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他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难言的忧郁。可是,他在烦恼什么呢?他是良王的大侍卫长,深受良王器重,所以他是为了良王的储位之争而担忧吗?这应该是个合理的解释,但流火却总觉得,令他忧虑重重的,并不仅仅是如此显而易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他,让他仿佛永远也无法真正的释怀。
这一顿酒一喝就喝到了天黑,流火剩下的“风流”酒被喝了个精光,又拼上了几坛其他的酒众人才算尽兴。司马严续打秋风打得也心满意足,心情大好的他在临走之前豪迈地拍着流火的肩膀,要他今晚就别走了,难得来王府一趟,就在府里过夜吧,大总管那里由他去打招呼。本来以七月王府侍卫统领的身份来说,招待个朋友也不算过份,只是一来他生性谨慎不愿逾越,二来也确实不想去跟王府总管打交道,听着那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腔调就头疼。现在司马严续既然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他也就不用再操心,就让先生去折腾吧。
七月一路将流火架到自己的房间,这一位早就酒意上头,走路都在打飘,偏还极不老实,一路闹腾,害得扶他的七月累个半死,说是扶,比背着还要吃力。要不是觉得实在不好看,七月简直想把他直接扛回来算了。
“哎哟,好大的床!”
一进房间,流火一头就扑倒在七月的床上。他倒在床上还不老实,抱着枕头一个劲地翻来滚去,大加赞赏。
“不愧是王府的大侍卫长,连床都这么大!三个人排排睡都绰绰有余吧?只给你一个人睡,真是太奢侈了!”
“床大,不好么。”七月说:“反正你睡觉也不老实,不想被你蹬下去。”
“胡说,我什么时候蹬过你?”
流火很不服气,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眼看枕头被他压得都严重变形了,七月赶紧将枕头从他手里抢救出来,塞在他的脑后。“别揉了,揉坏就没有枕头了!”
“不会吧,你就这一个枕头?”流火瞪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吃惊地问。
“有两个,这个给你用,我再找那个出来。”
七月打开柜子,找出备用的另一个枕头,用力拍松,扔到了床上。他看了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也没个正形的流火,叹了口气。
不见的时候无法不想念,真见到了又觉得好生头痛,这就是传说中的前世冤孽吗?
“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打水。”
打来热水,七月认命地服侍这小祖宗一样的小醉鬼刷牙洗脸加洗脚,洗漱完了还得给他梳头。这家伙的头发也不晓得是怎么整的,乱糟糟的好像顶着一头鸡窝,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一直不顺眼到了现在。这种造型诚然是有江湖豪客的风范,但七月只觉得,也未免太有江湖风范了,简直野鸡立鹤群,和这王府的严谨矜贵氛围完全格格不入。刚一想到这里,七月忽如醍醐灌顶,顿悟难怪司马严续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王府里的侍卫,原来如此!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当时心绪紊乱没空细想,未见得是司马先生的记性真的就好到这个地步,几百个侍卫人人都认得。这么一想,七月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已经叫人摸了底去也没办法,虽说只是半真半假的底。流火头发乱且不说,且还毛糙,一点都不顺,他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总算给这小子把一头糟毛梳理通顺,披散在了肩上。
“好了,把外衣脱掉,先睡下吧。”
流火脱了外衣扔在椅子上,七月弯腰准备去倒水,不料流火并没有听话地躺下,忽然直起身,从背后扑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七月……”
七月猛地一怔,流火搂紧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亲昵地蹭来蹭去。
“七月,我好想你。”他喃喃地说。
“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想你,见不到你,觉得整个人都空了……现在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触动,泛起一种温柔而又酸楚的滋味,七月慢慢放松了身体,低低地说:“其实,我也……很高兴。”
“真的吗?你高兴?”流火搂着他,从后面扭转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还以为你不高兴,只想赶我走。别赶我走行吗?其实……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着你,我想着,要是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是世上最高兴的事……七月,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在这世上,或许每个人都是寂寞的,只是有人幸运,遇到了灵魂中的那个伴侣,有人却终其一生也无法狭路相逢。那一时间,七月的心中忽然酸涩得难以忍受,他很想流泪,很想点头答应,可是,他终究只能回以沉默。
“你醉了,睡吧。”
“我没有醉!”流火急了,用力扳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我知道你又想敷衍我,但我清醒得很,根本没有醉!七月,我总觉得,你在害怕什么,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是很可怕的东西。七月,那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就像无界控制我一样!”
七月脸色一变,急忙甩开了他,反手将他按坐回床沿上。
“你想太多了!”
