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干瘪的一张老脸如枯树皮一般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腰背挺直,胸膛健壮,左玄歌突然发现,这老爷子身体倒强壮得很。
坐在老人对面的是一个妙龄少女,奇怪的是她的神情与左玄歌先前所见十分不同,褪去了小女孩的天真浪漫,面容沉静眸光深邃。
她正在跟老人说话,左玄歌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聊什么……
“师父,看来他们已经交上手了。”
“你且给我说说林子里的情况。”
“是,林子里共有九人的足迹,分成两拨打斗……”
“嘘。”老者突然制止那女孩继续说下去。
那女孩立刻闭上嘴,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注意到了楼梯转角处的衣摆,脸上的神情瞬间转变,纯真浪漫似稚子孩童:“爷爷,丫头的恩人来了,丫头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老爷子朗声笑道:“不用,左公子自会过来跟咱们打招呼的,他救过你,不管在哪遇见,咱们都是要请他喝酒的,有白食,左公子又怎么会不吃呢?”
丫头也笑语吟吟:“是了,那丫头便在这儿等着给恩人倒酒。”
桌上祖孙俩表情乍变,左玄歌知道他们已经发现自己,所以款款走下去,他走至祖孙俩桌旁,长揖一躬:“左某有眼无珠,竟不知前辈是世外高人。”
苗音笑着摇头:“苗老儿只是一个说书的糟老头子,岂敢玷污了高人二字。”
“恩公,咱们又见面啦。”丫头斟满了一杯酒递过去,又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让左玄歌坐在爷爷的对面。
“前辈可还记得要给我讲故事?”
“老朽承诺恩公的话自然时时刻刻记着,左公子可是有什么想听的故事?”
“晚辈想听一听关于魔族的故事。”左玄歌双手随意地搁在桌上,一双清亮的眼眸紧盯着老人。
丫头闻言也看向了爷爷,苗音仰头灌下一杯酒,才缓缓开口:“啊……那话头可就长了,魔族的故事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不妨事,前辈您慢慢讲,晚辈有的是时间。”
老人浑浊的双目中突然迸射出一道精光:“恩公,你可知被称为魔族的究竟是一群什么人?”
“他们既被称之为魔族,想必总不会是武林正道。”左玄歌想起,他至今所遇见的六个魔族人,四鬼的古怪邪恶自不必说,就是那一双少年少女行事也乖张无形,确实当得上“魔”字。
“他们真正的名字叫寻疆族,这个只怕大多数中原人都忘记了。”
“是异族?”可是左玄歌瞧着他们的长相却与中原人无异。
“不,并不是异族。”苗音又灌下一杯酒,“左公子可知炎北十一城的故事。”
“知道。”这并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可是对于左家的孩子,这却是必修课,大概是先先先帝的时候,因为皇帝昏庸,朝廷奸臣当道,邻国来犯时驻守边疆的大将军连战连退,一路从琴川关退到了三山关,接连让雪渊国占领了炎北十一座城池。
借助三山关的险要地势,当时的大将军才终于协同驻守三山关的将领一齐击退了敌兵。
当时的皇帝昏庸无能,当即签下了辱国条约,将炎北十一城拱手让人,以保证雪渊国二十年内不再来犯。
这显然对于每一个中原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回忆,苗音隔了一会才道:“寻疆族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形成的,炎北十一城被雪渊国接管,当时的炎城聚集着一批绿林好汉,他们不愿臣服于异国的统治,又对将自己的家园拱手相送的中原皇帝失望至极,所以干脆躲进了深山老林隐匿了起来。”
“这么说来,他们倒是一群有骨气的人。”左玄歌由衷地叹道,“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今有寻疆族人不低头于异国,这岂非是一段佳话。”
“不错,起初雪渊国极力打压,漫山遍野地去抓他们,他们凭着山地险要就这么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雪渊国国主耗费不起这样大的国力只为抓住这么一些江湖人,而此时,炎北十一城的治理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便将这些人放下了。”
“那他们又为何会被称为魔族?”
