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秦正语看着两旁那车流不停向后移去,华灯初上,人头攒动,他突然就开口问:“秦正思,你最近生病了吗?”
秦正思神色平常,“没有啊,怎么了?”
“嗯,我看到你柜子里有一些药瓶,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哦,你说那些啊,”秦正思看着前方的红绿灯,“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一些保健的药品而已。”
“是吗,那就好,”秦正语托腮看着窗外,“我是怕你生了什么病,也不告诉我。”
“放心吧,我健康得很。”秦正思笑了,伸出一只手来揉他的脑袋。
在吃饭的时候,秦正思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都被他挂断了。秦正语放下勺子,静静地看着他,“还是接了吧。”
秦正思冲他笑笑,然后接起电话来,“在跟人吃饭呢,对,现在真没空,对不住了……”他说话语气很委婉,半天才把那头的人说服,然后顺利挂断电话。
“谁啊,这么烦。”秦正语低头喝汤。
“哦,就一新同事,最近我跟他共同负责一项目呢。”
“是吗,都周末了,还这么烦你,真讨人厌,不知道工作时间以外拒绝打扰吗?”秦正语给他换过去一盘牛肉沙拉,然后冲他笑笑,“你说对吧。”
秦正思也笑笑,“你还小,不懂这些职场上的无奈。”
“也不小了,我也快工作了,怎么在你眼里,我还是跟个弱智似的。”
“可不是弱智么,老担心你哪一天就被拐跑了。”
“我不会被谁拐跑的,”秦正语又喝了一口汤,“倒是你,那可就不一定了。”
秦正思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能说什么。他只能说你试试这个招牌菜,或是最近简历投出去有回声吗,除此之外,大概也没什么话好用来填补某种失衡的空缺了。
统共51章,明后两天一起更完。
(凑不齐偶数章,强迫症发作,快气死了)
49.
整个十月份和十一月份,秦正语都在投简历和等反馈中度过,也接过几个面试,他这才知道原来很多东西跟自己所想的并不相同,现实社会长着一张跟校园生活完全不同的面孔,以刻薄冷漠的成分居多,所以有时叫他没法适应,他也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工作经验完全只是儿戏了。而在这些事的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学校散乱的课程,所以综合下来,他也没什么时间跟秦正思见个面什么的。
坦白说,他觉得秦正思有些问题。但是这纯粹只是他迷蒙的一种感觉,没有一点根据的,就像倏忽间地面上刮起的一股子微风,也许是这人某次笑着的时候嘴角弧度与往常不同,也许是他某次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焦急,秦正语心思敏感得就像一张在空中结了许久的蜘蛛网,任何细小蚊蚋经过都能引起一些震动,而这震动长久地留着,就难免使他有些焦虑。他有时总有这样一种想象:偶有一天,他起床,睁开眼,看到秦正思站在旁边,拿那种几年前的眼神看他,疏远之中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慈悲,然后说什么回到原来兄弟轨道的乱七八糟的鬼话,那么他就会如遭雷劈,很无助地重新睡过去,以求梦与现实的倒转。
他跟秦正思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大抵都是因为一些琐事的阻隔。深秋降临了,温度逐渐低下去,在这个季节容易想念别人,有许多次他给秦正思打电话,对方都没空,而当对方有空的时候,秦正语又要忙自己的事了。这样时间一长,秦正语难免有些惶惑。
有这么一个深秋的下午,隔天就是秦正思的生日,他从另一个区面试完,打车赶回家中。他和秦正思约好了明天一起出去吃个饭。路上车流拥挤,的士被堵在了途中,不得前进,秦正语也饿了,就决心下车,在这附近找间餐厅随便地解决了肚腹之欲后,他在这周边的居民区溜达了一会,然后靠在路灯下等16 公交。有个五六岁的男孩从他身边经过,在他面前两米处的地方抱膝蹲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秦正语就盯着他看,发现他穿着一件红白格纹带兜帽的外套。这时已值深秋,他看起来有些单薄。这时打旁边又过来一个男孩,年纪略大些,手里攥着一架小的飞机模型,朝地上的男孩走去。
他们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大的问小的说:“你怎么还蹲在这里,快回去吃饭,等下妈又要骂你了。”
小的说:“我就不回去!”