惊觉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严厉,七月缓和了口气,又说道:“说你喝醉了你还不承认,都胡思乱想成什么样了?我总算也是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王爷罩着,谁能控制我?你以为我像你,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吗?”
流火直愣愣地看着七月,尽管他不承认,但事实上他确实是喝多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是这样吗?”他喃喃地说:“那是我弄错了?”
他一头扑倒在床上,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拼命在床帮上连捶带砸。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赶我走,说什么高兴见到我,骗人!你这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混蛋,枉我这么想着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一直没忘记你,你就这么对我,混蛋混蛋啊混蛋!”
看着明显在大发酒疯的流火,七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有想办法哄他。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安慰本领太拙劣了,流火明显不领情,七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得去麻烦厨房给他做碗醒酒汤来,不然这酒疯再发下去,今晚谁都别想睡好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向外走去。不料还没走出两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后直冲过来,他猝不及防,一个前扑,跌了一个五体投地。
“你要去哪?又要丢下我自己跑掉吗!”
流火扑在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地缠住他,让七月几乎动弹不得,只觉得背上死沉死沉的。这家伙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看着一点都不胖,怎么这么重啊!
“快下来,压死我了!”
“就不下来!”流火不但不松开他,反而整个人都爬上了他的背,牢牢地压着七月不让他起来。“我一放手,你又要跑了!”
“我……不跑……”
七月只觉得自己俨然变成了驮石碑的霸下,背上的流火简直有千斤之重,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压在自己身上还使了千斤坠。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好容易从对方身下爬出几步来,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还得给他解释。
“这里已经是我的地方,我还跑哪去?我只是想去给你要碗醒酒汤而已……还不下来,你要压死我吗?”
流火偏头想了想,觉得七月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但还是不放心。
“你说的好像很对,但我不太相信你……”
他用力扳过七月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虽然你长了一张好像不会说谎的脸,但我肯定,别人都不知道你有一个很大的秘密!”
七月一惊。
“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流火眨了眨眼睛,一板一眼地说:“那就是,其实你一点也不像你看起来的这么老实,你最会骗人,不但骗人还骗自己,所以大家全都被你骗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流火半醉的一番话说出来,七月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心底里最不能见人的隐秘被当众赤/裸/裸地扒了出来,身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好半天,他才勉强笑了一下,说道:“你真是喝多了,都在胡说什么呢?好了,你好好起来躺着,我去给你要碗醒酒汤来。”
等到七月端着醒酒汤回到房间的时候,却发现流火已经睡熟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睡得呼呼呼的。看他睡得那么香,不时还咂两下嘴,醒时的所有那些烦恼在他的梦里都荡然无存。
七月低头瞧着他这豪放得过份的睡姿,良久,轻轻地一笑。
☆、春水碧于天
在黑暗中成长起来的人,竟然还有这样近乎天真的存在。那些烦恼在他的面前,似乎什么都不算,真是令人由衷的羡慕。
整张大床基本都被流火一个人占去了,七月暂时睡不着也不想睡,走到院子里去散心。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啊?”
他转过脸,只见司马严续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司马先生。”七月连忙行礼,司马严续笑着摆摆手,瞧了瞧他身后,笑道:“就你一个人,流火没一道出来透透气?”
“他喝醉了。”七月小心地说:“这会已经睡着了。”
司马严续点点头,笑道:“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和流火小兄弟可是一见如故啊。说起来流火小兄弟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也不知道七月是从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们良王府的大侍卫长,认识的人应该不是泛泛之辈,江湖上居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
流火在江湖上当然不是没有名气,只不过那名气,实在是见不得光。夜现黄泉与火焰流云,“无界”的两大年轻杀手,后者更是曾经刺杀过良王。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流火就是刺杀过良王的刺客,却被他这个良王侍卫长给救了,不要说是流火,他自己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江湖那么大,又岂是人人能为他人知晓。”七月只能敷衍过去。“流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游侠,实在当不起先生盛赞。”
司马严续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使得对这个好像什么都心里有数的司马先生本来就有些发怵的七月,心底更是微微发颤。
“七月似乎很不想让流火兄弟留下来啊。”司马严续说:“但我看流火兄弟这一腔赤诚,千里迢迢而来,颇有投奔之意,统领大人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司马严续的话里颇有指责之意,七月只好说:“流火生性不羁,在江湖上向来自由自在惯了,王府并不适合他,于公于私,都为不利。”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并不是流火,又怎知他适不适合?”司马严续不以为然地摇头。“有时候,自以为是的好意,对于他人不但并不需要,反而还是负担。统领大人认为自己是为了流火兄弟着想,就没有想过,流火兄弟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七月无言以对,司马严续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统领大人,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要到最后既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的心。”
说完,他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七月一个人伫立在夜色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怔。
流火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等他一觉睡醒,早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干净整洁的房间,舒适宽敞的大床,流火坐在床上,一时有些怔忡,仿佛仍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直到那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醒了?”
