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他都不敢想象,眼前的丹阳会饿得全然抛却以往端有的闺秀仪态。
丹阳吃得狼吞虎咽。
傅望之将她放在一旁的素绢递给她,“公主殿下,还是擦擦吧。”
丹阳从阳春面里抬起头来,沾染了油渍的唇角,还挂着一片未嚼碎的菜叶。
傅望之见她一脸蒙昧的模样,顿时轻笑出声,无奈又可叹。
丹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抹去了嘴角的菜叶,见他笑出了声,也没羞赧,也没愠怒,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然后哗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搂,满怀的软玉温香。
傅望之直接愣神,神思恍惚。
极不容易地掰开了她死死挂在他脖颈上? 氖直酆螅低共煌嵘砦看耸笨薜没杼彀档氐牡ぱ簟?br /> 丹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幽咽。
“傅公子……你,真的,真的好像我哥……”
丹阳一字一顿,啜泣声不断。
傅望之缓缓喘了口气,道:“公主殿下,我怎会像你的王兄。你的兄长,是周饶的国君。”
他只当这一句无厘头的话是她情绪激荡时说出的玩笑。
他与周慧王祁辛,全无半点相似。
他哄着丹阳起身,而丹阳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话,令他思绪万千。
“你当真不是我哥么。”收了碗筷的木桌上,丹阳公主支着手肘,面上恹恹的,“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丹阳刚刚感受到阳春面的美味,却又在刹那间舔舐到了难以接受的苦涩。
傅望之转眸,轻轻拭去丹阳嘴边的汤渍,“公主殿下,天色尚早,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不知为何,他看着丹阳落下的眼泪,心底有莫名的触痛。
那一刻,他当真将她当做了小妹看待。
晌午将近,路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丹阳一路神情淡漠,频频走神。
傅望之转身,在丹阳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复杂和幽怨。
忧伤的光影笼罩在芷泉街的两侧。
在脑中愁绪悉数一扫而空之后,丹阳公主又恢复了初见之时那矜贵傲雅的模样,“傅公子,过几日王兄会到砚台山狩猎,你会来吧。”
她定定地看着他。
傅望之抬眼,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瞧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
☆、梼杌刺客
风有些萧瑟,明媚的天日却如同宝鉴。
傅望之拜别了被公主府邸的管事接走的丹阳公主,独自一人,朝将军府走过去。
霎那间,哒哒而来的马蹄,掀起扬尘的狂风。
傅望之蹙眉回首,却顿时眼前一片黑暗。
缥缈似烟云的琅玕珠帘随风摇曳,声声脆响——
傅望之撑着摇晃的身体站起来,模糊不清的视线,浅浅地凝聚于那绘满烤蓝丝雀的屏风之后。
傅望之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倩影。
午后的暖阳照着,漫过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杏黄花蕊。
傅望之隔着屏风而立,既无惊惶,亦无怯懦。
屏风里的女子坐在桌案后,见他醒来,将一枚琉璃环佩锁扣搁置于竖柜中,缓缓抬眼。
“公子可算醒了。叫奴家一阵好等。”
傅望之看着那露在屏风外的光洁玉足,妖娆且魅惑。
他后退半步,别过眼,面色凝重,“还请姑娘自重。”
“敢问姑娘以此方式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傅望之拧着一双眉眼道。
他并不认为此女子遣人强行将他劫来,还邀陌生男子进入闺房,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所为。
自他得了那有关“梼杌”的布条,他总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风中,飘着淡淡的安息香气。
这味道,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傅望之抬眸,屏风里的女子整张脸都笼罩在阴翳的光晕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却糅着洞明世事的意味深长。
“公子又何必如此心急。奴家自知失礼,惹公子恼怒……”那女子似笑非笑,起身挽手躬身,“奴家,在此向公子赔罪。”
她悠悠行了一礼,傅望之透过屏风瞧见了莲花暗纹的绣饰。
隐藏于屏风后的女子并不打算直入正题。
傅望之低头沉思,开始揣度她的意图。
“姑娘,是梼杌的刺客?”
