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有一死,规矩却将代代相传。”
“你非要我死了再收新徒弟?”对于司徒凛月的执念,左玄歌实在无言以对,他挺直了身体,目光中投出一丝坚决,神情悲切,“那你现在杀了我吧。”
司徒凛月将目光瞥向别处,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杀。”
左玄歌变脸似的换了表情,眸里碎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唇角微弯扬着得意的弧度:“好,珩羽掌门一言九鼎,既然如此……那我先行一步。”
语音一落左玄歌脚步往旁边一滑便朝着门外而走,司徒凛月一言不发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无论左玄歌加速减速,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超过五步的距离。
左玄歌终于败下阵来,他转过身看着司徒凛月的目光里隐隐有怒意:“你还不放弃我?”
“不放弃。”简简单单三个字,端的是字字如金玉掷地有声。
看着左玄歌身后跟着司徒凛月回来,野狼也有些傻眼:“五爷,司徒先生。”
“继续吃,爷还没吃饱呢。”左玄歌坐回原来的位子。
野狼也跟着坐了下来:“菜都凉了,我让小二换新的上来。”
左玄歌没有说话以示默认,他的目光不经意越过窗口,看着那身白衣站在酒楼门口似乎在寻着什么人,最后才朝着一个总角小儿走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荷包交到了那孩子的手里,又另给了那孩子一小锭银子,那孩子便欢欢喜喜地撒腿跑开了。
左玄歌冷哼:“迂腐。”
旋即,又意义不明地笑了,他跟他本是天壤之别的人,无所谓高低,只是不同类,所以司徒凛月若执意要跟着自己,到头来也不过是让他徒添烦扰而已,等到有一天他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行径,总是会自行离开的。
司徒凛月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店小二将左玄歌面前桌上的东西撤下去。未几,又端上了全新的菜肴。
他在左玄歌对面坐了下来,冷冷吐出两个字:“浪费。”
野狼正想要开口解释,却被左玄歌拦了下来:“徒儿一向都是这般的奢靡无度铺张浪费,师父若是看不惯,还是不要勉强跟着徒儿的好。”
司徒凛月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端起碗筷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点头赞道:“嗯,味道不错,为师跟着徒儿还能享受到如此美味,甚好。”
他那一贯清冷的眸子里,粼粼闪动着晶莹的光,透出一丝陌生的暖意,异常地撩拨人心:“多谢徒儿款待。”
左玄歌暗自翻了个白眼低头吃饭:“师父用不着谢我,反正花的是师父的钱,这一桌子也就大概五十两银子吧。”
司徒凛月突然被白米饭呛了一口:“咳咳……”
左玄歌心情一阵畅快接着道:“哦,对了,师父给的银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师父的荷包果然不及富商的荷包顶用啊。”
他话音未落,一个重物已经落在他的面前,绒布包裹着金属撞击木桌的声音沉闷中又带着一股钝重之音。
“师父真大方。”左玄歌笑得极为灿烂,他将桌上的鼓得满满的布袋丢在野狼的怀里,“野狼,好生收着,这可是我师父给咱们的路费。”
“诶。”野狼细致地将银子收了起来,埋首继续吃饭。
左玄歌瞪他一眼:“你是猪吗?还没吃够?”
野狼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从他怒意勃然的眼睛里,终于确定他骂的就是自己,他抹了抹嘴虽然不明所以却赶紧将喉间的饭菜都咽了下去道:“我吃饱了。”
左玄歌起身拂袖而去:“吃饱了还不走?”
野狼站起来一边跟上他的脚步一边回身朝司徒凛月道着不是:“司徒先生,我们先走一步,您慢用啊。”
“五爷,您真要让司徒凛月跟着咱们呐?”虽然方才被左玄歌莫名其妙一通骂,野狼却似毫不在意,反而琢磨起来他会这般生气只怕还是与那司徒有关。
左玄歌声音冷冷的:“让他跟着。”
“哦,我还以为您不想他跟着呢。”野狼左右瞧着,总觉得左玄歌是厌烦司徒凛月的,可是若是如此,那他对他也算是容忍至极了吧。
关于左家这位五公子,他在京城的时候听见过的流言数不甚数,其中自然不少是空穴来风不可尽信的,但是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毋庸置疑的,左五爷行事无章法任性妄为,同时又果敢狠绝心狠手辣,就连亲兄弟下手也毫不留情,他极聪明也极阴诡,所以尽管众人皆知因为某种原因他武功极差,可是全京城却无人不怕他忌惮他。
野狼知道,所有这些并不能将左玄歌这个人定义完全,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任人对他指手画脚之人。
“哪是我想不想让他跟着,根本只在于他想不想跟着。”左玄歌语气里竟有一丝无奈,“说得好像我有办法不让他跟着一样。”
能够让他感到无奈,野狼觉得实在新鲜得很:“我却瞧着司徒凛月也不十分得意的样子,他只怕比你还难受呢,你们既然互不待见彼此,又何苦这么杠着?”
