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有些眼生的婢女给她斟满酒之后,忽然低低问道:“贵主令杨家家破人亡,从此或许再也无法踏入长安一步,似乎很是高兴?若是婢子不曾记错,杨家应该是贵主的母族罢?”天底下对母族如此心96 狠的人确实不多见。尤其此人还是一位女子,且其母尚在人世间,只顾着惊惧伤怀,根本不知女儿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安兴长公主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她,满面醉态地嘻嘻笑了起来:“是又如何?就算是母族或者父族,也并不意味着不能厌恶罢?既然都是些令我厌憎之辈,那便将他们从眼前抹去就是。无非是需要费多少气力的区别罢了。”
“婢子只是想替主人问一问,贵主所厌憎之人,是否包括他这样的远支宗室在内。”婢女继续淡淡地道,不再拐弯抹角地试探一位已经醉酒之人。
“他的手可伸得真长,居然进了我的府中……啧啧,也不知费尽了多少心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是径直送来一个人,我也一定不会拒绝。而且,他便不觉得可惜么?你在我面前露过面,往后便莫要想着走了。”
“婢子既然奉命而来,自然从未想过离开。不过,还须得再替主人问清楚,贵主选择与我家主人合作,究竟想得到什么?没有人会相信,贵主会无缘无故地帮他登上九龙至尊之位。毕竟,贵主的付出与最后得到的,未必真正相称。”
“帮他?”安兴长公主仰首笑了起来,妩媚之极,“我从来不是为了帮他,只是为了帮我自己,除去那些眼中钉肉中刺而已。不过是我们的目的完全一致,才能够合作罢了。换而言之,彭王已死,除了我之外,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我早已被皇帝厌恶,绝不可能背叛他。换了其他人,敢与我一样发毒誓么?”
婢女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默然不语。如她这样的暗棋,能得到如今的身份已是极为不容易了。唯有付出数十甚至上百具尸骨为代价,才能成就她作为关键棋子的地位。而此时她的判断,对于主人至关重要——当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完全替主人做出判断,必须将今夜的一字一句皆回报上去。
公主府的另一座院落中,驸马程青正惬意无比地伏在美人膝上,看他的侍妾们妖娆起舞。旁边坐着一本正经的侍女阿圆,用小锤帮他敲着核桃。一舞又一舞之后,他有些意兴阑珊,随口便吩咐侍妾们退下了。
在诸多含嗔带怨的目光中,阿圆敲完最后一颗核桃,悉心将里头的肉碾碎,洒在酪浆之中。而程驸马随口又说想吃冰镇的酪浆,她便默默地端着酪浆壶,起身离开了。待屋内只剩下驸马与他枕着的美人之后,忽听驸马笑了笑:“你的胆量可真是不小,竟然敢公然在我手心上写写画画?”
美人嫣然一笑:“那驸马对婢妾所写是否有兴趣?”
“你知道这是何处么?”程驸马懒洋洋地坐起来,“这可是安兴长公主府。你在公主府之中诱惑驸马,让驸马对公主下手?究竟是你疯了,还是驸马疯了,或是你身后的主人早已经疯了?”
美人笑得更为甜美,双目中波光流转:“其他人如何,婢妾自然不知。婢妾只知道,若是再不除去公主,驸马便要彻底疯了。既然公主对驸马无心,唯有利用之意,驸马又何必再顾惜公主,将自己——甚至将整个梁国公府都断送在她手中呢?”
程驸马眯起眼,缓缓地坐起来:“你究竟是何人所派?目的为何?”
“这并不重要。”美人弯起红唇,“重要的是,婢妾能够帮驸马心想事成。而且,事后,驸马如何处置婢妾都不打紧。因为,婢妾也不过是一颗死棋罢了。在主人心中,婢妾不重要,驸马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呵,然而,并不那么重要的我,居然被你家主人瞧中了?是该觉得荣幸么?还是说,公主对他而言太过重要?重要到他不惜一切,也要将她彻底除去?”程驸马带着讽刺,似笑非笑,“他是否以为,我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必定会不择手段?轻信一个藏头露尾之辈?”
