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号码就像羽毛一样飞进了秦正语的手机里。他晚上回家,躺在被空调吹得凉透的床席上,看着手机里的这个号码,心下盘桓许久。自那第四次以后,也不知是因为那人实在是吃快餐吃得想吐,还是因为不好意思再面对他,总之,隔天他就没再点过餐了。其实秦正语应该早一点就发现的,那种同类人,眼神当中潜藏的欲念经不住什么深究,被他看多一会儿就必定要露馅。他想想自己很快就要迎来十八岁的生日,在这个时间之前,他想送自己一点快乐的东西。他最想要的东西是得不到了,但退而求其次还是可以的。
他打通了那个号码,那边的人听他一开口,就知道了一切的原委。说来好笑,秦正语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就融入了他以前所不愿意融入的那种圈子,根本也用不着什么学习,同类人之间的交流是不太费力的。
秦正语问了他的名字,他说叫张胜浩,纯粹是音读凑出来的名字,谁知道怎么写呢,秦正语也懒得深究。
“张胜浩?”
“嗯。”
“吃快餐吃得快吐了吧。”
“差点,哈哈,还不就是为了多看你几次。”
“你这话说得真的有够恶心,”秦正语朝天笑笑,“你不就是想约炮吗?”
“是啊,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你要是。”
“我们这种人太多了,你也不算什么撞大运。”
“谁说的,我喜欢过的直男能排成一个连,”那头的张胜浩也在笑,“你确实是我的好运气。”
“行了,你要419也行吧,”秦正语揪着身下的床单,无意识地开口,“不过我是1,不想给人干。”
“我都可以,不挑型号。”
两人聊了几句约了个时间,就给挂了。秦正语看着立即黑掉的手机屏幕,突然想起高三的时候,丁满跟他说,这个圈子又乱又脏,没有所谓真爱。秦正语那时回他的是:他相信真爱。现在想来那句话实在说得太早了。他秦正语终归不是什么由心到身都专一的圣人,他非但不是,他还是个耽于肉欲的罪人。越得不到什么,越想从别处补偿些什么,一种维持表面圆满的无意识举措罢了……空气中有夏夜稍微凉下来的芬芳气息,他缓缓地睡了过去,松开了攥在手里的被角。
20.
他和张胜浩隔天就在他学校附近的一间小旅馆里见了面。没什么情可谈,也没什么旧可叙,两人倒都选择了直奔主题。张胜浩大约比他熟练一些,一系列的清洁上油戴套做下来比较地顺畅。秦正语肏他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时大概才算是真正地破处了,前面那根玩意儿是第一次派上用场,坦白讲,确实很爽,有种被裹在温水里的快感,闪电一般窜上脑门。
张胜浩长相干净,身材锻炼得恰到好处,叫得也好听,他低头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脊背上形状漂亮的肌肉扭出流畅的曲线,上头布满了汗珠与战栗。他闭上眼,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没办法把他想成秦正思,他现在的这种快感纯粹是生理性的,不具有什么黑暗的低迷的幻想,只是作为一个雄性生物,一种本能的反应而已。说到底,他应该没有什么做1的天赋,但偶尔试试还是不差的。又干了一会儿,他终于射在套子里,然后摘了下来,把它扔进垃圾桶里,起身去洗澡。
张胜浩在外面抽烟,秦正语皱了皱眉,走过去把手里的烟拿过来,然后掐灭在烟灰缸里。张胜浩在背后轻悠悠地笑:“喂,你几岁了?”
秦正语顿了一下,说:“你猜?”
“唔,应该跟我差不多,二十?”
秦正语笑笑,“你猜是多少就是多少吧。”他才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差一天才成年。
张胜浩又在后边问,他说话的声音又慢又沉,“你不会有什么病吧,经常出来约?我可是当0的那个,风险比1大多了。”
秦正语转过身去,靠着桌子,微微笑着看他,“还是那句话,你猜?”
