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秦正语回头,冲他笑,然后又直直地冲着床这边来了,秦正思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扑了个满怀。他被空调吹过的皮肤更加凉,又湿又滑,简直像一尾从湖里跃出来的鱼了。他就这样躺在秦正思的怀里,哼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调子,末了,又直起身来,送给他短暂而清凉的吻,然后就直视着他的眼睛,“秦正思,我们这算是在谈恋爱吧……”
“……算吧。”秦正思呵呵一笑。
秦正语嗯了一声,偷偷地笑,压低了声音问:“你想不想做……”
“不要,太热了。”秦正思皱了皱眉,“没兴致。”
“好吧。”秦正语伸了个懒腰,滚去了床的另一侧躺着。“我也没兴致,一路过来累死了,我要睡一会。”
“把衣服穿好,待会被吹感冒了。”
秦正语哼哼唧唧地应着,却也没起身穿衣服,摊开四肢,睡得迷迷糊糊。秦正思没办法,只能给他盖好薄被。下午三点的时刻,墙壁上出现了金黄色的光斑,寂静,冷淡,像个从不发声的咒语,这初夏的天气有鸟儿在窗外飞,喳喳叫着停留在了窗栏上,羽毛光滑得像被桐油泼过。秦正思也去洗了个澡,然后回来陪他躺着休息一会,那人的身体比他的凉,皮肤上的绒毛被室内明净的光线照亮,显得很柔软。他睡觉的时候神情也很柔软乖巧,大约这人要永远睡着才好。秦正思越看越觉得恍惚,手抚过他的脸庞,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摸他,略觉舒适,就顺着在手心蹭了几个来回。秦正思觉得他这样简直完全幻化成一只猫咪了,也许他的头发里藏着猫耳朵,屁股后边夹着猫尾巴也说不定。秦正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有些想笑,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两人抵足而眠,睡了好几个小时。
就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秦正思也做梦,梦见秦正语坐在一处岸边,背影看起来有点孤独,他走过去,拍他的肩膀,秦正语回头,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秦正思还想问他什么话,下一秒秦正语就笑了,说:“喂,你别把你的错觉赖给我,我比你清醒多了。”秦正思在梦里问他:“什么错觉?”秦正语又没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笑。他的脚下是一条铜锈颜色的河流。
醒来的时候,秦正思有点懵,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秦正语正在对镜整理衣服。他把一条皮带束紧,然后理了理衣领,再回头看秦正思。秦正思心里就有些忐忑,可能是梦里的那种奇怪感觉还在残留,但秦正语只是笑着问他:“你晚饭想吃什么?”
“唔,随便吃点什么吧,我都可以。”
秦正语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又觉得热了,于是重新脱下来,换了薄薄的白T恤,然后把长裤也脱了,换上一件短裤。秦正思看了看窗外黑色的夜空,说:“晚上估计会冷,别穿那么少。”
“没关系,我火力壮啊。”秦正语嘿嘿一笑,抓起钥匙和钱包塞进口袋里,“快起床!我们出去吃东西。”
秦正思爬起来,在洗漱间里用冷水洗脸,抬头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镜子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污垢,像是人皮肤上的胎记。他换了衣服,再出去看,秦正语已经出门了,他站在走廊的那一端,隔着一条发旧的深红色绒地毯,冲他招手,“门卡在我这呢,你关门吧。”
秦正思这才把门带上,然后向他走去。
46.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也没去什么正经地方吃东西,而是去了最近的一条步行街,找当地的特色小吃。秦正语吃了一遭之后,就不大满意了,“其实说是当地特产,根本就没什么特色嘛,在我们那里也可以吃到的。”
秦正思买了一盒子肥嫩的小章鱼,递给他,“你也不能这么说,最起码海鲜还是得到当地吃才最新鲜。”
秦正语低头看塑料盒子的小章鱼,吃了一惊,“啊,还活着呢,你看!”