美人丝毫无惧,反问:“那么,驸马还有别的路么?”
“……”程青盯着她看了半晌,笑哼了一声,“那便要看,你家主人给我的,究竟是死路,还是活路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荆王府书房内,一名平日里颇受器重的管事在禀报完各类杂事之后,忽然愤愤地道:“大王最近受了这么多委屈,竟然需要告病以示退让,某真替大王觉得不平!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将新安郡王彻底赶出宗正寺?毕竟,大王才是宗正寺卿,并不是区区一个宗正少卿能代替的!!”
“……”荆王放下茶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世代交替罢了,我掌管宗正寺多年,也是时候退下来了。更何况,玄祺确实有足够的才能,将宗正寺交给他,无论是圣人或是我,都觉得十分放心。”
那管事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大王便不会觉得心中不甘么?!如今说什么‘世代交替’为时尚早。大王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圣人不重用大王,居然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这岂不是……”
剩下的未竟之言便是不明说,亦是仿佛呼之欲出了。荆王沉默了半晌,良久方轻轻一叹:“你在我府中已有二十余年,我竟然不知,你会是其他人布局所用的棋子。不妨直言罢,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意欲何为?”虽是质问,但他语中却并无愤怒之意,平和得犹如早有预料一般,显然已有动摇之心。
管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来到荆王府本是意外,某并未做过任何不利于大王之事。只是因最近长安城内颇不平静,某家主人心中难免担忧,才令某替他向大王问安。而这也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孝顺之意罢了。”
“晚辈?”荆王神情微微一动,勾起嘴角,“他的孝心,我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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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里,新安郡王府密室中,众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程驸马传出的密信。大家的神色间多少带着几分欣慰——因为他们之前撒了无数鱼饵,逮到了那么多大鱼小鱼,终于用这些钓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猎物。而且,猎物的反应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既然逆王想借着驸马之手除去安兴,说明他对安兴的忌惮已经超过了利用之心。先前我们帮安心造的势果然有用。在逆王看来,她已经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出卖合谋者与属下,早已不值得信任。而且,以安兴的性情,也绝非做小伏低之人,指不定还会威胁于他。”李徽分析道。
“最近的杨家之案也足以警示逆王了。”王子献接道,“与一个无缘无故便毁灭母族的疯女人合谋,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些。安兴既然能眼也不眨地便陷杨家于覆灭的境地,便能转身就将他出卖。这样的合谋者,甚至不如愚蠢的彭王来得更放心些。至少,彭王始终在控制之中,而安兴却没有几个人能控制得住。”
“所以,下一步我们便顺势而为即可?”长宁公主笑得格外畅快,“我早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安兴脸色大变的模样了。追查逆王之事呢?如今进行得怎么样了?”
“阿兄已经在夏州、胜州与朔州交界的县城,发现了逆王属下的痕迹。当初那些人看似悍匪,举手投足间却绝非寻常匪类,果然是逆王借着马贼的名义养的私兵。这伙马贼行踪不定,时常会四处打劫财物,附近的商队颇受其害。逆王积累钱财粮草,应该主要便是借他们之手。”孙槿娘道。
“积累了二十余年,又可用一州都督的名号暗中克扣粮草……”王子献仔细算了算,眉头紧皱,“若是果真举兵谋逆,至少能支持他的部下征战一年以上。而且,他还能外通突厥与铁勒部落……与此人相比,所谓彭王谋逆、杨家谋逆,都如同儿戏一般。”
“关键在于,此人究竟是谁?”李徽道。
孙槿娘摇了摇首:“目前尚未能完全确定。不过,根据先前那些无名之人陆续送来的消息,以及马贼常年活动的路线,依稀像是……永安郡王。”