“是不是真的不回去?”
“除非你把飞机给我!”
“凭什么给你,上次爸爸给你买小恐龙我也没有生气啊。”
“我不要小恐龙了,我不管,你把飞机给我!”男孩嘴巴一咧,要哭起来似的。
大男孩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胸膛起伏不停,他说:“我本来想拿过来给你的,你看,”他举起手中的飞机模型,“但是我过来看到你这样,总是这么任性,我砸掉也不给你!”他正要往地上摔那架飞机,又看到旁边的秦正语一直盯着他们看,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扭头就走。他身后那个男孩也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嘴里念叨:“哥,我不闹脾气了,你把它给我嘛……给我嘛……”
秦正语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身后的那处小区,他觉得这个经历颇为有趣,想着记下来要跟秦正思说说,晚间回到家里,因为今天遇到的那一对兄弟,又想起他在家中洗衣机后面重新找到的那架小四驱车,他起身在房间里翻找,想起上次应当是把它放在了书架上,正靠着那本《呼兰河传》。秦正语几乎不看这些书,也不拥有它们,之所以记得它们的名字,都是因为秦正思某段时间在看,那么他才会有印象。他在书架前徘徊了一阵子,找不到那架黄色的破旧的小四驱车,顿时感到十分的颓唐与沮丧。他是不曾挪动过的,到底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躺在房间的旧沙发上,拨弄着一只长相丑笨的毛绒玩具,给秦正思打了个电话。那人似乎刚下班,“我在开车呢,有什么事?”
“嗯,没什么,就是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我在家里重新找到的那架黄色的四驱车啊,小时候你给我买的那架。”
“有这么一回事吗?”秦正思语调里带着点迷惑。
“有啊,”秦正语感到有些无力,“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就是在洗衣机后面找到的,之前一直丢了很多年。”
“怎么可能,如果真的丢在那里,平时打扫肯定会注意到啊,又不是什么隐蔽的角落,这么多年都没被翻出来,难道它会隐形?”
“可能……可能并没有打扫到那个角落吧,谁知道呢,”秦正语胸膛里有一股焦躁的气息,“反正我记得肯定被我找出来了,然后它现在又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放在书架上的!”
“你不要烦躁,冷静一下,我是确实不记得这件事了,”秦正思平静地说着,“如果真的有,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找不到就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秦正语感觉胸膛中的那股气息变得粘稠起来,不上不下,使人特别难受,他说:“我觉得挺重要的,如果它不见了,就总觉得不对劲……算了,你不记得就算了,我挂了。”
“哎,等一下,我问你啊,你今天吃药了吗?”
“什么鬼,你才要吃药呢。”秦正语翻了个白眼,“我吃完饭了,才刚到家呢。”
秦正思在那头叹了口气,“我是认真的,秦正语,我问你,今天份的药吃了没?”
“什么?”秦正语抓紧了手里那只毛绒玩具的耳朵,“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算了,你在家里乖乖待着,等我回去。”
电话收了线,秦正语愣在原地,竟有一时半会没回过神。
药片分为两种颜色,一种白,一种蓝,蓝色的比白色的稍大一些,数目都为两粒。药片下面垫着一张纸巾,旁边是被装在玻璃杯里、完全沉默着的的水。跟着水一起沉默的,还有秦正语本人。他看着桌上的这点东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当中。他感到皮肤底下有东西在刺出来,摁也摁不下去,这真叫人浑身发寒。
但秦正思却并不沉默,他以一种习以为常的姿态,把那杯水推到了他的面前,“快吃了吧,然后去睡觉,我累死了,本来打算明天才回来的,今天就得赶回来照看你这小子。”
“我不吃,”秦正语抬头看他,“我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吃这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这……”秦正思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到底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算了,反正你改天又会忘记,然后重新问我,有的时候,我感觉我也快被你搞疯了。”他的双手摊开,架在沙发靠背上,然后又揉了揉眉心,“你把桌子下面那个抽屉拉开,对,就是正对着你的那个抽屉。”
秦正语听他的话,把抽屉拉开,又听他说:“翻一下,应该有本白色的本子,病历,看到了没?”
