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司徒凛月却全然不顾屋外三人的烦扰,他坐回椅子上,捧起桌上酒坛却发现空空荡荡,早已被他喝了个干净。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里,滴答水花,动人躯体,那人的湿发顺着光洁的肌肤从脸颊垂至胸膛,再缠绕纠结地绕进他的心里,拽得他喘不过气来。
司徒凛月暗暗握紧了双手,那日在望归宫上,那个无意扫过的吻,心里翻涌起的惊涛巨浪,他忍下来了,以理智唤醒沉沦,他们是师徒,或许还可以是朋友是兄弟,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还是其他的关系?
可离开望归宫之后,日日朝夕相处,夜夜那人入梦,若他还要强将这感情划归为师徒情,那便是自欺欺人,只能寻个自己心安而已。
他不能不承认。
他喜欢左玄歌。
那份喜欢浓郁深沉,早已在时光沉淀中发酵成了深深的爱恋。
多年来珩羽山上的修身养性,多年来饱读圣书的克己自省,司徒凛月这被搅乱了的心只怕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可是,再沉沦,脑子里却依旧响彻着一个声音:不可以,这,绝不可以。
司徒凛月眼前的人在笑,是他所喜欢的左玄歌坦诚交心的笑容,可是那笑容却在迷雾中渐渐消散,刺眼的光驱散夜的黑暗。
光明却比黑夜更叫人触目惊醒。
苍茫荒地上一个孩童正蹲在一席隆起的草席上,草席下是一具正在渐渐腐败的新鲜尸体,而死去的这个人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孩子并未像一般遇上这种事情的同龄人甚至是成年人一般嚎啕大哭,他只是大睁着眼睛,盯着眼前凉席裹就的尸体一动不动,盯得眼睛发酸发红。
“凛月。”一只手轻轻覆在孩子的肩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吗?”
小凛月扭头看了看手的主人,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爽朗,男子一贯张扬的眉目有所收敛,却还是显得对一切有一种说不出的漠视感。
“知道。”小凛月低了头,颤抖的声音将心中痛苦展露无遗,“为了报仇。”
林千息弯了弯唇角,这孩子的心倒是通透得很:“那你恨他们吗?想再报复回来吗?”
小凛月还是低着头,他咬了咬嘴唇终究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让林千息有些意外,这样小的孩子对善恶是非有多大的理解呢?明明死去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不想报仇?
林千息手上的力道加了一分:“你觉得他们来寻仇是正确的吗?”
小凛月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良久才狠狠地再一次摇了摇头,两行眼泪如瀑布一般涌出来。
那粉嫩的脸上挂了一串儿眼泪鼻涕,实在是叫人心疼得紧,林千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孩子搂进怀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知道父亲做了很多错事,那些被他伤害了的人来寻仇是理所应当的对不对?可是你也知道父亲已经在我的面前起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做任何恶事,且要穷尽一生救人助人以赎罪过,你觉得父亲值得一次改过的机会对吗?”
小凛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顾着在林千息的怀里猛地点头,将鼻涕眼泪沾了他一身。
为了这身新衣裳的尊严,林千息虽然心中不忍却还是将小凛月从怀里拉了出来,看着他的小脸郑重道:“凛月,你要记住,人一辈子总难免要犯错,错而能改虽然是好事,却并非谁人都有改过的机会,犯过的错,造成的伤害都成了既成的事实,覆水难收无可逆转,所以被伤害的人有不原谅的权利,罪恶有可能永远也得不到救赎,所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犯错,不于道德有损,不于良心有损,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步上你父亲的后尘。”
小凛月点头,将林千息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是,林叔叔。”
林千息爱惜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后,叫我师父。”
不于道德有损,不于良心有损。
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步上父亲的后尘。
司徒凛月将那羊脂白玉握在掌心,玉凉,手凉,心更凉。
他再一次推开了门,门外的范二心内一喜,蹦跶到他的面前搓着手正要说公子送两个美人儿过来的事,却在看见司徒凛月的表情时,硬生生将到喉头的话给咽了下去。
司徒凛月眸光深远,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眼前的三人,迎着寒风快步而出,他目不斜视直径往马厩方向而去。
范二瞧着势头有些不对,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只见司徒凛月飞身上了一匹棕色骏马,策马奔驰扬长而去。
范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爬带滚地回了左玄歌书房去禀报:“公子,司徒先生突然骑马走了!”
