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自小便知自家王兄性情不定,他不喜有人擅作主张,纵使是她。
丹阳瞥了一眼上首端坐的王兄,见他注视着她,即刻低下头,不敢言语。
祁辛的手指敲着桌案,睨了丹阳半晌,略一摆手,“宣他进来。”
祁辛暂时不去计较丹阳疏忽大意的举措,他的心思落在“自庭界山而来”的来历上。
就连丹阳都甘愿冒大不韪之险出手相助的人,会是怎样的灵杰才俊。
殿门缓缓推开——
逆着光影走来的男子,脚步不紧不慢,扫视过来的黑眸恍若远山烟色,虚无缥缈。
傅望之常年待在庭界山上,得时贤徐庄教导,身上的君子气息很浓郁,且有一张不输人间含灵的绝世面容,风骨傲然。
刹那华茂——
丹阳被这般略略看过,心中似有小鹿乱撞,绮思满怀。
祁辛将丹阳的羞赧模样看在眼里。
上首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亦有瞬间的凝滞。
面前端穆而拜的人,陡然唤起了他受邀纪国国宴的那日,璀然倩笑的奇女子。
“王兄?”
丹阳晃了晃他的手臂。
那时,傅望之应圣意起身,一举一动皆如风景。
祁辛缓过神来,审视的目光便逼视而来,“你是徐子的关门弟子?”
据他所知,徐子自定居庭界山便不愿步入尘世。而今,徐子怎会令他的门下弟子下山入世。
祁辛不解,甚至疑虑。
傅望之闻言,抬眸直视王座上的周饶君王,举止温雅。
“禀王上,草民三苗傅望之,确是时贤徐庄门下三弟子。”
傅望之面不改色,做派恭谨,毫无端倪可探。
祁辛在他的身上只看见君子如兰的风华,于是心底莫名心悸,一时间也不再心生疑窦。
徐子常言,
君子,温、良、恭、俭、让。
而今立于面前的傅望之,倒是丝毫不落人后。
“既如此,徐子有何指教?”
祁辛信步走下丹陛,走到他的身前。
傅望之见状躬身揖手,垂眸,“家师嘱咐草民,务必将这封书信交于王上。”
他捧出书信,摊开手。此时此刻,黑雾色云烟蟒袍就在他的眼眸中倒映成影,那藤蔓缠枝的挂囊里尽是香片与麝香。
皂色锦靴,步之所至,有氤氲的熏气弥散开来。
傅望之嗅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有些眩然。
☆、宫楚之哀
黄昏的日头在王宫红墙上投下一抹剪影。
描龙绘凤的门洞两侧,负责守卫的奴才正靠着红漆门槛打盹,偶尔飞过的一两只飞虫,很快就被一只巴掌不耐烦的扇开,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地面上。
傅望之走出南门,站在门洞外向左侧的甬道张望,却并未瞧见丹阳公主的婢子小妗。
祁辛收了他的书信,却单独留下了一脸错愕的丹阳。
丹阳在此之前曾告诉过他,出了南门,小妗就在左侧甬道处候着,向他指引出宫的道路。
傅望之从未来过王宫,寻不到小妗,只得四处张望,脚步彷徨。
此时,长长的甬道里,有婢子奴才一路掌灯朝这边过来。
傅望之遥遥望去,愈来愈近的,是一名身形柔弱,步伐妖娆的男子,和护卫于两侧的宫人。
听见走在侧首的宫人让众人退避,守在门洞里打盹儿的奴才旋即一个激灵,起身行礼退让。
傅望之见状便侧身站立于石柱旁,但并未躬身行礼。
着华服戴美冠的男子正从他的眼前走过,随行的宫人就这般侧着脸瞥了他一眼。
傅望之以为这一大帮子人会一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然,那看上去在这宫掖里地位不凡的男子竟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缓步走来。
“你,是哪家的公子?”
傅望之抬首,近看之下,这男子倒是双瞳剪水,别有一番姣美。
傅望之静静地打量着他,并未出言。
见此,男子身侧的奴才尖声咳了一嗓子,见他看过来,即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楚哀公子在此,尔等还不行跪拜之礼?”
