暖色光芒的太阳让整个山谷的气息叫人迷醉。两个身子,站在郁郁葱葱平坦草地上的晴朗天空下,任和风轻抚。男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女人,兀自忧心疼痛着。女人只是任脑海中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站在一边双眼疼惜地将他定睛凝望。他的苦痛,她好像切身体会,不用等他主动诉说,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就能全然感受到。两根不同弦上的频率似乎和谐地共振着。
约是三首曲子的时间。期间他们一直以初始状态各自站立着。然而,祁安这才发现,他缓缓放下的右手臂,以及左侧边曾经紧握成拳的左手松开后的样子,拇指按压在食指关节上。他用双手紧了紧大衣的前襟,交叉起双臂,左手修长四指自右手肘探出浸露在空气里。同时,他向她的这一侧转身。
冷冰冰的蓝色虹膜!已在长久的悲伤中遗失了应有的郁勃神采。
他紧闭的双唇一如磐石稳固而不可撬动。神色亦没有漾起丝毫涟漪。尚未丢开眼下稍显沉重的眼袋。双眉却已在漫长的释怀中舒放至最自然。
祁安明显地感觉到这双缓缓掠过自己的身体的蓝眼睛正将她的身影刻录在他自己的眼里,而她只是寻着他的视线一如初见地凝望着他。然而那双眼依旧是没有温度的蓝色玻璃。稍纵即逝。
音符间早已断了线,飘散而消失,终剩万籁无声的岑寂。经过好长时间的呆愣,祁安迅疾转身朝向后绕过她身边远去的背影,继续呆望。
他不是不认识她,也不像根本不想认识她,而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曾经就站在他的身边的自己。她于他,一如空气隐形而透明。
没来由的,两泉眼泪瞬间溢满了整个眼眶,眼里越来越远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祁安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他冷漠的悲伤太过于有感染力,她已经完全将它内化为自己的。也许是为自己不招回应的默默陪伴不值,这种被视为形同虚设的处境使她尴尬。也许只源于那蓝色眼眸中恍恍惚惚的一抹似曾相识……
“Please forgive me!”抬手用力擦掉眼泪,祁安赶在他即将消失之前,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脱口而出的竟是英文。这是惊讶自己的后知后觉。
喊出那一句,祁安在期待着。期待着他停下遁入灰暗区域的脚步,期待着他转过头来对自己说一句什么,期待着他前来消除自己心中因他而起的困惑。祁安依然那样呆呆站立着,不得前进或后退,独惟神色具惊。她知道,这很不像平时果决独立的自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期待过一个人。她知道,相伴的寂静会生出情感,充满恐惧的心理也许是出于爱。有些现实生活中无法进行艺术性归纳的真相,都能在作为艺术表达手段之一的电影里得以深刻地一一代入体验。不是多么高尚,只是将日常生活中的困窘,进行了艺术性地表达而已。就如她自己喊出的那一句“please forgive me”,困窘生活下因任何缘由而起的悲伤,都可以进行艺术性地原谅并释怀。她祈望他能够原谅她自以为是地将他的悲伤承接。
然而,自己真的只是如此想法而已吗?她快要被一种无法适当描述的情绪淹没,以至于无法真切感受到此刻心里真正的所思所想了。
幸或不幸,他是听到祁安的声音了,那个满身洋溢着异域气质的黑色大衣男人。正如她所期待的,他停下了隐没的脚步而在界线边缘站定。却没有回头。自一边慢悠悠地弥散而去的字眼,已被间隔的时空和情感认知夺去了具体轮廓,传达不了具体确切的情意。在没有正常气息的天空下,人的声音似乎无法正常地在空气中流动。
他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令人知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条在起点处十八弯的曲线,到达它该去的终点时,已是无法正常排列起次序的散乱的点了。祁安怀疑自己朝向他喊出的话,肯定也是无法原状原貌地被顺利接收的。他只是偶然间察觉到了喊声漾出的余波。
他已经在她眼前彻底消失不见,就在她臆想的须臾间。不知于何时,消失在哪个具体方位。无迹可查,无影可寻。