他那双漆色眼眸,黑洞洞的,直直地朝向屏风之内的女子。
女子唇瓣上噙起的笑,嫣然生媚。
“公子好生聪颖。”
女子撩开垂帘,绕过屏风,茜素红缎料的裳裙,襟袖绛色,底摆的纹饰堆满了莲花暗纹,比嫁衣更甚。
傅望之被女子的嚣张与恣意逼退了半步。
女子款款走来,每走一步,宛若荼蘼,艳魅生香。
“公子……奴家是该唤傅公子,还是扶良公子……”女子扬着那白玉似的笑靥,凑近他的耳畔,柔声呢喃。
傅望之猛然抬起头来,再度看向她的眼眸里,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质疑。
“你,到底是谁……”
她知晓的事情,未免太多。而他,却被重重的阴影遮蔽了双眼。
他的判断不再如以往那般敏锐,就因为一切牵涉到了纪国往事。
“扶良公子,不记得奴家了么。”
女子流转出浓浓媚惑的眼眸里,透着不知名的黯然,沉沉的,让他的心被狠狠揪紧,隐隐约约浮上心头的内疚,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傅望之恍然,听到有人再度将他唤作扶良之时,却不知是何种心绪。
“我……”
傅望之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单音,下一刻,却被女子覆上前的双唇堵住,猝不及防。
“姑娘,你疯了。”
他猛地推开贴上来的女子,面上愠怒。
唇上,还残留着含有菡萏清香的余温。
他转眸,避开女子咄咄逼人的目光。
女子退后,裙摆飘飞,似不留痕迹地掩盖了方才那瞬间的癫狂。
“公子莫怪,是奴家僭越了。”
女子眸间的秋水流泻如银,迷离的烟波,浮动着一抹旖旎。
“你,究竟是谁!”
傅望之侧身而立,眼睫微颤。
面对他的逼视,女子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的道:“公子难道忘了么。奴家便是那国宴之上,刺杀济宁王的舞姬。”
女子巧笑盼兮。
傅望之遥遥弥望,竟嗅出了诡谲多变的谋术。
他微敛眸色,瞥向与他七分相似的眉眼,侧颜泠然。
“所以,你就是我么。”
☆、愿得璧人
四月十九,国君狩猎将近。
内局宫婢的调动一贯稀松平常,只是在四月十八和四月十九这两天,有很多掖庭局的宫人被抽调到了宫闱局。内侍监奏请国君,增调羽林军充盈大内禁卫。
尚食房算是最忙碌的一处,接连几日的筹备,负责国君的日常膳食。
四月二十,正当周饶国祭。
周慧王祁辛端坐于龙辇之上,支着手肘赏玩手里价值连城的弓|弩,每过一处,百姓皆五体投地,大呼国君万岁。
国君万岁,国君万寿无疆……
跪倒一地的人群里,有讥讽的视线扫向那高高在上的国君,格外扎眼。
百姓的顶礼膜拜还在继续。
傅望之跨着马赶上了前方的攸廿,“攸廿,今日,你会去狩猎场么?”
隔着一个马头的距离,不远不近,攸廿转过脸,正撞上他那双墨眼,琉璃清浅。
“王上于此,臣自在侧。”
攸廿将军的赤诚忠心,让傅望之甚为钦佩。
他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攸廿故意勒了勒缰绳,马儿渐渐放慢脚步,“望之也对狩猎有兴趣?”
他曾听他的二师兄仓镜说起过,他的箭术,堪称一绝。
攸廿扬手示意,最终召回了傅望之的心神。
“望之不喜此次狩猎?”
攸廿见他频频走神,心底疑惑。
傅望之侧身抬眸,“攸廿说笑了。我怎会不喜国君狩猎。”
他面色不变,唇角噙起的微笑也并无他意。
攸廿被他的笑容分散了视线。
傅望之忽然扬起马鞭,“攸廿,我们来比试一场吧!”