为什么呢?恐怕只有很久很久两人才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自私的人
野狼豪爽地笑了笑:“我说五爷您也别太介意这个了,有他跟着起码咱路上遇见什么绿林大盗江湖劫匪都不在话下了,这不是免费的保镖吗?”
左玄歌斜眼看了他一眼:“你是说我还会怕绿林大盗江湖劫匪?”
“您当然不怕!”野狼挺直了背一副凛然地道,旋即又缩了缩肩膀淌着脸道,“可是……我怕呀……”
左玄歌懒得理会他言语间的浮夸造作,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次日,左玄歌走出凤凰楼的时候,司徒凛月已经等在了外面,他背对着他,牵着一匹纯黑的骏马,一黑一白煞是显眼。
野狼早已将马车装好等在门外了,他神清气爽地朝左玄歌打招呼:“五爷。”
左玄歌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寒,这样的表情本是极其不协调的,可是在他的脸上却不显得怪异,反而带着些许莫测的神秘感,让人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坏。
他跳上了马车,正待躺下,马车帷幔却被一只雪白的手掀开了,司徒凛月一言不发地也跳了上来。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原本对他而言宽敞而舒适的马车空间,瞬间因为两个人挤在一起而变得拥挤狭促了,但是左玄歌语音里的不悦却不单单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实在不愿意跟司徒凛月同乘,在他的面前,他总有一种自己要被他看穿的窘迫感,他所有的伪装隐藏,在他的面前似乎都变得单薄而脆弱。
司徒凛月将左玄歌搁在一侧坐席上的脚拨开,正经坐好:“难得与徒儿同游,为师自然要与徒儿同甘共苦,培养师徒感情。”
“我并不想跟你培养感情。”反正昨日已将话挑明,左玄歌说话也就毫无顾忌了。
“徒儿不必过激,或许我能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呢?比如说,王屠子为何会突然助你。”
左玄歌抿着嘴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司徒凛月嘴角微微一扬,在他冰山似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他师父伤好之后意图欺侮他远道而来的表妹,他发现自己的师父当真是你口中说的无耻之人,然后又无意听见了水云帮想要提前对你动手的消息,他自知无力与水云帮抗衡,所以只好用那样的方式来提醒你。”
左玄歌听后并不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只是看着司徒凛月饶有趣味地道:“师父的话似乎变多了。”
“是啊,谁遇上这样的事不会想多说几句呢?王屠子尚且知道何为恶何为善,徒儿你难道不知吗?”
左玄歌终于明白司徒凛月究竟是在干什么,他想要感化自己改变自己?
左玄歌眸中渐渐凝聚寒光,感化他?让他迷途知反?他司徒凛月凭什么认为就凭他这个半途杀出来所谓师父就能感化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可笑了吧。
马车外突然响起车轱辘辗转地面的声音,且越来越近,左玄歌掀开帘子透过小窗往外看了一眼,是一辆全黑的马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一样,黑漆漆四四方方的,只是望着都有一种沉闷的压抑感。
那马车行驶得极慢,野狼驾着车很快赶上了他们,左玄歌这才发现,那并不仅仅只是一辆马车,而是沿着大道一列排开有七驾马车,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铁盒子。
盒子上用白色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铁”字。
“铁戟门。”司徒凛月淡淡开口。
铁戟门左玄歌倒是听说过,在西北一代很有势力的黑道门派,据说他们几乎遍布这一带一路到三山关的所有地界,但凡是走这条路的,最好不要落单,落单了也最好不要让他们瞧上,否则破财不说,搞不好命也要搭上。
走过他们身侧的时候野狼明显加快了鞭子,直到超出他们半盏茶功夫马车的行驶速度才重归正常。
左玄歌放下了布帘,司徒凛月却已瞧出了这辆马车所行的方向,这个方向……是去关外的路?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回过头来看左玄歌的目光里多了一层猜忌和戒备。
他要去关外?他为什么要去关外?难道他真的如同自己所猜想的那样是……
司徒凛月正在心中猜测左玄歌究竟是何种身份,野狼却突然长吁一声勒住了马,他隔着帷帘道:“五爷,有两个姑娘想要搭个便车。”
这个种地方两名女子要搭便车?左玄歌头也没抬:“继续走。”
“且慢。”司徒凛月掀开门帘制止了野狼,他看了看路旁站着的两个女子,一高一矮,年纪大的那个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年纪轻的怕是只有十三四岁。
两人白皙娇嫩的脸蛋在太阳肆无忌惮的照耀之下,而微微泛红,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司徒凛月放下门帘,对着左玄歌道:“载她们一程吧,前方不远就有城镇,到了那儿再将她们放下。”
“不载?”