沙州都督永安郡王?李徽拧起眉,不知为何,他直觉像是哪里出了错。
王子献沉吟片刻,也道:“目前尚无确定证据,河间郡王甚至江夏郡王都不能放过。”六十多岁的老人谋反?就为了坐一坐皇位便传给自己的儿子?甚至有可能连皇位也坐不上,便死在谋反的途中?!以永安郡王留给人的印象,似乎并非这等人——当然,杨士敬亦是早过了花甲之年,同样心心念念谋反。人心难测,也不可完全否定。
☆、第二百七十章 郡王婚事
自多年前入京以来,李徽不知已然经历了多少回安兴长公主明里暗里的算计,早已迫不及待地希望让她彻底消失。不仅仅是他,长宁公主、帝后甚至于程青以及梁国公府等,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是,她却仿佛阴魂一般,迟迟不肯散去,总能不择手段地寻得一线生机苟延残喘。而一旦稍有不慎,轻视了她的能力,她便会伸出锋利的爪牙,还以狠狠地一击。
如今,逆王派人试探程青,意欲利用程驸马将安兴长公主毁灭殆尽,无疑是除掉她最佳的良机。他们只需在其中推波助澜,便能不费一兵一卒诛灭安兴长公主。而且,说不得她得知逆王背叛之后,还会透露出逆王的身份作为报复。毕竟,这位生来便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定然容不得逆王继续逍遥下去。
不过,就在一群年轻人几乎日以继夜地思索该如何“顺势而为”的时候,圣人突然明发敕旨,赐婚新安郡王李徽与杜氏。敕旨中不但将他们二人如何相配夸赞了一番,而且明示这亦是遵从先帝遗命,令他们择吉日完婚。
当李徽接过敕旨时,一时间竟有些发怔。他甚至险些忘记应对宫中来使,始终带着勉强之极的笑意。虽然他早便明白,这一日迟早都会到来,也自以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意识到自己即将迎娶杜伽蓝的时候,他依旧觉得很不自在,甚至愧于面对自己所爱之人。
见幼子满面愁容,阎氏禁不住叹道:“你们两个都是少年郎,事到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等小儿女的情态来?既然不得不娶,也已经说定了日后该如何相处,便再无后悔的余地。无论如何,事关濮王府与你今后的前程,便须得奉旨将这桩婚事做得/天/衣/无/缝。”
闻言,李徽抬起首,低声道:“阿娘,情情爱爱之事,与男女无关……孩儿只是有些心疼他罢了……”男子亦有缠绵悱恻的时候,女子也有断情绝爱之时。直至方才,他倏然意识到,自己付出与得到的感情并不平等。仔细论起来,他不得不承认,王子献对他的情爱更深一分,而他还给他的伤害无疑也更甚一分。
阎氏怔了怔,淡淡地道:“当初你们在一起时,便早该预料到有今日。只是你们都怀着侥幸之心,一直不愿细想罢了。子献心性强大,你也不必过于在意此事。否则,此事往后极有可能让你们二人之间生出罅隙来。倒不如暂且顺其自然就是。”
“……阿娘说得是。”李徽微微颔首,声音中难掩低落之意。
“也罢。”阎氏实在是心疼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禁不住又道,“筹备婚事自有我打理,你只需安安生生地等到正日子的时候,将伽蓝迎娶入府即可。”她本想再提醒两句,届时远在洛阳的李泰与李欣应当也会回京,但见幼子颇有些魂不守舍,便也不再多言,索性将他打发出去了。
这一夜,李徽在寝殿中等了许久,始终不曾等到他想等之人。这也是他正式搬入新安郡王府之后,王子献首次在未告知的情况下,不在郡王府之中留宿。然而翌日清晨朝议之时,二人相处又仿佛与过去并无差别。当夜晚再至,王子献却又一次不见踪影。
接连数夜,王子献不仅未留宿郡王府,同时也不曾出现在密室之中。不错,王补阙的确接受了自己的伴侣将另娶妻子的事实,却并不意味着他的心绪不会激荡难平。为了避免二人再度产生争执,或许亦是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他选择了暂时避而不见。而李徽也仿佛默许了他的行为,始终不曾派人催促。
对此,长宁公主似乎并不意外,王家姊妹却是若有所觉。二人之间这种微妙无比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几分。以前她们之所以并未细想,只因太过相信长兄,不会随意猜测他的行为举止有何深意。而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是时时刻刻都觉得暗含他意,令姊妹二人的情绪格外复杂难言。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疑,姊妹俩略作商议之后,一个悄悄去询问何城,一个则径直问了杨慎。结果显然并未出乎意料,反倒更令她们更加心塞——
何城惊异地反问道:“我拜师的时候,师兄与郡王便已经亲密无间,你们姊妹两个居然不曾瞧出来?且不提你们早已在一起生活了几年,众人齐聚密室商议的时候,你们究竟有多迟钝,竟然能够无视他们之间的异样?”他一直以为这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了,谁知竟还有蒙在鼓中的?而且居然是王家姊妹两个?