在奴才盛气凌人之时,面前的楚哀公子只是挑着眉眼,眼眸里含着轻慢之意。
楚哀……
傅望之眼神微滞,尘封的往事如同潮水翻涌,不堪回首。
他似乎想起了那个人。
傅望之那双凉薄肃穆的眼眸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波澜。
楚哀扬着逼视的一双眼,傅望之回过神来,再瞧楚哀公子及一行人的做派,顿时心底了然。
原来,他们是将他当做了刚被招入宫掖的男宠。
想到这儿,傅望之面上依旧淡然,只微微颔首,恭谨的行了一个揖手礼,“时贤徐庄门下弟子傅望之,见过楚哀公子。”
傅望之语调清晰,眼眸温良。
方才故意施放下马威的奴才听罢脸色青白。
倒是原本就嚣张跋扈的楚哀公子一脸沉静,丝毫不在意他的出处。
楚哀耿耿于心的,是傅望之那张太过引人瞩目的脸。
“徐庄的弟子?”楚哀面色不善,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你就是那个三苗贱民傅望之? ”
楚哀望着他,状似嗤之以鼻。
坊间曾言:三苗傅望之,玉树临风之君子,谁人不愿望之;得见美人顾盼,笑语之貌,我亦望之;若两者皆通,无不令人心驰神往矣。
想到世人对他相貌之赞叹,楚哀眼底掠过阴狠的余波。
傅望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但在楚哀看来,这是对他的藐视,绝不容情。
“傅望之,别以为仗着这副好皮囊就能媚惑君王,祸乱宫掖。”
楚哀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话音落地。
傅望之没有表现出楚哀料想的过多情绪。隐忍,阴翳和怨恨都与他奉行的君子之道截然相反。
他开始发觉,他站在这儿与楚哀对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愚昧举动。
思及此,傅望之也不再像以往对人那般行礼告辞,而是一言不发地绕道离去,不愿与楚哀有太多的言语交涉。
“傅望之!……”
楚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恍若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拿雪水浇了一头一脸。
这时,就连随行的宫人也有些傻眼了。
他们摆过头去,只看见自家主子那双骇人的眼眸。
而庆幸之至的是,傅望之离开了南门后,在甬道尽头的宫门里,遇见了一身玄袍的攸廿将军。
☆、难持心绪
车轱辘悠悠转转。
傅望之将目光转向那矗立石狮的朱红府门,府邸横匾之上,俨然刻着“将军府”三个金字,龙飞凤舞,好不岿然。
马车最终停了下来。
府前的守卫低首抱拳,年迈的管事走上前来,躬身候着将军的吩咐。
“将军,到了。”
驾马的车夫收了马鞭,转脸朝马车里唤道。
攸廿缓缓睁开眼睑,身侧,傅望之放下帘幕,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转瞬即逝的静默。
傅望之被攸廿看得有些慌乱,又想起了仓镜以往的调侃,顿时心绪不宁。
傅望之略微走神。
灰白色的天际,忽然打了一声闷雷。
攸廿率先撩开车帘,“下车吧。”
他说话的时候,傅望之恰好被雷鸣钝响惊得眼睑一跳。
这天,快要下雨了。
傅望之得了攸廿的提醒,旋即也紧随其后,走下了马车。
“恭迎将军回府。”一袭青衫的老管事走过来,接下了攸廿拋过去的外袍,“府里一切都打点好了。”