张胜浩盯着他,盯得很认真,“我觉得,不像。你挺生涩的,各方面的反应来说。”
“你倒是很熟练,”秦正语哼了一声,“我还怕你有病传染给我呢。”
“我说没有你信吗?”张胜浩哈哈笑起来,“真的,我有个绝症,只喜欢直男,或者双,所以一直以来也没什么机会约到喜欢的人。”
“哦,那我呢?”
“你?”张胜浩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他,“你还真别说,我一开始对你感兴趣,还真的以为你是直男,没想到。”
“我看起来哪儿像直男了?”秦正语有点想笑。
“说不出来,一种青春期男孩子的感觉,没什么他们身上的那种骚气,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喜欢过太多直男了,所以都不敢抱任何希望了吧。”
秦正语又被他逗笑了,“gay最悲哀的事情前三名,绝对可以加入这一条。”
张胜浩懒懒地,翻身瘫在床上,“是啊是啊,别提了……不过还好老子比较博爱,不至于在一个身上投入过多心血,所以接连失败也不会特别伤心啦。”
“你倒是很精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张胜浩笑笑,过了好一阵又问:“喂,小秦,我们能有下一次吗?”
秦正语此时正在穿裤子,听他这么问,就思考了一下才说:“……我考虑考虑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张胜浩很高兴似的,从那边的床跳到地上,跳到他身边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秦正语抹了一把,然后又用那抹过脸的手在他脸上轻扫了一下,“滚。”他说话语气也很轻飘飘,像种调情。张胜浩看着他不停地笑。
那天两人分别后,秦正语发现自己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丝的羞惭与愧疚,对于这种事情,他从前还是抱着一些嫌恶与抗拒的心态,虽然跟丁满玩过,但一开始也是丁满半强迫的,他一边跟他发生性关系,一边心中还存着点痛苦自责的意思在里头。但现在就连这点东西都消逝了。他开始认识到自己也许跟那些普通的圈中人也没什么不同,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自己的爱非常纯净,是种高贵的禁忌,然而现在他发现不过都是错觉,究竟能以何作为清高的资本,以何作为真爱的凭据,他不过就是个对自己亲生哥哥产生病态依恋的普通男孩罢了,他跟那些心中毫无感情,在外花丛流连的男人们没有任何区别,如果要说区别,大概就是他还是个男孩,他还需要逐渐向他们过渡。
那些因为苦恋不得而生出的痛苦似乎也在逐渐随他远去,他躺在床上突然惊喜地想,说不定他现在已经不爱秦正思了。这个念头犹如一道拯救他的圣光,他为这种可能性而感到一阵激动万分的释怀。他在房中转了好几圈,像个得了玩具的小男孩那般,那天晚上也睡得特别安稳,什么梦也没有做。
隔天他刚醒来就要赶去上班,他正刷完牙洗完脸,准备穿上衣服的时候,就听见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他站在原地,看着秦正思进来了。他一愣,正穿到一半的裤子就滑了下去,他低下身去抓,把裤腰给拉上来,却踩在裤腿上,一个重心不稳,拌了个跤,于是他就这样慌乱地坐在地上穿裤子,一边看着他哥忍着笑走进来。他脸有些红,穿好了裤子就爬起来,抓了随身的背包就往外跑。
秦正思在背后叫住他:“你去哪儿?”
“去上班!”
“今天周日你也上班?”