“嗯,刚才老板说,他们这儿最推崇的吃法就是生吃,”秦正思笑了,用竹签串起一只递给他,“不过当地人一般都挑早上的时候来买,现在这个时候,大概有点不新鲜了。”
秦正语避开他的竹签,“我才不吃,多恶心。”
“你怎么这么胆小。”秦正思嘲笑他,“做别的事情倒是挺勇敢的哈。”
秦正语皱皱眉,“反正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别,尝一口嘛,据说当你吃进嘴里,舌头还能感觉到它的吸盘在蠕动。”
秦正语作势要吐,“滚滚滚,我不要!”
“这样,你吃一口,我奖励你一点东西,怎么样?”
“什么东西啊。”秦正语抬眼看他。
“你先吃了再说,我不会骗你的。”
“真的?”秦正语看起来还有点怀疑。
“真的,你还不相信我么?”
秦正语又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捏着鼻子闭着眼凑近那条还在轻微抽动着的章鱼腿,终于咬了一口,然而立刻就弹开了,然后呸呸呸地吐掉。“它在动!好恶心!”秦正语面色发苦,秦正思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秦正语看着他,“你骗我,肯定不能生吃!”
秦正思把盒子重新放回塑料袋里,“没骗你,真的可以生吃,只是我没打算生吃,就是逗你玩玩。”
“秦正思!”秦正语气得跺脚,“你他妈的还说不会骗我!”
“好啦好啦,乖,”秦正思一边笑一边揽住他的肩膀,“别生气,哥哥带你去吃点别的,哈哈哈。”
秦正语用手肘捅了一把他的腰眼,“吃你大爷。”
“你也还真是不挑嘴,好歹也吃点年轻肉嫩一点的吧。”
“去你的,”秦正语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朝他摊开手,“对了,说好的奖励呢?”
“什么奖励?我有说过吗?”秦正思眨眨眼,平静地看着他。
“你好无赖啊,秦正思,我今晚不搭理你了。”秦正语迈腿就走,准备自己找乐子去了。秦正思也不说话,就拎着东西跟在他的后头,看这家伙东窜西窜,从这个小摊到那个店铺,一路走过去,几乎每家都要看上两眼。华灯初上,空气是透明的浅红色,各种霓虹灯白炽灯的光线混杂在一起,在每个人裸露的皮肤上都刷了厚厚一层。秦正语低头看摊上的小物件,侧脸被照出了流畅而优美的曲线,他拿起一串佛珠,又拿起一块彩色琉璃石雕,回头问秦正思:“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不是说不搭理我了吗?”
秦正语哼笑一声,“就准你耍赖,不准我耍赖啊,我就偏要和你说话怎么地。”
“不怎么地,很好。”秦正思也笑了,走过去,看他手里的东西,“但是这玩意还是算了吧,你觉得值得买吗?全国各地的景点不都卖一样的东西?”
秦正语看了一眼那脸色有点难看的老板,“我就是看着玩玩。”
“走吧,前面还有条小吃街,过去看看还有什么。”
“哦。”秦正语乖乖地放下那些东西,跟人走了,临行前还冲老板笑了一下。
街上挺热闹的,人群摩肩接踵,各形各色的面貌从身边不停地流走。秦正语轻快地走在前面,秦正思跟在他的后头,看着他在人群中的身影忽隐忽现,倏忽间又停止了脚步,站在一个摊位前,跟摊主笑着说些什么零碎的话,隔着人群只剩一片嗡嗡之声。秦正思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他好像会突然消失在人群中一般,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于是他就出声叫他,秦正语回头,疑惑地看着他,秦正思上前搭住他的肩膀,“想买什么?”