秦正语拿起那本东西,秦正思示意他打开,“你自己先看看吧,我现在都懒得跟你再解释一遍了。”
秦正语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那本东西,他其实有所心理准备,但是翻到后面几页,看到“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震撼的,下边还捎带了诸如“抑郁倾向”的字眼,他感到这本东西格外地沉,是他手中的一块岩石了,托也托不住似的,一下子就掉到了大腿上。“你想说,我有精神病?”他想了半天,突然冷笑出声。
秦正思似乎是习惯看他这样,因为看了太多次,所以应对起来也格外地熟练,“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你先听我话,把药吃了,我们再说事情,好吗?秦正语,你相信我,我是你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要害你,但只有我是绝对不会的。”
“我不吃,谁知道你想耍我还是怎么样,”秦正语突然笑起来,“有病,我才不会中你的计。”
秦正思朝他走过来,把他的头摁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别这么焦躁,你不吃,那就不能去上学,也不能出门,上次你的辅导员给我打电话,说你突然不见了,可把我吓得,然后你那天果然没按时吃药。听我话,秦正语。”
“可是……”秦正语心里乱糟糟的,巨大的迷惑在他头顶盘旋,一团湿重的雾气,说话声线也发起抖来,他猛地推开了对方,“滚,谁要跟你开这种弱智玩笑。”
秦正思抓住了他的手,“听我说,这不是玩笑,我真的是认真的。”
“可是我没有病啊,这怎么可能呢?”他想起什么事,忽然全身汗毛耸立,“秦正思,你不会想说,我跟你之前的事,都是我自己妄想出来的吧?”
那是一种梦中的眼神,带着点慈柔,又有些悲悯,但它离得又很远,像天边的一只飞鸟,它出现在秦正思的眼中,他就拿这种眼神看秦正语,看得他全身无力。秦正思说:“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那些全写在你的日记里,有时你也会跟我说一些话……你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像恋人那样,对吗?”
“你想,我和你在一起,上床做爱,出门旅行,这些事情,就像真的一样存在在你的脑海里,对吧,”秦正思拿手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是我弟弟,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跟你变成那样的……哎,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你每次都这样,但是隔天就又好了,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这种……症状。”秦正语冷静了下来,死死地看着他。
“那年奶奶去世,我们从老家回来以后开始吧,我到现在也觉得那天晚上有问题,你一定是撞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什么?”秦正语歪了歪脑袋,“那天晚上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秦正思又揉了揉眉心,“谁也不懂你怎么突然就跑出去了,下大雨的夜晚,应该好好呆在家里才对,我问了婶婶和大伯你去了哪,他们也说不知道。后来我们上了山,在山脚下找到了你,你全身都湿了,一句话也没说,跟掉了魂似的,回来以后好几天都愣愣的,后来却又好了,能说能笑了,只是有时非常地沉默,一连几天也不发话,也容易生气,跟我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感觉就像活在自己世界里一样,后来我带你去看医生,医生只能给你开这些药,又要你按时吃……”
秦正语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秦正思突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信我说的话,因为每次都这样,你猜我把这段话重复说了多少次?我估计应该有个二十次了吧。你按时服药的话就能安静一阵子,一阵子不吃药的话就会陷入妄想之中,这样的情形能持续一两个月,然后再一次循环。”
秦正语一直看着他,他感到天顶上有一团粘稠的蜂蜜色浆糊在缓缓倾倒下来,把他裹成了一颗透明化石。他突然在这僵直的思绪中抓到一根细丝:“可是那天晚上我是出去找你了啊,她说,对,她说奶奶头七,你上山了……”
“没有,不可能,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很早就回去了,用脚趾想都知道,那种天气怎么可能出门祭拜。这件事,我也跟你说了许多次了。其实我也真的很想搞清楚,那天晚上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那小车子呢,花儿呢,还有……还有很多东西……”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许多个来回,找一些似乎摆在原位的东西,然而都不见了踪迹。他转过身冲秦正思问:“我之前摆在这里的相框呢?”