左玄歌从书案前站起身:“你说什么?”
范二苦着一张脸:“司徒先生……司徒先生他走了,一言不发走了,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辞而别……么?
难道是他的玩笑太过火,真的惹恼了司徒凛月?
左玄歌跳起来敲了一下范二的脑袋:“你怎么不拦着他啊!”
“我……我拦不住啊……”范二瑟缩着脑袋怯怯地看着左玄歌,冒出了一句让左玄歌恨不得立刻打死他的话,“公子,这……司徒先生可是把玉佩也给带走了,等老爷问起此事可如何是好啊?”
左玄歌抬起手就要揍他,范二缩着身体等着他打下来,左玄歌手至半空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问我要玉,难道是早就有了要走的心思?
左玄歌无奈地将手放下,语气颇有些不悦:“要走便走吧,好歹说一声,这么不声不响的,还怕我留你不成……”
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左玄歌突然将身前的范二推开,拔腿就往马厩跑,他刚将一直脚踩在马镫上就被急急赶来的范一范二一左一右拉住。
“使不得啊公子,您根本不会骑马,这要出了事,整个落英园一干人等都得掉脑袋。”
“公子啊,老爷可是明令禁止您骑马的,您不为落英园这么多人的性命着想,也得为您的千金之躯着想啊。”
“让开!”
别看左玄歌平日里一派纨绔公16 子做派,这一声厉喝却委实中气十足震慑骇人,范一范二自然而然地松了松手,被左玄歌轻轻一挣便脱离了束缚,跨上马如离玄的箭一般飞奔而出。
左玄歌拉着缰绳颠簸在马背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身体不至于坠下马,他这一骑刚刚出了落英园,姚晦缶便领着一队精兵跟了上来,奈何左玄歌先行一步,姚晦缶同他之间总隔着数丈远,瞧着左五公子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却只能干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师父不正经的样子啊~~~
我总觉得日后左玄歌会后悔的!!……
☆、深夜探访
远远的看见一匹深色马上的白色身影,左玄歌当即狠狠一夹马肚,骏马长嘶猛地向前一冲,左玄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它给颠出来了,上身后仰堪堪要摔下去,却只是夹紧马肚并不拽紧缰绳勒令马儿停下。
马儿吃痛跑得更加狂乱,司徒凛月听见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也加了速度,左玄歌咬了咬牙,扬起马鞭挥下,骏马人立而起,整个马背与地面成了垂直角度,直接将左玄歌给摔了出去。
身后苻将军麾下的将士们都是一惊,落在最后的范一范二远远地也望见了扬在空中的那一抹浅色影子。
“公子!”范二一声惊呼,双眼一黑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怜范一既要担忧左玄歌,又不得不勒马停下,先将地上的范二扶起来。
左玄歌被那烈马摔下马背腾飞在空中那一刻想到的竟然是,第一次不被人拽着飞,感觉其实不太好……忒吓人没安全感了。
他闭上眼睛等着或好或坏的结果到来,却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怀里?嗯?在做梦?
左玄歌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师父大人顶好看的一张脸,他还在怀疑此刻的真实性,所以难免盯着司徒凛月看入了神。
“看什么看,看是不是小鬼把你捉去了么!”司徒凛月怒目瞪了他一眼,却并不叫左玄歌觉得凶狠。
左玄歌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好看的小鬼。”
话一出说当即后悔了,他这话怎么那么像调戏师父……调戏师父的是没有好下场的。
然而司徒凛月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将他放在地上转身便走,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左玄歌没脸没皮地追上来:“师父,我明明瞧见你走远了的,怎么还能赶得及回来救我?”