苗音眯着眼笑了起来:“关于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会理解,但我想左公子定然会理解的。”
“前辈的话玄歌不懂。”
“中原江湖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尤其是中原正派之间,可是寻疆族常年在山野间自由惯了的,又哪里肯讲中原的规矩?”
左玄歌的手指轻轻在酒杯上划着圈:“听前辈的语气,倒像是站在寻疆族那边的。”
苗音撸了撸花白的胡须:“老朽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评判对错的事还是交给听众来做吧。”
左玄歌支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他眸光带笑,却笑得发冷:“前辈,您也说了,玄歌也是一个不讲规矩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寻疆族是正是邪,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寻疆族的人要害我。”
“寻疆族二十多年前就被中原武林打得元气大伤,几近全军覆没啦,他们又岂会来害公子你?左公子,老朽的故事讲完了,也该上路了。”
左玄歌看着祖孙俩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他没想太多便跟了上去。
丫头扶着苗老爷子缓缓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留下坑坑洼洼的泥洞。
左玄歌跟在他们身后三、四丈远的距离,身侧毫无遮蔽,只要他们扭头就可以看见他,可就像有某种约定的默契一般,祖孙俩谁也没有回头。
“师父,咱们就让他这么一路跟着吗?”
“他已知道的,我们无可奈何,他想知道的,他总会知道的。”
“徒儿还是不明白。”
“咱们既不能杀了他,就只能由着他。”
丫头更迷惑了:“我们为何不能杀了他呢?”
“四鬼都没杀得了他,咱们凭什么杀他?”
丫头撇了撇嘴,觉得师父说的既对又不对,他们师徒俩武功自然及不上四鬼,可是若说他们杀不了左玄歌她却不信,就在刚才的客栈,她就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他。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天色由明入暗,一整天只喝了几口白粥的左玄歌胃部绞痛了起来,他按住腹部加紧脚步跟着走,额上已渗出了丝丝冷汗。
丫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左玄歌:“师父,现在您还觉得咱们杀不了他吗?”
她提气欲试,却被苗音拽住:“丫头,别动。”
丫头蓄足了的力突然卸了,盈盈如水的双目望着苗音:“师父,这是为何?”
为何要阻止她杀他。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左家是官家了吗?”苗音冷着脸严肃道。
难得见到师父严厉的表情,丫头低下了头:“是,徒儿鲁莽。”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祖孙俩终于进了一个村子,在村子里绕了一阵之后,敲响了一张木门。
“嘻嘻,泗姑姑来啦。”带着点阴柔的男音从房子里传出来。
左玄歌浑身一震,那是轻鬼的声音。
“你的身体大好了?”
“多谢泗姑姑关怀,我没伤着。”
“那么一大摊血还没伤着?”
轻鬼讪笑道:“泗姑姑的追踪术果然一流,什么也瞒不了你。”
“好了,先给后面那个人准备点吃食吧,清淡温热的。”
轻鬼伸长了脖子看苗音身后的人究竟是谁,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差点没把他下巴给惊掉。
一阵风动,他已掠到了左玄歌身前,苗音急忙出声阻止:“轻鬼!不许动他!”
苗音转过身才发现他这一声喊得实在多余,轻鬼飘在左玄歌面前,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你你……你居然没死!”
“我好生气!好丢人啊啊啊啊啊!”轻鬼扬天长啸,他围着左玄歌来回暴走,“你都把我伤成那样儿了,你居然没死!”
左玄歌胃疼得满脸冷汗,他俯下身蹲在了地上。
轻鬼蹲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喂,你是不是也受了很重的伤?这样我心里会好过一些哦。”
左玄歌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我……是胃疼……”
“胃疼?”轻鬼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这是一种病吧?我跟一个病人打架居然打输了……”
轻鬼整个儿蒙了,他坐在地上撒泼耍赖:“我要跟你再打一架再打一架!”