流火一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微笑了起来。
“嗯。”
“去洗漱吧。等下吃过饭,我陪你出去转转。”
七月本来想说是早饭,不过看这光景,说是早饭忒迟了,说是午饭也稍早了一点,只好算是个早午饭。流火也不觉得饿,昨晚闹腾了那么久,吃吃喝喝胡聊海吹到近二更,现在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只不过出于身体健康的考虑,只好勉为其难。
“你今天不用当差了?”
对七月的提议,流火有些诧异。他再怎么不懂规矩,也知道王府的侍卫是不可能想出去就出去的,更何况七月还是侍卫统领。“就这样出去?”
“当然是请了假。”七月说:“王爷准的。”
对于良王来说,七月是自己所器重的人,能给他面子,尽量就要给他面子。现在七月的救命恩人,千里迢迢跑来京城,总得让七月尽尽地主之谊。当然若是能招揽过来,那是最好,即使招揽不了,结个善缘也不差。因此对七月请假的事,良王毫不犹豫,一口就准了。
“好呀。”
一听七月请到了假,流火很高兴,对七月的提议,答应得非常爽快。
“我以前京城也来过不止一次,不过一直都是来去匆匆,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京城是什么样。说起来京城的确比别处是热闹了一点,街上到处都是店,人也多,我们要去街上逛吗?”
“也可以。”七月笑了笑。“京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想来你以前也没有好好见识过,今次就带你好好转一转,开开眼界。”
吃过早饭,两人换了衣服准备外出。流火没自己的换洗衣服,所以现在穿的是七月的衣服,好在两年前那曾让他悲愤莫名的身高差,现在已经基本不存在了。如今两人身高相仿,七月的衣服他穿在身上相当合身,王府大侍卫长的衣服,本就比他当杀手时穿的要好得多,何况七月拿给他的,还是他自己的衣服中料质和样式都上好的。流火从来没穿过这样讲究的衣服,他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只觉得镜中的少年真是越看越精神,洋洋得意。
“流火,你好了没有?”
七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当流火走到门前,看见站在晨光里的他时,忽然愣住了。
“你……”
换下了王府侍卫的玄色制式服装,一身月白色衣袍,伫立在晨光中的七月,宛如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风华万千。他本来就生得极之清俊,此刻换去玄衣,隐去了往日的肃杀,更显得他容颜俊秀,剑眉星眸,光彩照人。
“你怎么这副打扮?”直愣愣地瞧了七月好一会儿,流火才算回过神来。“我从来没见过你穿这种衣服,差点都认不出你了,简直像是个大家公子,比你穿侍卫服好看多了……不对,你穿侍卫服也好看,只是这个更好。”
“既然是出去闲游,总不能还穿侍卫服,总要换身便装。”
七月说道,对流火刚才的晃神并不以为意,他看了看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流火,点了点头。
“你准备好了的话,咱们就走吧。”
“好。”
对于流火来说,京城并不算是陌生的地方。但以前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从来不可能有这次的待遇。与心心念念的人在在一起,一同走在阳光下,再不是只能隐藏于黑夜中的暗影,就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温暖芳香。
哦不,不是似乎,是真的香。
春天的江边,杨柳依依,水波荡漾。两人沿着堤畔慢慢走着,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阳光照耀着水面,一阵和风吹过,波光粼粼,满目碎银,耀花了游人的眼睛。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江边停留着几艘精致的画舫,船身雕梁画栋,一派富贵气象。流火所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些船里飘散而出,船舱内,还不时飘出女子清脆的笑声。
一对俊秀的少年郎走在江边,在游人中份外显眼,舫上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更是探出舷船,频频招手,笑声如铃。
“公子,看这边,看这边!”更有大胆的姑娘抛出手绢,媚眼如丝地直接勾搭。“到咱们船上来吧,包你满意哟!”她们这样一招揽,其他人不干了,也跟着大声招呼。“公子,不要理她们,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有最上等的美酒,最漂亮的姑娘,保准来过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些船,可真够花俏的。”流火说:“还雕着花,这京城里的船,都这么讲究吗?”
“这些不是普通的船,是画舫。”七月说。
“画舫?”
流火偏了偏头,有些疑惑。这所谓的画舫,除了外观漂亮一些,和一般的船有什么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