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声音先于微亮的光线被感官觉知。在睁眼之前,迷糊中不自觉地听闻一小段音乐,“I had to find you,tell you I need you,tell you I set you apart……”不同于自外界入耳的方式,声音从她脑海内部渲染开来。跟着那段旋律,祁安不由自主地将它唱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嗓子深处炽烈的灼痛感。好像那灼痛在被察觉之前独立于她的感受器官而存在,在被意识察觉之后,才一下子甩也甩不掉地以让人厌恶的方式强行依附着。而这时,呼吸系统似乎也才不敢怠慢地正常工作起来。就如同,刚刚死而复生的人,睁眼醒来看见正常的一切,却在吸入第一口空气时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崩坏了。
四人间,按照正常规律发展地仅她一人,夜间的敲门声纯是梦中一场虚惊,更不可能有人于凌晨突然入住。没有下床去开灯,在灰色的空间里,就着曚昽穿上衣服,再摸索着找到进入卫生间的门路。
她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进行着什么。就像在悲伤里太久了会越来越习惯悲伤一样,一遇到悲伤的形态,神经系统就能自动识别出悲伤的性质,随后打开自身的情感开关,让自己与那性质相对应的悲伤部位融为一体。在黑暗中太久了也会越来越习惯黑暗。习惯与黑暗融为一体,触摸出黑暗的轮廓,脑袋下意识地解构它的序列肌理,甚至它的情绪色彩,明察它灰度的细微转变。
万籁无声,时空似乎仍在夜的控制之下而不得大声呼吸。在蒙昧初醒的暴雨夜后的清晨,在淡季下的国际青年旅舍里。
就着微光在卫生间里梳发,不沾牙膏地刷牙,洗脸,上保湿霜。自动装置在正常供电情况下一般的运转自如。一切收拾停当,啪的一声按开电源开光。对面镜中的女子,没有沉睡过的迹象,更无从察觉其梦境历程,不可思议地神采奕奕着。凑近镜子查看得仔细些,才发觉那女子眼中棕色虹膜之外牵扯着几缕血丝。
不对自己的五官作批判或是欣赏,一切业已存在的组合似乎已是最合理的显像,她没必要借用外力对其进行蛮横修正。不是出于自我满足,亦非自暴自弃,也谈不上崇尚自然。只是一切刚刚好,不会引起过激的犯罪,也不至于让自己畏首畏尾,它的呈现样貌已然恰好符合她心灵的需要。对金发产生欣赏意味的也自有其人,就像不必刻意去理会一些人出于生理状况对它产生的厌恶。红色血丝会消失,再消磨一些时间之后,曾有的不适都会被双眼忘记。
将卫生间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关掉灯,走进另一极的光源。在被微光逐渐浸润的过程中,祁安开始努力回想梦里的经历。
好一个极具情节性的梦境,只是早已七零八落,好多碎片在上一回梦醒之际就已经开始遗失。也许,再次全然忆起它们仅仅需要一个类似于触发装置吧。然而梦中那过于轻忽的空寂和过于深沉的黑暗形成的鲜明对比,此刻追忆而来的感受依然是清晰的。无法描摹出具体的光景,只是存在清晰的感受,却又难以情节性地细致描述出来。
将自己的小物品都收进帆布袋里,将睡过的床铺叠好。查看手机才早晨六点过半。没有留下任何除却脚印外可视的垃圾。这样的地方,她没有随时准备着入住,却是随时准备着离开的。
从袋子里取出干燥成颗粒的花骨朵,放进马克杯里,带上房卡,出房门取来热开水。泡一杯清早的玫瑰花茶。喝玫瑰花茶是她的一个习惯。一次取出的茶粒一般经过多轮冲泡,后期将仍旧紧裹的花瓣用手指撕开。茶水渐至淡黄。
祁安喝茶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专注。无法确切断定她究竟是在专注喝茶,还是在专注于喝茶之下进行的阅读。喝茶与阅读于她总是相伴而生。可以不喝茶而阅读着,却一次也难以揪到她在喝茶的情况下,不在阅读着什么。