“没有啊,我就随便看看。”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秦正语嗯了一声,又摇了摇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还有这些都没吃完呢。”
“回去慢慢吃,走吧。”
两人穿过步行街,又走过一条靠海的柏油马路,风从远方送来一股淡淡的咸味,车从他们身边驶过,鸣笛。走在这条马路上,拖鞋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秦正语走在他的身边,握紧了他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回到民宿的时候,秦正语跑在他的前面上了楼,开了门,然后就扑倒在了床铺里。
秦正思抬腿上床,坐在了他的腰上,秦正语啊地叫唤起来,“下去,你重死了。”
“你不就是想要我压你吗,现在又嫌重,”秦正思低下身去,亲了一下他的耳侧,“你的心思怎么还真难猜。”
“可是真的好重,我腰都要断了……”秦正语拍他的大腿,“下去下去。”
秦正思从他身上下来,揽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秦正语这时倒是不叫唤了,只是静静地趴在他的胸口。秦正思说:“抬起头来。”
秦正语依他的话做了,感觉到两片软软的嘴唇贴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呼吸开始颠簸错乱,心脏因为跳得太快了所以反而有些痛。秦正思松开他,跟他四目相对,心里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秦正语倒是无所察觉,只说:“我要去再洗一次澡,刚才回来又出汗了。”
秦正思嗯了一声,然后起身跟他一起进了浴室,胡乱地洗漱了一通,然后就走出来,双双地滚到了床上。他们亲了一会,秦正语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们来喝酒吧。”
于是两人又下了床,盘腿坐在房间的地毯上,略显毛糙的深金色织物扎着他们年轻的大腿。秦正语把啤酒瓶在眼前摆了一溜,然后说:“猜拳,猜输了的被灌。”
“你要跟我比手气?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
“这个是最公平的了,比其他那我肯定赢不了你。”
秦正思笑了,开始跟他比划起来,秦正语手气差一些15 ,连着被灌了好多酒水下去,撑得难受,跑厕所去上了好几次小解,回来的时候已经挺醉的了,也不停手,还跟着秦正思对干了好几杯。秦正思说要不你别喝了吧,秦正语说我还行呢。说完就笑着躺倒在了地毯上。
织物有股发旧的气味,像是奶奶的外套。秦正语趴在上边半睡半醒,中途感觉自己的腿被抬起来分开,然后一个东西顶了进来,有点疼。他呜咽了一下,被这股激越的暖流冲倒,筋酥骨软。但到后来又越来越疼,越来越没章法的,几乎要让他醉意全部散去,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看着又觉陌生,有种突然间不认识这人的感觉,这感觉真令他心慌。直到那人说话的声音响起,他才稍微感到宽慰。
后面的三天时间,他们游历了这座临海旅游小城的许多角落,发现了有趣的事,包括这里还在上中学的少男少女们脸上都有一种阳光烤过的味道,这让他们看起来很健康活泼。当他们骑着自行车从身边响铃路过,秦正语就会对他们的背影露出羡慕的眼神,说他们还这么小,真好啊。
秦正思对他这种言论抱之以强烈不屑,拿手掌摁住他那东看西看的脑袋。
靠海吃海的人们血液里都有股海水的腥气,他们去看码头上卸海货的工人,这些工人皮肤同样黧黑。一堆堆的海鱼从船上以无力挣扎的姿势滑落下来,阳光下,这就是一道银色的瀑布。鱼儿们起跳,拍在同伴的身上,然后很快地就要死了,如果要吃新鲜,就必须要早点把它们买回去。他们俩一般早上的时候来,顺便就在码头旁边的集市上买刚刚运回来的海货,有黄花鱼,也有金枪,还有贵一些的石斑或者多宝。附近有餐馆可以替客人烹饪他们带来的食材,他们就这样连着吃了好几天,秦正语本身不太喜欢吃鱼,但这次以后他倒是改变了一些饮食的偏好。
这座城市的许多小街小巷没有经过太多现代工业的修饰,很多地方都只是铺了白色的一种岩石,表面粗糙,他们都认不出这是哪种石头,很多街边的民房也用这种石头砌墙,上面有小孩涂画的痕迹。通常如果不幸的话,走多几步,就会遇见空中的一道绳索,绳索上挂着没有晾干的内衣裤和袜子,水滴下来,人就得自认倒霉。当中午阳光升起的时候,路面反射光线,墙面也反射光线,这座城市看起来就像是个地上的白色穹庐了,不能盯着它仔细看,因为看久了就会晕头转向的。
国内旅游景点赚钱的名目都大抵相同,此处也效仿其他地方,在干净漂亮的海滩边竖了一长排的铁栏杆,铁栏杆上挂铁锁,铁索上刻名字,名字都是男女各一,中间一颗歪来扭去的心,真叫人怀疑这些人的心是不是跟它长得一样歪斜。秦正思和秦正语散步到这里的时候,旁边就有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站在一道红布的后头,问他们要不要买情侣锁。秦正思笑得前仰后合,“你看我们像情侣?”