然而又仅是一个瞬间,不见闪电,只闻阵阵雷鸣,惊醒了这份落寞的岑寂,更浓阑珊愁思。雷鸣好像灌入了她的脑海,在里面轰隆掀起万丈波澜。
☆、至臻旃檀
确实有轰隆声。是真正的雷声。
一模一样的雷声,自寂静空旷的山野,响彻了这所国际青年旅舍。可是她确确实实是在这间宿舍里被这里的雷声催醒的,并非是她把那里的雷声拖到这般现实里。她没有这样的惊天力量,也不具有在梦中对现实进行预言的超验能力。两处雷声发生的形态,唯一不同的是,闯进旅舍宿舍的雷声总是紧随在摄人心魄的白色闪电之后。
脑袋疲累昏沉,除了那一阵阵规律性鼓响的雷鸣,一幕幕掠过的,竟是于《Moonlight》中在残影拂照下的片片惊心。白色的闪光,以荡除黑暗之势从眼前飞速刷过。
无法作系统性思考。祁安紧闭起双眼,好像这样就能将这里真正敲碎人们梦幻之境的雷声,阻隔在心思之外,以让回顾顺利进行。
四肢似乎经历过长时间高强度的有氧运动,已是疲弱得伸缩不得。无形,却存在确实的吨位重量,实实地压在她的头上,将头压向一侧,无法换一个姿势。她只能就着那一个姿势,让自己继续身处仿佛余波未尽的“梦境”里。
梦境的回忆形象似乎注定是不成秩序的碎片形态的。那些原本就模糊的轮廓,变得越加面目全非。她只能对稍纵即逝的梦中情形作一个大概的感觉。已不可能对梦里情节的先后呈现,以忠于原味的精神进行依序回放。感到丝丝真假难辨的是,梦中那似是走出被窝的寒冷,竟连绵不绝地漫入了现在的生理感受里。
自己对梦中那所经之地“绝美”一词的形容倒也是清晰的,此刻的回放影像却又融入了大红灯笼高挂的江南水乡古镇。这样的古镇,以极小的一撮装点在欧洲的某个广袤高地上。只是这样一种感觉,一遍又一遍,好像是它本身拼命纠缠霸占着脑袋的思路。祁安一遍又一遍地在这里徘徊,翻山越岭一般,终于从那古怪高地小镇的感觉中走出来。直接望进一个人的眼睛,蓝色的虹膜。脸的轮廓已经模糊。夸张得好像在死寂的漆黑夜色中,却有两盏蓝色在散发幽光,极具邪魅气息。
他或他们以及自己都说了什么,一概无从寻忆。一种交互重叠的感受,好似轮回的预言,在梦境与现实中混乱不清。
“应该是刚刚看了那两部电影的缘故吧。”
梦境经历的蛛丝马迹总是很难追寻。祁安爱做梦,在梦境里游历一番,是绝然不同于现实中不断迁徙的经历的。所获的感受自是与现实不同。尽管有些相同形态的梦,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复制一般地在她的睡眠时间里一一登场。尽管有些极度消极的梦境情绪也会蔓延进现实的时空里。她给自己深夜中的灵魂以绝对自由行走的权利,一如在白天,她从不刻意通过意志将自己的肉体禁锢在某地。灵魂和肉体都有它们自己移动的时间性和权利自由。
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存在现在这一模式的自己,一定还有其他形态的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自己与它们进行交流的途径之一,就是睡觉做梦。而交流方式无非是,自身以观众的身份,注视着不知导演是谁而自己又承担着演员职责的艺术表演。
枕着那转瞬即逝的印象,祁安躺在一层木板床上,终于惊觉被窝边缘的冰冷,蜷缩起身子,转头望向宿舍门的位置。那里偶尔被自阳台落地窗玻璃穿越而入的闪电刷亮。
拿来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夜间三点二十一分。
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在七百多首喜欢的音乐中径直播放苏打绿的《各站停靠》。一首每个深夜梦醒后的安魂曲。单曲循环,定时为十三分钟。将身子朝里边翻转,再次闭眼之前依稀可见被石灰漂白的墙壁。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倏然撑开眼睛,重新拿来手机,在一歌单里输入寻找,静静等待那一曲播完,旋即换至《Moonlight》,来自Rameses B。闭眼前再次将单曲循环定时为十三分钟。
下一次的自然苏醒是在天刚微亮的六点刚过。这是在东北山村里住了两个多星期的时间中形成的习惯。睁眼醒来,不赖床,立即起来。早起,不仅是对心性的一种磨砺。在不同于黑夜的清寂中,情志处于澄明之境,心里的所思所想,皆未掺上外界嘈杂的人语声,突然冲出的念头,直抵心的深处,明晰而深刻,却也容易昙花一现。她将那种时刻下的所念所想,称为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