于是秦正思就看见他弟弟在门外踌躇了几秒,终于还是转身回家,把背包给甩回了沙发上。
“靠,我忘了,早知就睡得晚一点。”
秦正思看着他弟弟挠着后脑勺,气冲冲地回了屋里。他忍不住又要叫住他:“……秦正语,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秦正语脑中似有一道闪电炸开,“啊,我生日……”
秦正思冲他笑笑,“我今天本来要加班,特地回来就是为了你这事。你去换件衣服咱们待会出去吃吧。”
秦正语看到他那种平常而温和的笑,仿佛之前的矛盾都不存在过一般,不觉心头有些酸涩。他嗯了一声,然后说:“谢谢哥。”
秦正语十八岁了。他是个完全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秦正语想,以后无论他做什么事,他哥都不能管着他,他哥也都不需要管着他。想到这里,他情绪竟有些低迷。秦正思点菜的时候不停地瞄他,就看见他埋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秦正语抬头看他:“哦,没什么,就在想以后未成年人保护法对我来说没用了。”
秦正思笑了,“你还想着去犯法啊。”
“没,就是有点惆怅嘛。”
秦正思点了一桌子的菜,两人绝对是吃不完的,秦正语觉得他哥纯粹就是为了一种没有意义的仪式感。秦正思甚至还点了瓶白的,故意跟他碰杯,然后看秦正语被酒呛得满脸通红,然后止不住哈哈大笑:“男人就是要学会喝白的,现在不喝以后也得喝……”
秦正语看他像逗小孩一样逗自己玩,登时就有些不忿,他拿起那瓶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整杯,然后仰头一口闷了。这一口下去登时喉头就有如火烧一般,整个人都懵了,秦正语咬咬牙,定了定神,把那小酒杯攥得死紧,往桌上一磕:“谁说我不能喝的。”
他强装出的这幅样子倒还真唬住了秦正思,他看他镇定自若地夹菜,还又连灌了几杯酒,以为他真的天赋异禀酒品好,哪知这人还没再吃上几口呢,就有些酒劲上头,力不能支了。秦正思看着他吃到最后终于是一句话也接不上,更别提接着吃下去了,他干脆直接把筷子给扔了,脸颊通红地趴在了桌上,嘴里直喘气。秦正思就有些后悔刚才要哄他喝酒,这么大个人,待会儿怎么抗回去才好。
最终还是秦正思亲自扛了他回去,搀扶着他回房的时候他发现这人比起先前又是长了一些身量了,只是依旧还是瘦,这点大概还是像他们的妈,她就是一个瘦高纤细的美人。秦正思又想起小的时候,秦正语总要以各种姿势缠着他,或是挂在他背上,或是抱着他脖子,总之,把自己当做个袋鼠似的,离不了他,然而现今,他俩皆以成年,从前之事想起来都遥远得很。有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没法将那个爱哭顽皮的小不点跟现在这个跟他越来越疏远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
锏暮粑苋龋蛟谒牟弊由希笳蟮姆⒀鳌K蝗惶卣锝辛艘簧骸案纭?br /> “嗯?”
“哥……”
“什么事?”
秦正思就听见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啜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转头一看,他似乎果真在哭。他心头疑虑顿生,这家伙哭什么呢?
“秦正语?你怎么了?”
那个斜摆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摇了摇,然后就不曾再言语了。
秦正思把他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打算让他就此睡上一会,正要走的时候,就听见他又说话了:“哥,你过来……”
秦正思走过去,蹲在床头看他半睁半闭着眼睛,嘴唇也微微张着,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秦正思再凑过去一听,就听见他笑了一声——这笑声倒是清晰得很了。秦正思想,这人又哭又笑的,是不是酒喝多了,发酒疯来着?
秦正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天花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哥,我他妈就这么成年了。”
“嗯,是啊。”秦正思过去坐在他的床沿,看着他的弟弟。
“哥……其实我觉得我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年了……”
“为什么?”
他的弟弟又笑起来,嘴角露出一点顽皮的弧度,“……想知道啊?不告诉你……”
秦正思嘁了一声,“随便你说不说吧。”
“……哥。”
“嗯?”
“我都这么大了,以后我的事你也就管不着了吧……?”
“谁说的,只要你靠我养你一天,那我就得管你一天。”
秦正语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清醒了似的,他翻身爬过来,用双手揽住了秦正思的腰,然后抬起脸来看他。秦正思跟他对视了两秒,被他眼神中的某种光亮震慑得有些心惊,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却又动不了身。
秦正语低下头去,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温度滚烫。秦正思听见他的声音,“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秦正思想了一下,“过多两三年吧,也许。”
“嗯……哥,你结婚以后,就不再只有我一个家人了,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也许吧,”秦正思摸他剃得短短的鬓角,“那你呢?”