苗音无奈地摇了摇头:“丫头,去把左公子扶进来吧。”
“是。”
丫头领命而去,顺便拧着轻鬼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
轻鬼摆出架势:“泗姑姑,你跟我打一架吧!”
“没大没小,咱们族规上可写着不许以下犯上!”
她一手一个,把两人都带进了屋。
☆、绝不退让
左玄歌吃了些热食,又坐着休息了一阵,才缓和过来,整个房间内只有他和苗音两人,他笑眼望着苗音:“笛长老,别来无恙。”
苗音面色一惊,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咧嘴笑道:“左公子聪明过人,猜到老朽身份也属正常,只不过寻疆族的小辈们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倒是真该改改了。”
左玄歌拍手赞道:“寻疆族安置在中原二十多年的探子居然以说书先生的身份作为伪装,实在是妙哉。”
“不敢不敢,老朽就这么一点儿小小特长,能够给别人带来一点乐趣实在是大幸。”
“笛老在荆凤城二十多年无风无浪,此番突然离开,想必是已收集够了情报,该回寻疆族复命了?”
苗音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忧戚:“所谓情报怎么会有收集够的一天呢?寻疆族二十多年前就叫中原重创,早已是苟延残喘,又岂会对中原再有任何威胁?左公子实在不必再对我们穷追猛打。”
“穷追猛打?玄歌不过一介布衣又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堂堂寻疆族穷追猛打?”
左玄歌话里话外的挑衅,让苗音有些许不悦:“左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老朽只希望寻疆族与左家永远相安无事。”
左玄歌“噗嗤”笑出声,脸上却挂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笛老啊笛老,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你们跟中原武林的恩怨我没兴趣,况且我这一路被水云帮追得实在狼狈,那几个名门正派也没一个我看得顺眼的,我为何要帮他们对付你们?”
苗音正要松口气,左玄歌却又幽幽地道了一声:“不过。”
这一个转折让苗音的心又提了起来。
左玄歌目放寒光:“不过,你不该陷害我。”
“你……你都知道了……”苗音面色铁青。
“起初我只是怀疑,从珩羽山下来,踏进银九客栈的时候我就很怀疑,因为我身上所有事情的转折都是从遇见你们祖孙二人开始的,可是我找人查过你们,背景很干净,毫无结果。”
“后来我们在半道上遇见了轻鬼和辰光,事后,我师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他不知道我是黑道白道还是魔道鬼道,轻鬼和辰光是魔族的人,这个实在太好猜了,可是问题是我师父为何会觉得我跟魔族有关系?说来也奇怪,他一直觉得我非正道,可是这却是他头一次将‘魔道’着重说出来,为什么呢?是什么让他更肯定了我跟魔族有关这件事?那天夜里他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苗音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左玄歌继续说下去:“是武功,那天他跟轻鬼动过手,他见识了魔族的武功,如果曾经有个人用同门派的功夫跟他对打过的话,他一定分辨的出,而很不幸的,在我被他带到珩羽山的第一天,就有人夜闯珩羽派,如果那个人正是魔族长老,那么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了,6 师父对我的怀疑,悄无声息地干掉无影蝙蝠再嫁祸到我身上,本该死了的受害人却从棺材里爬出来往关外的方向走,一个在荆凤城已经死了的人当然只好回她的‘老家’,你还觉得我们能相安无事吗?”
左玄歌别有深意地看了苗音一眼:“我很好奇,你们千方百计地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夜探珩羽派,还是栽赃他是采花大盗,都是带有目的刻意为之的,可是事实上,左玄歌自下山以来,与魔族的遭遇却都像是意外,他们甚至还误打误撞帮他解过围,难道说四鬼一行人对荆凤城的一切并不知情?那他们又为何会千里迢迢从魔族大本营跑到这里来呢?