世相一本奇书,永远翻不完,世代阅不尽……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可感。如梦似境,亦真亦幻。
双手捧着马克杯站在阳台上,正于三楼俯瞰着大街。水泥路有雨水经过的痕迹,却并不明显,好像下雨已是一天前的事情。只是微妙地潮乎乎地散发着湿气,助长着寒冬的冰冷气焰。行经的直接可见的是多于行人的车辆,它们从穿着耐脏而肥胖的黑衣背着大背包估计是真正行走不息的背包客的旁边呼啸而过。好像路边的那一滩积水对碾过的车轮的美观不造成丝毫影响,水花飞溅出去的弧度还是汽车性能是否良好的绝佳测量尺度。而不可视的车里的人,不需要为他那无知而莽撞却高贵的汽车向那个运气不佳且不该闯入测试范围或不知退让的人致歉。他只需加大马力继续使它在行人及汽车都寥寥的难得时刻向前飞驰。而至于车后那倒霉人的人身及心情状态,丝毫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理所当然地不用对他负起任何关于心情愉快与否的责任。
早晨的空气以其极尽可能的低温证明其自身的纯净性。冰凉的冷气侵入肺腑,化作一缕缕白雾缓缓吐出,带动喉咙传来丝丝灼烧痛意。
不见一个人进出这家旅舍。街上的景象一如电影中的世界末日后般一片凄寂,凌晨时分的冬夜雷雨已经夺去了这个城市属于人的活力与气息,只有少数几个幸存者仍旧早起游走于街头。
只因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切似乎还为时尚早。但距七点已不及一刻。
祁安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茶,转身进入房间,拉上日式推门。不再流通的空气之下,较之阳台稍微温暖了一些。在木椅上对着白色墙壁坐一会儿,将杯子盖上盖子放在公用桌子上面。
从自己睡过的床铺的一角拿来棒球帽。举起棒球帽的前沿,将它扣在头上,竟觉胳膊抬得有些吃力。每噎一下口水,便感受到来自细微处的强大阻隔。喉咙处的灼痛不知于何时已经演变为拥堵的肿胀。
脱掉大衣外套,围好羊绒围巾,再披上外套坐在床沿上,身体却意外的寒冷,除却感觉脸部在发热,四肢一划一动竟也有气无力。有时候病情的加重或转变就发生在几步行走之间。
祁安双手捧着脸,使劲地用手掌向面部按压,两颊的肉陷入手掌心,双眼的视野陷入翻倍的黑暗。触到额头的指尖感觉到不正常的温度。随即撤下双手改用右手手背试探额头的温度,自行判定为由于昨夜在寒冷中淋浴时间过长,而水温又稍嫌偏低而造成的突发性高烧。转念开自己一个玩笑,也是跟自己在梦境中朦朦胧胧地反复折腾有关。
祁安咕哝着,只有心听得见。一个起身站起,冷不防地撞上上铺床位的床沿。痛感从头顶心传来的当下,立马迅速反弹般的坐回下铺的床位。房间内只她一人,不会有人看好戏般的爆发出一阵好笑,像是又看了什么自娱娱人的幽默剧。
也不用手去揉揉,径自偏向一边地倒在床铺上。痛感和额头处传来的熊熊燃烧的晕感似乎达到了和谐的中和,竟给身体的整体感觉带来一种舒适。
那是在无暇顾及各种细微感觉的情况下进入的一种混沌状态。这似乎是一种对自己的感官冷漠以对的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若能成功避开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而后扑面而来的不适,不失为一次似为命运眷顾的撞击。若不进入迷蒙的状态,而将各种感觉一一分离开来再一一感受,一不小心会被带入生发于自身却放眼大众的“渡己及人”。那种自欺欺人的悲观主义太过虚伪。被撞一下头,就算是临近的隔壁的人也不会感到疼痛,就算极有可能是传染性流行性感冒的高烧之身。
祁安再次从床上坐起,拿来手机看时间,七点二十一分。她挺喜欢的两个数字。点开屏幕上的便签,想要简单记录下仅剩模糊轮廓的梦境以及在旅舍清早的境况,却顿觉无从下手。与屏幕僵持几秒钟后,终于在绿色便签上输入几行字。“国际青旅。高地山野。敲门声。穿越。两地惊雷。梦中的男子。高烧。《Moonlight》&《The Scientist》。”