秦正语分明冷笑了一下,他推开秦正思的手,“我才不会结婚生子……”
“你喝醉了,”秦正思语气镇定,“快睡吧。”
他将秦正语放倒在了床上,然后就要走人。出门前却听见秦正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些怒意,“我才不会结婚生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怎么能结婚生子呢,我喜欢男的,又不喜欢女的……!”
“不结就不结吧,”秦正思口气淡淡的,“哥也只是随口说说,你还是赶紧睡吧,我先出去了。”
21.
秦正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下午,接近傍晚才醒。他起来以后口干舌燥,在客厅里倒水喝,发现他哥已经出去了。他端着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想起睡前跟他哥说的那番昏话。他不禁暗自懊恼,但懊恼完以后又觉出了一股子舒畅——对,他就是要这样,坚决地表明态度。就算他清醒的时候,秦正思来问这种问题,他同样是要这样回答他的。
晚上的时候秦正思回来了,他们吃过了饭,秦正思才突然问他:“跟我出去走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秦正语心中有块地方猛跳了一下,他故作镇定:“去哪儿啊?”
秦正思朝他扯了扯嘴角,“去了你就知道。”
现如今他们有了车,秦正思就这么开着车带他往城外开,一路夜色平静而幽深。秦正语看着他哥的侧脸在窗外路灯的照射下,时亮时暗,轮廓清晰。他歪着头一直看他,秦正思察觉到了,就问:“一直看我干什么?”
“没,就是懒得动弹。”
秦正语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得眼皮酸涩,直打起架来,然后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前方的路他已经不大认得,应该是某处遥远的郊外,四周已经没了楼房和人影,树木葱茏,在黑夜中暗影起起伏伏。他打了个哈欠,“哥,这是哪儿啊,你不会要把我杀了然后抛尸荒野吧……”
秦正思空出一只手来拍他的脑袋,“你不认得这条路?”
“嗯?不认得啊,”秦正语直起身来,仔细辨认着路边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绿色荧光的路牌,“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条路通到山上去的,”秦正思叹了口气,“千禧年的时候,我们一家就来过,不过,从这回去的时候,咱们家就只剩我跟你两个人了。”
秦正语立刻就明白了,他猛地躺回座椅上去,有些沉闷,“……来这儿干嘛?”
这是他们爸妈丧命的地方,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兄弟俩再也没回来过这个案件发生的地点,大概是一种本能的回避。秦正语看着他哥一直往山上开,盘山公路在夜里像条沉睡的巨蟒。秦正思没有再和他说话,秦正语不知为何就觉得气氛特别压抑,也不知道他哥此举意欲何为。
山顶有个观景台,从前的时候,这里经常有市民爬上山来,或野餐,或拍照,端的是热热闹闹的一副景象。秦正思把车停了,带着他弟弟下车,然后往观景台处走。秦正语往山下看,看见城市灯火在远处就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他又转过头来,看着秦正思在前面不停地走,就叫住他:“哥,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秦正思停了下来,站在高他两级的台阶上,转过身来低头看着他。
秦正语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乱。
“你知道吗,有这么个说法,人死了以后,他们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丧生的地点,”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远处的灯火,“我就觉得,爸妈的灵魂会不会一直在这儿。我以前,老想着回来这地方看看,却也总是鼓不起什么勇气。”
秦正思继续朝前走,坐在了一把长椅上。秦正语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逼迫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以前的事,我基本上也都成功了,”秦正思语气还是平稳而淡然的,“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十二岁时候的那种感受,就好像父母双全这种事其实只是人生的一场幻梦。时间大概真的过去太久了,你当年才刚上小学,现在都已经成年了,如果他们真的还在这里,看到你长这么大了,大概也会很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