司徒凛月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若再这么不要命,神仙也救不了你!”
“神仙都救不了师父却能救,师父是在夸自己比神仙还神么?这么自夸似乎有些不要脸啊……”左玄歌的声音在司徒凛月不善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去,他话音一转又成了真心实意的恭维话,“虽然不要脸,可是徒儿十分赞同。”
司徒凛月叹了一口气,极其认真地道:“你既知自己的……情况,便该处处小心,不应当冒险,更不能将自己陷入任何危险之境。”
左玄歌望着熙州萧索的秋景,颇有感慨:“师父的叮嘱,徒儿谨记,从前在将军府里不觉得,可这一遭出来才发现这样没用的自己,确实常常叫人苦恼。”
左玄歌侧过头看着司徒凛月:“师父,你不愿意再做我的剑了吗?”
司徒凛月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你此番数次遇险皆因我而起,因躲我而被困寻疆族望归宫,因追我而坠马……或许你并不那么需要我。”
“师父。”左玄歌轻叹一口气,目光又望向远方,“请永远不要擅自替玄歌做决定。”
“我虽然不会武功,却还不全是个废人,我能自己拿主意并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我知道。”司徒凛月终于看向他,正是因为知道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软弱,他才能安心离开。
“师父,你若是觉得玄歌这一生习武无望,终究无法继承珩羽一派,要另寻高徒而离开,我绝不会拦你,可若是为了别的原因……”左玄歌眸光带笑,语气突然又不正经了起来,“大不了徒儿答应你,以后再不用美人来捉弄你了。”
“捉弄我?”司徒凛月额角跳了跳,“用美人?”
“呃……”左玄歌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你教我骑马吧。”
“好。”司徒凛月郑重地应下来,算是断了离开的心思,“不过,我可是听说左大将军不让你骑马。”
左玄歌双手背在脑后,仰望辽阔无垠的天空:“天高老爹远,管不着咯。”
折腾了一天,至晚间左玄歌才得空坐下来给斜阳回信,范一随侍一旁,见他写完收笔等候墨干的空当儿,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公子,司徒先生要走,您为何要留他呢?”
左玄歌放下手中的信笺,望着桌上抖动的火苗有些失神,为什么?他没想过,反正想做便这么做了。
他收回目光,望着这个从小随侍在身边的人:“身边有这么一个高手保护我,不是很划算?”
“高手是高手,可是若要公子你上珩羽山去做那劳什子掌门,还是不上算,若是为此还叫公子摔下马背受了伤,那就更不上算了。”
左玄歌突然来了兴致,他笑眼看着范一:“珩羽派掌门有何不好吗?虽然山是小了点,庙也窄了点,好歹也是垄断了武林第一的门派,江湖地位还是有的。”
珩羽派这响当当的名号,左玄歌可谓是深有体会,多少次救了他的命呢。
“那也比不上左家家主的地位。”
这话让左玄歌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头,范一见主子突然沉下来的脸,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左玄歌却突然一笑,轻飘飘将话头带过去:“倒是没想到连你也存了这样的想法。”
可见京师里只怕人人都是如此想的了,也无怪乎左玄商如此记恨自己了。
“老爷本是属意于您的,您连爵位兵权都不要,难道还稀罕那珩羽山掌门么?”那岂不是丢西瓜捡芝麻么。
“你也说我已经不要了,既然王侯公爵跟我已没半分关系,再把珩羽传人也给丢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左玄歌将信纸装入信封丢给范一,“差人将信给斜阳送去。”
“是。”范一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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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睡梦中突然响起的异声将左玄歌惊醒,他的睡眠一向极浅睡梦中被惊醒本是常事,可自从司徒凛月搬来之后便睡得沉了,这样被惊醒还是头一遭。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床榻,空无一人,师父去哪了?