从便签的开头看至末尾,心头竟涌过一股温热。一种无以言表的亲切感。
低着头,伸手摘掉棒球帽,对着暗掉的屏幕笑笑,看见自己洁白的牙齿,而后又按开电源。调出音乐软件,脚着地半躺下来听苏醒之前就在脑际浮现的旋律。《The Scientist》,来自Coldplay。
对于这首歌,她本来就是有所偏爱的。曾经执着于在深夜才来听它,戴着耳机,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单一声部的持续,多声部间的叠加、转换,或至齐声迸发,又缭绕袅袅丝竹音。层层推进,情至汹涌处,已是人语凋零。情景氛围中现出一些身影,只有轮廓,看不清面部细节,很快地一幕幕放映过。在听这首歌的似乎不止她本身,多个在她身上重叠又分离的身影,挥之不去,也无可否认。各种场景中的各种身影。她的自制音乐录像带。
不知道接下去会在怎样的自然里辗转反侧,单曲循环一首音乐,就像随机播放一张专辑,听觉感官只集中于单下释出的音符字词,而不去对未来的旋律作出知根知底的预测。祁安半侧卧在床上,鼻间突然酸涩,随着鼓点的声声落下和低音乐器的加入,泪水逐渐自双眼涌出,漫过山根,右向滑落。两股支流合并,在抵达耳轮之前,汇入底下的棉被里。
这一刻,她好想看到一个人,一张温暖的脸,就安静地看着,可如梦里初见。
用衣服袖子拭去眼泪,从床上强硬地撑起,却好像有人用力按压住自己的额头,也强硬地欲将她往反向推到。扶着小爬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脑颅已是眩晕中带着闷痛,由内部扩散,削弱着全身的气力。拿来桌上的马克杯,倒掉杯底的玫瑰花,慢慢走出门去取热水。遇见一个姑娘,她也同样在接热水,她们相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然后很快地互相在对方的视野里消失。
回到宿舍,稍嫌吃力地拖过来床铺上靠墙的电脑包。若低头在包内检查区分药物,会使脑? 踔了闹械讲豢爸馗骸F畎餐房吭诹由掀痰呐捞荼哐厣希稚旖缒园募胁憬锩娴囊┪锶刻统觥:孟裰灰闹脑硕皇雇凡炕味湍芎雎缘舴⑸沾吹难T巍H淌茏拍圆康闹亓ο麓梗鸪鲆话忻耙┖鸵涣M松找俳且恍《岩┪锼突卦Α?br /> 弯腰从床底下的地板上提起昨夜从超级市场购来的食物,在黑暗的回程中被置于大腿上。待血液的冲击力平衡而使双眼复见光明后,从印有“欢迎光临”以及一个最恰当的黄色圆形笑脸的大只白色付费塑料袋中,分别取出两个一百六十克的透明纸包装面包,一包袋装纯牛奶,两根鲜黄的香蕉,和两小包夹心饼干。然后再将还剩一些食物的塑料袋系上。边大口吃面包边小口喝热开水。吃完面包喝完纯牛奶再吃完两根香蕉又吃掉两小包夹心饼干。胃还没遭受发烧的污染。努力而充分地进食能使饥饿的发烧感摇尾乞怜。
脱掉棉鞋,重新戴上棒球帽,伸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四首《The Scientist》的完成。将药配着温水服下,再喝掉杯里剩余的温水。
在去一趟卫生间后脱掉外衣裤躺上暂时属于自己的床铺,拥紧棉被。关掉音乐,将自己置于无声的空间。隔音不是很好的房外已经隐隐地开始有所骚动。睡意却很快袭来。
祁安被一连串猛烈的敲门声惊醒,那个瞬间,她竟以为自己又跌入了先前夜里的梦境。门外有人连敲带喊,是向对面的房间的。总是有一些人在公众场合无所顾忌地大声叫嚷,或许以此显示彼此关系的亲密。药效发挥得很好,发烧带来的不适已减轻大半。在两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身体从冰箱跌进了烘烤箱,醒来时,感觉背部和腋下有些许难受的湿意。情绪状态更似被外边突然响彻的敲门声激发出了怒火,脸部一阵火烧般的潮热,又经安抚般的很快平复下去。也许不是怒火,是一种源自不知名的带着惊慌假象的紧张感。然而这个房间,丝毫没有谁将要进来的迹象。