又转眸,瞧见面前眼生得很的俊俏公子,老管事疑惑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是……”
“肖老,望之是府中贵客。”
攸廿的眼眸瞥向正要追问的老管事。
听罢,唤作“肖老”的老者旋即掬起慈笑,“原来是傅公子。老朽有失远迎,还望公子莫怪。”
肖老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傅望之狐疑地瞟向老管事,蓦然一愣。
眼前的这位肖老,好似能洞察人心。
傅望之抬手行礼,“肖老见外。望之乃小辈,岂能越礼。”
他扬起的眸光中透着睿智的光泽,处变不惊的仪态竟让肖老心中赞赏。
看来,坊间传闻与实不符,实乃流言蜚语。
傅望之的谦恭令肖老很是满意。
于是,肖老微露笑容的脸上多了几分真挚,“傅公子,厢房已经整理出来了。这些日子,公子就安心住下。若是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人,老朽定不会怠慢。”
傅望之跟随攸廿走过抄手游廊,在停下脚步之前,肖老推开了一扇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扫装饰过的上等厢房。
“多谢攸廿和肖老的盛情款待。”
傅望之原本只想遇到一个能为他指路的人,却不曾想得了攸廿将军的抬爱,成了将军府的宾客。
这倒是为他省了一笔留宿客栈的花销。
想到这儿,傅望之看向攸廿的目光里多了分感激。
攸廿轻咳。
在蜻蜓点水的碧池畔,立于微风中的男子任凭一头乌发飘飘扬扬,像极了一株摇曳多姿的鸢尾,富有生机且傲然挺立。
攸廿眼神略微呆滞,又害怕眼前人看出端倪,旋即僵硬地点了点头,本想触摸他那头墨发的手指便缓缓地落在了傅望之的肩上,“望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攸廿的目光凝聚于触碰他瘦削肩臂的手指上,轻轻一握,仿佛探知得到那柔若无骨的肌肤。
“望之,你近来消瘦了。”
攸廿搭在他肩上的手并未抽离。傅望之的双眸再度一愣,身体略微僵直,耳尖甚有微红泛起。
不知为何,傅望之对于攸廿的关切,有些局促和窘迫。
他甚至认为,这番话,应当是耳鬓厮磨的细语。
攸廿将军那双淡漠的眼眸里,好似,有难以捉摸的情愫。
是他,看错了么……
傅望之想入非非的思绪即刻顿住。
他陡然发觉,就连他也开始变得不似平常了。
傅望之侧眸,慌乱地躲开攸廿的视线。
攸廿顺势收回了右手。此时此刻,退在一旁纵观形势的肖老眯着眼,看得傅望之心底生怯。
“将军,傅公子,晚筵时辰到了。”
肖老的一句话,恰到好处的划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明灯如波。
举头三尺之上,一道雷电掠过,大雨滂沱而至。
☆、国命使然
今日的晚筵就设在雨亭之中。
托着碟盘的婢子来来回回,捧的皆是珍馐美馔。
晚筵毕,雨亭外的瓢泼大雨渐变细雨蒙蒙。
傅望之看着撤走碗筷后的石桌。石桌上,摆放的盘盏内,玉露冰莲,金铃炙……红似玛瑙,绿似翠玉,花色纷呈,精致香甜。
此时,他瞧见的全都是各色糕点甜膳的试品。
肖老正站在傅望之的身侧细细地询问。
“傅公子你看看,哪家的糕点合你的口味?”肖老一张脸转过来,虽是苍颜白发,却有说不出的气势凛凛。
傅望之闻言有些惊疑,肖老知晓他以往的喜好?亦或是,攸廿将军想要试探他的身份?