“什么相框?”
“就是一张大海的照片……”他在空中画了一个矩形,“有大海和……和什么来着……”他的思绪开始模糊起来——到底照片里还有什么来着?
“没有那种东西,我说,没有那种东西,”秦正思疲惫地看着他。“都是你幻想的,不信你现在可以问我一些事情,我可以给你证明它们都是不存在的。”
“那我们去过……D城吗?”
“这个倒确实是去过的,我和你和林彩,三个人一起去的,那个时候她还有点不乐意,说你是个电灯泡,但你好不容易主动要求跟我出门,就只好带着你去了。”
秦正语想说不对,应该是我和你两个人去的,但又说不出话来,而且林彩又是谁?他再转头,看到的是一张全家福,四个人站在灰土色的城墙面前,身后漫天黄沙,秦正语在妈妈的怀里咧开嘴角笑着。秦正语看这四人的脸庞,却像见鬼一样,他喃喃道:“这东西,应该碎掉了,不应该在这里的……你骗我,我不信。”他转身定定地看向秦正思,“我告诉你,我不信,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就直说,不必撒这种弥天大谎,非常可笑。”
“你信还是不信,情况都是一样的,我已经很累了,你把药吃了吧,算我拜托你了。”
秦正语走向他,把那杯水倒在了坐垫上,顺着沙发,水像蛇一样前行。药在他的指尖化成了细碎的粉末。他冲回房间,行迹落魄。
哎呀下一章完结啦,哈哈哈哈!
50.
秦正语当然不会相信秦正思说的这番话,他觉得十分荒诞,荒诞到近乎无耻。人最终能依靠的,还是自己最直接了当的感官,想来,在一个月前,他还和秦正思情投意合,风月无边,如果忽略掉一些现实的因素,那么他们真可算作一对佳偶了,那些感觉都是真的,在皮肤胶合时候所攀升的温度,亲吻时候所造就的声响,细微的感受就像一条绳,串起了他所有的记忆与感知。而秦正思跟他说这些都是幻象——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无法入睡,空气中似乎有一座空虚的城,城里有徘徊的一条条形状夸张的鬼魅,在他面前一会由东贯西,一会自上而下,来回穿梭个不停。他在这座城堡里有点迷路了,如果迷路了那就寻求一个引路人吧,但引路人又在何处呢,他转了好几个圈,有间房子亮起了灯,他推门,门却自动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把手伸给他,跟我来,他说,走到城堡尽头就是路。他跟着他走,一段又一段长廊交接联合,由他们渐次穿过,来到城堡的尽头,往下望去,是一片黑色的深海,他停住脚步回头,却看不到那个引路人了。光也灭了,鲜软的嘴唇变得干枯,海变得越发黑了,像个无底洞。他嘟哝一句,这哪里是路,分明是条死路,但转念一想,死路岂不也是路么?那么方才那人所说的路也就是这条死路了?这人怎么这样……他踏了两下脚底的荒草,空气变得冷了,由海的那端飞过来一只咕咕鸣叫的布谷鸟,落在他的肩膀上,它的羽毛也是黑色的,是海里的鸟啊,他这样想。想着,又在这城堡边上睡了过去,鸟在他身旁不停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