“那时候商议的都是正事、要事,郡王和阿兄怎会透出异样来?”王洛娘双眸微张,略有些恼羞之意,“且我们只顾着跟得上他们的想法,思索那些安排的用意以及传回的消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哪里还有余裕注意其他事?若不是如今回想起来,确实很有些不对劲……我们……我们……”
杨慎则更为简单直率:“郡王是先生的伴侣,先生命我视他为己。郡王也会教导我为人处世,就像是另一位先生似的,很是亲切。”他虽聪慧,却到底是被关起来长大的孩童,年纪又稍小些,尚且懵懂得很。男子与男子之间结成伴侣,在他看来仿佛是理所当然,并不令他惊讶万分,难以接受。
王湘娘怔怔地望了他半晌,忽然接道:“那郡王奉旨成婚之后,阿兄又该如何是好?”依据平日里那两人的相处,她已经想到了曾经发生的无数纠葛故事,以及兄长所受到的种种伤害。不得不说,这位王家小娘子的丰富想象居然将自己给惊住了。万般纠结之下,她只得默默地决定:无论兄长最终如何选择,她都全力支持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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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王子献发觉两个妹妹态度有些奇妙之后,又会作何感想。他连连缺席密谈,也渐渐造成了些许影响。
又一次密谈之时,程青环视四周,见王子献不在,禁不住抱怨道:“我好不容易才出府一回,子献居然又不在?玄祺,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喜怒不定起来?若是因此而耽误了事,莫说是我了,想必你们亦会后悔不迭。”
“姑父安心便是,每次密谈的结果,我皆会及时告知子献,绝不会误事。”李徽淡淡地道,“下一回,他必定会在。”
程青带着几分怀疑瞥了瞥他,便接着阐述他的计策。此计策暂时是漏洞百出,但依稀已经能够感觉到事成的希望了。只要将这些漏洞都堵上,并且在圣人跟前过了明路,计策当成。不过,完善计策尚需众人继续商讨,同时亦须得顺势而为。有时候,再完美的计策亦不如一个合适的时机。
待程青离开之后,王家姊妹颇有些坐立不宁之态。王洛娘思索片刻,低声道:“每一回密谈过后,我们皆会将详细过程告知阿兄。郡王与贵主不必担心,一切尚在阿兄的掌握之中,他几乎天天都会处置各路传回的消息。应该是目前尚无重要的进展,所以才不曾过来……”
“我并不担心。”长宁公主嫣然一笑,“最近,我可是满怀喜悦地期待着阿兄能早日将杜姊姊娶回家来。不然,杜姊姊很难参与咱们的密室商谈,也不方便时常出门。阿兄,纳彩与问名二礼已经过了,何时纳吉与纳征?三世母打算将亲迎礼定在什么时候?年前,年后?”
“……纳吉就在这几日间,纳征应在半个月后。”李徽回道,“至于亲迎,阿娘希望能在新年之前将新妇娶回府中。好教郡王府过年之时,能有操持内务的主心骨。傅母年纪也大了,总该让她好生歇息才是。”
若是讲究些的世族或皇室,行六礼至少须得半年,甚至是一年以上。而这一回,他的婚事安排却看似略有些急切了。不过,他与杜伽蓝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圣人与杜皇后听闻阎氏的想法后,反倒十分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