紧闭的雕花木窗前静静躺着一本不知为何物的册子,左玄歌无瑕再去想师父深夜外出的缘由,掀开被子下床捡起了那本册子,就着淡淡月华翻了两页。
眸中的疑虑诧异由淡转浓,再慢慢散去,目光渐渐明澈,唇角挂上淡淡的笑意,推开门,将门外歪倒睡着的范一范二叫起来:“掌灯,去书房,给我热壶酒来。”
范一范二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做事倒利索得很,很快点了灯,摆上了几碟精美吃食和一壶热酒。
而此时的司徒凛月正就着夜色披一身月华,在城外的丛林间追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从城内到城外,二人的间距逐渐缩短,终于在丛林的尽头叫他超过了那银发人。
在银发人面前骤然停止,司徒凛月双膝一屈拜了下去:“师父。”
银发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徒儿啊,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看来我老头子真该退隐江湖啦。”
林千息将爱徒扶起来,这个江湖人称千息老人的人,实际上才四十多岁,而他深色肌肤上也不见多少皱纹,只是一头发白却生生坐实了这“老人”一称。
“师父从西域回来了。”司徒凛月面露喜色,师父回来了,那么左玄歌体内真气之谜便多了一丝解决的机会。
“回来啦。”林千息重重一声叹息,中气十足。
“看来师父已经寻到了南前辈。”
司徒凛月由衷地为师父高兴,当初南前辈服气出走,师父寻找一年未果,一夜间急白了头发,生生从“千息君子”的称号变为“千息老人”,后来得知在西域一带有南前辈的行踪,奔走千里辗转数年如今终于归来。
“哼,你倒还有心思管师父我的事,倒是先把你跟你徒儿的事给办了吧!”
司徒凛月心下疑惑,师父这才刚回来,竟然已经对他收徒之事如此了然,他躬了躬身:“这也正是徒儿想请求师父的事,玄歌体内有一股异样真气,阻挠其习武,那真气之深厚,徒儿探不见底……”
“糊涂!谁跟你说这事了。”林千息气得跳起来,他这个徒儿什么都好,怎么就是在这方面不开窍呢,跟追媳妇比起来,媳妇能不能学武功有个屁的要紧。
“师父……”司徒凛月面露不解。
林千息痛心疾首:“我林千息一世英名,怎么收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徒弟!”
师父教训,司徒凛月不敢回嘴,林中突然响起低低的笑声:“要比坑蒙拐骗花言巧语,凛月自然不如你出息。”
暗影里走出一个清瘦身影,背上交叠着两把被布条包裹严实的长剑,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看上去却如同二十多岁青年一般,眉目俱是清俊。
林千息一见那人却如同孩子一般扑上去,笑嘻嘻淌着脸道:“媳妇。”
南兮挑了挑眉毛,手里一柄折扇毫不犹豫地砸在他脑袋上:“你再如此口无遮拦便休想再见我。”
林千息委屈地眉眼都皱在了一处,曾经的武林第一竟也会露出如此小孩儿形状,司徒凛月哭笑不得,面向南兮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南前辈。”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了~~我就预告一下,明天放两张姬友和我自己画的师徒人设上来~~
MUA~~~么么大家~~~
☆、陷得颇深
“阿南,我这教育徒儿呢,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儿嘛,你好歹也算这孩子的师母,就不为他的终身大事想一想?”
南兮一个厉色目光投过来,这回林千息学了乖,早就跳开到了司徒凛月的面前:“傻徒弟,你给师父明明白白一句话,你是不是喜欢我那小徒孙?”
“是……”司徒凛月不敢隐瞒,反正瞒也是瞒不住的。
“说你傻你还真傻!知道喜欢还傻愣着干嘛,给我去追去抢去偷去把小媳妇扛回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