他诚意相邀,战意悍然。攸廿旋即应声挥鞭。
须臾,他们便追上了前面的大队人马。
一众宫廷之人,朝砚台山挺进。
山道崎岖。
马车里的丹阳公主撩开车帘,无聊的捧着一张脸,观望山间的草木。
“公主公主!是傅公子……”
身旁的小妗猛地靠过来,差点将她挤下马车。
丹阳公主恹恹欲睡的眼睑本是耷拉着的,闻言却一个激灵,扒着车窗往外探。
那风中恣意纵马的男子风华正茂,身侧,有高大的骏马奋起直追,直到骏马猛然挺立,马上的两人拳拳相对,势均力敌又惺惺相惜。
“好一对璧人。”
此次此刻,行进的众人停下脚步。
周慧王祁辛卧在龙辇上弥望,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时,底下的内侍官应声望去,皱着眉头,不知王上是看中了那长相出众的白衣秀士,还是对攸廿将军倾慕已久。
昔年,周慧王说出这番话赞叹过的人,都成了宫掖之人。
世人皆言:周慧王贪恋美色,常酒池肉林,寻欢作乐,不辨男女。
周慧王祁辛的荒谬绝伦,一时之间,让内侍官也琢磨不透王上的心思。
一场即兴而止的赛马。
两位风姿卓越的男子相视而笑,视如知己的笑声漫过山头,让人歆羡,让人妒忌,更让人惊疑。
微风拂面。
换个位置想看得真切的丹阳公主眨了眨一双星星眼,神情沉湎,“好帅好帅……他们真是……怎么能当众秀恩爱。”
丹阳捏着嗓子埋怨,语调腻腻歪歪。
小妗突然把脸凑过来,咧嘴一笑,喊道:“公主,什么是秀恩爱?帅是什么意思啊?”
小妗偏着脑袋眨着杏眼。丹阳正好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吓得惊慌失措。
“哎哟妈呀,小妗,你吓到我了!”
丹阳顺了顺胸口,嘴角抽了抽。
小妗左右上下地盯着她瞧,尔后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家公主哪里不对劲儿……莫非上次进了王宫之后,摔坏了脑子?
小妗不解。
而丹阳只顾着追捧马车外的那对帅哥,根本就没有在意小妗的打量。
“狩猎开始。”
过了晌午,内侍官尖声高喊。
傅望之看向那神采奕奕的常胜将军,“攸廿,此次狩猎,你还是会输。”
说话间,他的眼眸里流光溢彩。
马蹄踏近,骏马来回绕着圈。
攸廿挑了挑眉,“那就试试看。”
他手执弓箭,瞄准了远处的树林。
离弦之箭——
傅望之翻身上马,朝前飞驰而去。
身后,攸廿凝视着他愈来愈远的身影,痴笑。
“望之,若能输你,我亦无憾。”
☆、推波助澜
脱缰之马。
傅望之一路往前,须臾,便不见踪影。
攸廿探下马头,环顾四处,却发觉树林里的鸟雀安静得诡秘。
树荫恍若鬼魅。
周慧王祁辛遣退一众侍从,追逐着窜进密林深处的火狐,快马加鞭。
马蹄踏在掉落的花枝上,火狐灵巧地躲开了他的弓箭。
咔嚓一声——
祁辛拉开弓箭,凝视着眼前势在必得的猎物,松开了绷紧的手指。
弓箭过处,刚抽花苞的花枝被生生折断。
祁辛背对着光翻身下马,一步一步,靠近被射中的猎物。
火狐的眼倒映着投射过来的阳光,金波灵动。
他弯下身准备摭拾,却见火狐的瞳仁中闪烁着晃眼的刀光。
“谁!”