他缓缓地抬手,只拿了就近盘盏里的糕点。
见状,坐在一旁的攸廿思忖片刻,柱着下颌,道:“以后,就让醉仙楼多送点金铃炙到府上好了。”
他见傅望之面上顿了一下,以为是戳中了他的喜好,旋即露出惊喜之色。
攸廿将军的吩咐被肖老传达了下去。
不消一夜,府邸里的大小侍从婢子纷纷知晓,他们的主子,带了位美男子在府中长住,那男子,遗世玉貌,是主子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雨亭外,夜幕低垂,大雨终是停了下来。
长长的回廊里,有随侍掌灯的婢子引路。
傅望之走在攸廿的身后,总察觉有目光正若有若无的朝他打探。
路过的婢子似乎在窃窃私语,而攸廿却并无用眼神呵斥制止的迹象。
不知为何,傅望之扬着眼眸,在灯影幢幢之下,看见攸廿唇角噙起了一抹笑。
攸廿将军,又笑了。
傅望之站在回廊分道的一头,神色怪异。
他向攸廿揖手告别的时候,攸廿只是冲他点点头便自顾自地往另一端走去。
当然,若是他并非一直保持微笑的话,傅望之一定会认为他与平常无异。
然,他好像被攸廿炯炯的目光盯得有些四肢发颤。
或许,是碧池里的冷风拂面吧。
傅望之抱着双臂继续宽慰自己。他也迈开步子往前走,隔着树荫,望见了碧池上那团不圆的光亮。
夜色朦胧。
傅望之推开门扉,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却见新摆的盘盏里,摆放着梨花团露。
同样是一碟糕点,但捏在手里的,并非是他情急之下的无意之举。
梨花团露——
这是他自小便喜爱的吃食。
傅望之捏着梨花团露的指腹微滞,环顾四处,却不曾发觉有可疑之人的声息。
能够送来梨花团露的人,除了攸廿,会是谁……
这也是攸廿的试探么。
傅望之放下窗棂,坐在桌案旁,将手里的梨花团露掰成两半。
“果然。”
他将糕点内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展开,片刻,便瞧见了布条上的赤字——梼杌。
傅望之原本若有所思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他指尖触碰的“梼杌”二字,不止是令人发指的上古凶兽,更是死而不僵的复国执念。
在他仅存的记忆里,梼杌,曾是暗中辅佐楚睿的刺客组织。
他记得,当年的梼杌,在纪国灭杀了众多反对楚睿推行法令的王宫大臣。
而如今,梼杌也要在周饶卷土重来么。
傅望之垂眸颔首。
在昏暗的阴影里,昔年往事如流水般潺潺而过。眼前的景象,老师,攸廿,仓镜,尚昀——早已成了自己在偌大周饶国土上唯一感到温暖的所在。
他,果真是变了。
自他被世子府邸的侍卫强行带离纪国,到他隐姓埋名拜入庭界山,不知不觉已有两个年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不知楚睿的生死,却明了一旦被打上亡国的印记,必然,不能善终。
在他还来不及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被梼杌抓住了软肋。
倘若他一直隐世不出,光复纪国的势力便会随着流年永远湮没于史册帷幕之后,然而,反抗已然成了自掘坟墓。
何苦。
有些仇,既然逃脱不了,那在此之后欠下的恩与债,就悉数向他来讨吧。
傅望之将手里的布条握紧,转身,吹灭了照耀满室的灯辉。
☆、惊诧之日
傅望之一直待在将军府邸,赏花听水修习剑术。
直到有一天,丹阳公主前来寻他。
窗外,隐隐透进一丝熏风,带着春日特有的凉爽和舒适。
肖老端了茶进来,傅望之望肖老将他即刻外出的消息告知一早入宫的攸廿将军。
出了将军府,他站在芷泉街,看见了执起素绢朝他挥手的女子。
丹阳公主就坐在茶馆外的木桌上,雪色宫装衬出了玉貌画颜的姣美姿容。
二八佳人——
他缓缓走近,望着她,目光透着一丝怀念。
丹阳,不正如纪国的少女朝瑰么。
他落座于侧,须臾,那茶馆的店家就适宜地遣退了一众闲杂,端上了热腾腾的茶盅和两碗阳春面。
看着眼前的素面,傅望之有些惊诧。
他以为,丹阳公主最喜欢的吃食会是王宫里的山珍海味。
“傅公子,快动筷啊?”
身侧的丹阳公主撩起双袖,露出了手腕上的白玉双环扣。
傅望之感知到丹阳此时此刻的话语中已有摩拳擦掌的意味。
话音未落,他伸手起筷,“公主殿下平素也喜欢到这里来么?”
话未说完,丹阳一见他动筷,便迫不及待地捧碗吃起来。
今日,他并未见到时刻跟在她身旁的小妗。
“呃……嗯嗯,没错没错。祥和茶馆是我……本公主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的阳春面还真是一绝,一碗抵过我以前吃过的好多东西!”
丹阳公主含了含嘴里的面条,艰难地咽了下去。傅望之担忧她会不会被面条噎到,旋即将斟满茶水的瓷杯推过去。
“唔……谢,谢谢。”丹阳终于语言流利了。
傅望之就这般呆楞着,静静的看着她吃,心里疑虑。
难道自那日她擅自带他入宫面圣后,她就一直被禁足禁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