离正午十二点还早。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对身体进行简单的擦拭,用稍高于皮肤温度的热水。再次梳洗,抹上润唇膏。凑近镜子细看,发现眉心正中间有一小块略红于肤色的突起颗粒,轻轻按压很是疼痛。
回到正间,第三次出门去倒热开水,半杯不到。将购物塑料袋中的全部食物倒在床上,把一整包薄荷糖和一小盒夹心饼干放进帆布袋里。吃掉剩余的一条奶酪面包,喝掉一包酸牛奶,和另外两根小香蕉,再喝三口开水。把杯中的水走去卫生间倒掉,再将空杯放进帆布袋里。把塑料袋也折好塞进去。先前吃的东西好像还没完全消化一空,这会儿肚子便变得鼓鼓囊囊。
避免过大的幅度,一切似乎都在小心翼翼着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她既不被时间追着跑,也不追赶时间。所有的时空,好像都从某一处某一点慢条斯理且小心翼翼地延展开去,以近乎时空规划师的精细敬业态度。
围上围巾戴上棒球帽,再次出到阳台,过于强烈的光线竟有些压迫视线。正常上岗的公交车,疾驰奔忙的私家车,紧跟着前者的屁股恨不得能够在那条笔直的公路上全速前进。太阳光能够照到的隔离带左侧公路上的行人,明显比太阳光尚未临幸又处高楼与没有凋零的大树夹缝间的临近人行走道上的多。太阳光下有人撑着伞在反向行走。闪光的蕾丝边加大红色。离西湖渐远的方向。祁安的视线追着那撑伞的人,只见她的左半身,在被一棵粗大树干挡去几秒钟后,就消失在了一个小巷入口。在她与其他人逆向而走的过程中,引得似乎恨不得把太阳绑在头顶的缠绕着圈圈围巾的人,频频侧目。
消失了那撑伞的女人,好像也顿然失去了继续观看的兴味。车照样行驶,人照样行走。将俯瞰的视线改为平视,穿透丛丛树枝的眼睛发现,正对面同样楼层上的一个人,正趴在窗台上,将自己的目光毫无遮拦地往她这方投递。五十多米之外的那个男人戴着眼镜,寻味般的在她这边探索着什么,长发蓬乱,一副刚睡醒的姿态,他的身后则漆黑一片。祁安以一副随便他怎么看的表情对上他的视线,男人的目光竟然忽而变得轻佻,噘起嘴唇正要吹口哨。祁安转身离开阳台拉上推门和窗帘,将一切异化或文明都暂时隔离在外。
去一趟卫生间。查看时间十一点未到。只是微微隐隐的难受,吸鼻子。自由行走已然没有任何不适。成为她小病小痛时的避难所的旅舍或民宿,双手已经数不过来。
从帆布袋中拿出德语词典,直接翻至折页处。应该被开始的单词是“lieben”,一个与“leben”极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词。似有渊源又似毫不相干。祁安放下词典,再走出阳台,平视着看向对面,原来有人的地方此刻已经门窗紧闭,落下估计是酒红色的窗帘。收起视线走回,重新看词典,按着顺序随意查看三页纸的德语词汇,再将纸页折起。
坐在床上打量这有着六张床的房间,时近中午仍然没有来自这扇门外的敲门声。也许过了正午十二点会开始有人来报道,不用敲门,直接用她自己取得的房卡解锁进来。
又拿来手机,打开音乐软件,随机点选,播放的是Bandari的《Endless Horizon》,看到“hori”这四个字母,依旧首先联想到“horrible”,再是觉得“无尽的视野”即“无尽的恐惧”。断断续续持续了多年的习惯想要彻底摒除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好像也不错。任何能够被以各种形式摆到一起的文字,总有其相通之处。树林中各自独立岔开的树根般扎往深处产生的联结。
闭上眼睛听三遍,用耳机,将声音放到耳朵能够正常承受的大音量。第一遍追着竖琴,第二遍循着钟琴,第三遍让自己全然坠入广袤无垠的地平线。
“竖琴平稳的音阶,有如滑翔在白云之上,追着那道永不消失的天际线。钟琴的加入令竖琴声更有立体感,真实诠释着天空的浩荡。是她首度揭发地球是圆的,是她丈量每颗星辰的先来后到。她打破了天人永隔的迷信,使天地交会;她吞没了宇宙的下半身,使日月无争。然而,她本身却扁平细长,凑近一看她甚至不存在,若她都能定位大地的四极,谁能说你渺小得无法成就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