那大叔估计是这一整天没卖出去几个锁,随便逮着人就推销,这时发现自己搞错了人,有些脸热,又说:“哎呀,刻兄弟俩的名字也行的嘛,象征你们兄弟情义,也是情比金坚,不输爱情嘛,对不对?”
秦正思转头看秦正语,“要不要买一个?”
秦正语突然就有些沉默,他摸了摸摊位上摆着的锁头,凉丝丝,金灿灿。他说:“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上边的锁头了,有好多都生锈了。”
“嗯,对啊。”
“我就在想啊,那些一对对的情侣,现在都还在一起吗,如果已经分开了,那这锁一直挂在这里,也有点尴尬。”
“没关系啊,反正都已经分开了,两人也不会再回来看了吧。”
秦正语笑了笑,又说:“算了吧,刻什么刻啊,幼稚。”
他拉了拉秦正思的袖子,领着他走开了。身后那个老板似乎看出了什么,神色一变,缩了一下脖子。他的胡子在傍晚的风中像一茬麦苗。
47.
回程前的那天晚上,秦正思跟秦正语说:“我那天趁你去买烤玉米的时候,回去那个摊子了。”
那时候秦正语正在刷牙,从洗漱间探出他的脑袋来,呆呆地看着他哥哥,含着满嘴的泡沫问:“什么?”
“就是那天,你不是说不刻名字吗,我又偷偷绕回去,买了一把锁,让老板刻了我们的名字。”
秦正语把嘴里的泡沫都吐掉,又说:“骗我。”
“没骗你,真的。”
“好吧。”秦正语刷完牙,把杯子倒扣在大理石瓷砖的台上,“也亏你做得出这么愚蠢的事。”
“怎么就是蠢事了?”
“因为没有意义啊,怎么说呢,感情这种事情,还是放在心底好,寄存在别的物体上面,总觉得会很容易遭遇变故。”
“……”
秦正语朝他走过来,躺了上来,把头靠在他的大腿上,“你看吧,有的人,定情信物就是一个草编的戒指,有一天要是丢了,他就会伤心大哭,但是其实何必为了一个草编的东西去哭呢?没有了这个戒指,难道感情就不存在吗?还不是徒增麻烦。”
“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那岂不是什么定情信物都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了,还有啊,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秦正语爬起来,和他对视,“人心底的爱是没办法隐藏的,越想藏,就越会暴露出来,就像……就像一把火一样。”
秦正思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了,“好吧,那你说说,你从我眼里看到了什么?”
“真的要说吗?”
“说吧。”
“看到了‘我想操你’这四个字。”
“胡说八道,滚开。”秦正思大笑起来。
秦正语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回他的大腿,闭上了眼。“……好吧,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从来就没能看穿你。”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以为我比你大这五岁是白长的?”
“是是是,大哥哥,以后还要靠你教我做人。”
秦正思用手梳理着他头顶湿润的碎发,看着他柔软舒展的身躯躺在自己的怀里,皮肤因为连日的曝晒,泛着淡的金棕色泽,又带着洗过澡后的淡淡香气,就像夏天夜里在树上挂着的沉甸甸的果实,经历了那么多时间的洗礼,终于成熟起来,甜蜜的气息都能从皮肤的表层渗出来。他低头吻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要不咱两出去海边走走?”
“这么晚了,我有点累。”
“没事,明天的飞机是下午的。”
“真的想去?”
“对。”
“……好,那走吧。”秦正语翻身起来,穿衣服。
那天晚上的最后,他们肩并着肩,坐在深邃的夜幕还有广阔的大海面前,几乎没说什么话,就只是这样坐着。咸味的风把树木吹得沙沙作响,像是一些人梦里的呓语,使尽全力也听不清楚,而这些树木又在海边投下它们宽厚而神秘的黑影,把人都给笼罩进去,人在它们的阴影里,就像是不存在的。秦正语抬头看看它们,又看看逐渐朝岸边袭来的海浪,觉得自己这时候格外地安全,天地间没有什么别的智慧生物,只有他和秦正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