祁辛就站在密林深处,半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静谧的树林,连鸟雀都不敢作声。
杀机四伏——
祁辛微敛眼眸,唇角轻慢,“出来吧。”
他手里的弓箭破空而出,直直地没入数米开外的树干上,肃杀之气尽显。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杈照过来,将略微泛起的尘埃照射得无所遁形。
光线里,一袭白裳的女子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薄纱掩面。
“周饶国君好眼力。”
她缓步走出藏身之所,紧随其后的,是长剑在手的蒙面刺客。
祁辛蹙眉。
将其团团围住的刺客,训练有素,武艺高强。
“纪国刺客团——梼杌。”
祁辛瞥见了来人腰带间绘制的上古凶兽,挑眉说道。
“周慧王果真如传闻所言,洞察秋毫,杀伐决断。”
女子扬着脸,朱唇微启。
她瞧着祁辛而今的处境,眼底的快意突显无疑。
“杀——”
一声令下。
女子扬手的瞬间,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仁宛如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祁辛拧着眉头,黑森森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睥睨一众蜂拥而至的刺客,以赤手空拳招招制敌。
女子看着祁辛能够轻易化解刀锋险势,顿觉截杀周慧王的计划可能有变。
此处的打斗声已然惊动了护驾左右的侍卫,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想到这儿,女子倏尔抬眸,祁辛的视线也正逼视而来,一双眼沉寂幽邃,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旋即,手里的袖箭迸发而出。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如期而至。
祁辛睁着眼,似乎回到了国宴当天。
“那场国宴,原本,是想要你的命。”
烟光疏影里的女子遥遥站立,轻笑的声音化作一轮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
祁辛顿住脚步,勾勒出眼前女子的眉眼,那一瞬,生死一线,又令人神往。
他所庆幸的是,他最终寻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王上小心!”
“护驾!……”
密林里,有涌进的锦衣侍卫跨马前来,须臾,便扭转了逆势。
刀光剑影——
擅骑射的侍卫甚至使出了离火箭。
硝烟弥漫。
原本胜券在握的刺客竟死伤过半。
“走。”
见状,女子的面色时青时白,刚想脱身,一柄长剑却抵在她的脖颈处。
“你想逃去哪儿?”
封歃出鞘——
闻讯赶来的攸廿将军就立在她的身后。
一场绝地逢生之战。
密林中最隐蔽的阴影里,傅望之凝神观望,纪国刺客团的谋算,如预料般成功了,无论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如若不想束手待毙,就该适时反击……”
“扶良公子,国仇,岂能不报?”
当初,那冒充他的女子俯身凑近,吐露的,便是这番话语。
☆、深恶言官
景禹十二年,周慧王祁辛于国祭之日新纳妃嫔——苏娣。
苏娣,纪国旧人,入宫闱,即刻晋升为苏嫔。
朝堂上下,莫衷一是。
或许,是这样的降旨太过草率和鲁莽,王座之下,有言官跪地呼号,更有重臣连连请奏。
“王上,万万不可。”
“此女乃纪国旧人,纳入宫闱,必定对王上不利。”
朝堂上的百官纷纷跪作一片。
祁辛半卧于王座之上,眼神朝下来回打量,不急不恼,“你们认为,孤是在与尔等商议么。”
他说出口的话,向来不容更改。
他位及王君,生杀予夺,全凭他的兴致。
闻言,跪地匍匐的百官瞬时噤声。
面前的王上,一扬手便可了结众生。
王上爱美人,亦爱杀人。
想到这儿,再无人胆敢以下犯上。
“昏君!无道昏君……你怎可闭目塞听,置忠臣于不顾,置周饶于不顾!”
忽然,深知请命无望的言官霍地起身,指着王上便开始破口大骂。
言官本有劝谏之责,然,却无品阶之别。
或许,言官无实权的命运注定太过哀凉凄冷,满朝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上前一齐弹劾。
“宁宣化,是孤太纵容你了么。”祁辛黑眸转深,“你可知诋毁国君乃大不敬。犯上作乱之罪,足以将你挫骨扬灰。”
祁辛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天光微眀,无形的威压层层叠叠,蒙住了众人的视线。
“王上恕罪……”
底下的百官又跪了一地。
有人拉拽宁宣化的朝服,但他早已怒发冲冠,生死罔顾。
万般皆有法。而他胸中之法,便是弹劾昏君,匡扶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