苗音拱手行了一礼:“此事都是苗音莽撞了,无论是夜闯珩羽山还是不得已将公子指为采花大盗,都是为了将公子引下山而已,怪只怪老朽将公子错认成了故人,公子既是左家的人,想必不会与我那故人有任何关系。”
“笛老想用这样简单的三言两语就打发玄歌走吗?”
“公子难道不信?若是我们真对你有恶意,又怎么会让你活到现在?至于诬陷公子的事,待我回了望归宫自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左玄歌没有马上答话,仿佛在辨析他话里的真假,过了片刻他才起身朝着苗音还了一礼:“好,笛老爽快,那玄歌便告辞了。”
苗音的话不像说谎,左玄歌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搞清楚,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搞鬼,如今既已得到答案,此地自是不可久留,说起来,能够离开珩羽山到如今又摆脱司徒凛月,他倒真需要感谢他们。
苗音没有挽留他,左玄歌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了一条缝,迷茫天地间,曙光之前的黑暗中有一条白影在村子里来去穿梭,似乎在找什么人。
左玄歌眯了眯眼睛,推门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里间一条长影飘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后背抵着木门,将那条缝隙掩上。
轻鬼耷拉着一张脸委屈地望着他:“你要走了?”
从他的神情言语之间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气和恶意,左玄歌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难道你们还想留我吃一顿便饭再走?”
“我要跟你打架。”
左玄歌佯装咳嗽:“我身体还未康复,你现在找我打架是乘人之危。”
“那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打。”
“你等得起吗?”
轻鬼低下头沉默了一瞬,突然又高兴地仰起头:“那我把你抓回去好了。”
说着伸手抓住左玄歌的衣襟不放。
“轻,放手。”苗音突然出声,声音虽然苍老却自有威严。
“可是……”
“没有可是,左公子是寻疆族贵客,以后也休要再提打架的事。”
轻鬼一脸委屈地松开了手,他背过身去,紧贴着木门一言不发地画着圈圈,像一个被人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楚楚可怜。
左玄歌幽幽叹一口气,像是被他缠得无奈的样子:“我跟你去寻疆族。”
轻转过身盯着他看,面色狐疑:“真的?为什么?”
“相比被你抓到寻疆族去,我主动答应的话比较不丢脸。”左玄歌几乎没有犹豫就下了决定,要利用寻疆族来摆脱司徒凛月,虽然冒险,却也是顺势而为。
毕竟,苗音对他的态度也让左玄歌有些在意,他嘴上的客气几分真几分假很难说,可他对左家的看重却实在耐人寻味。
“你骗鬼啊,笛长老不让我动你。”轻说的话虽然孩子气,人却并不好糊弄。
轻鬼幽深的眼珠一转,又道:“况且,你明明知道那个白衣服打架很厉害的人已经来找你了。”
他的语气虽带着点孩子气,一双眼睛却极为精锐,左玄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旁的苗音倒是主动替他解了围:“左公子若是想留下,寻疆族扫榻相迎。”
屋外突然风声大作,利刃破空之声呼啸而至,辰光不知何时到的屋外,她从窗口翻进来,神色间掩不住的兴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屋内的三人一齐望着她,显然在等她接着说下去。
“清月哥跟白衣服打起来了。”兴奋过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哦,斜阳大哥和清月哥回来啦!”
“斜阳大哥回来了!?”里间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布衣束发少年如一道光冲了出来,打开了大门。
突然被他推至一旁的轻不满嘟囔了一声:“又不是你的小情人回来了,瞧把你激动的。”
星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话也懒得说一句便跑了出去。
左玄歌也终于可以透过大开的门看清屋外的情形,一个头戴斗笠遮面身形笨拙的人正在跟司徒凛月过招,那人的体型打扮实在过于奇怪,他看似笨拙圆润,身法却行云流水,握着一把几近一人高的大刀,挥刀的招式却颇有些剑法的轻动翩跹,所以他的刀,既有剑的轻盈灵活,又兼具刀的彪悍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