“为何?”
“载了她们,这马车里拥挤得都成猪圈了。”
“依我看,这马车还相当的宽裕,只是稍稍牺牲徒儿的一点点舒适而已,这样你也不愿意吗?”
“不愿意。”左玄歌答得理所当然,他甚至还特地伸了伸腿来昭示他绝不放弃此刻的舒适。
司徒凛月轻轻叹息:“徒儿未免太过自私了。”
“错了,师父,我这是自爱。”左玄歌定定地看着他,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损一毫利而天下,不与也,这便是徒儿的处世之道。”
“强词夺理,牵强附会。”
“自爱便是爱自己,爱自己便绝不委屈自己,徒儿自认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并没有丝毫强词夺理牵强附会。”左玄歌说着伸手掀开了门帘,“野狼,还不走等着我来给你驾车吗?”
“……是,五爷……”野狼猛地一拉缰绳,骏马扬蹄而奔,马车继续在官道上晃晃悠悠地前行。
中途下马车休息,三人坐在一棵光秃秃的只能算聊胜于无的树底下遮阴,野狼将干粮分予二人。
左玄歌见司徒凛月似乎对那两个女孩还有所不放心,撇了撇嘴道:“师父莫不是还在怪徒儿没有载那两个女孩?其实师父您完全不用那么担心,现在天色还早,? 俚郎侠赐盗痉倍啵亲芑嵊錾显敢庠厮堑娜说摹!?br /> 哪知,他话音刚落,司徒凛月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旋即施展轻功往来路方向奔去。
野狼不明就里:“五爷,司徒先生这是要干嘛?”
“他滥发好心,我便由着他白跑这一趟。”
左玄歌的话更是叫野狼摸不着头脑:“五爷,您能浅显一点儿说吗?”
左玄歌叹了一口气:“他只道两个弱女子在这半道上实在是凶险,怎么不想想两个小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半道上?”
“五爷的意思是,这俩姑娘有问题。”
“你不觉得她们的长相太过水灵柔弱不似关中女子,倒像是江南一带的吗?”
野狼恍然大悟:“您是说她们很可能是水云帮的人?”
“不错,司徒看不出来尚且情有可原,他一生多半时间都待在珩羽山上,可是野狼,你行走江湖那么些年居然也没看出来?”
野狼憨厚地笑道:“要是谁都有左五爷您这样的眼力,那岂不是天下人都成左五爷了么。”
左玄歌摇头叹道:“你是真笨,他却是个痴人。”
总想着给别人一丝生机,就像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可救之人一样。
“五爷!”野狼也急了,“您就别再弯弯绕绕了,直接给我野狼一个痛快说清楚吧。”
“好,如果说她们的外貌还只是让我生疑的话,那么她们腰间系着那腰带却坐实了我的猜想,上等的水洛锦加上织云坊的绣工,江南一带的水洛锦基本被水云帮所垄断,除了水云帮的人还有哪家哪户的大家小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司徒先生怎会听见您说的话之后就跑了呢?”
“路上遇见的铁戟门你也瞧见了,我的话让他想到若是在别的车马赶到之前铁戟门的人先到了,那么那两个姑娘就凶多吉少了。”
关于铁戟门的行事作风野狼自然知道,他突然道:“那司徒先生此去岂不是很危险?”
铁戟门派出的铁盒与出行之人的身份有关,七个铁盒,意味着至少是副门主以上的身份,司徒凛月武功再高,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危险?跟铁戟门交上手那才叫危险,既然那两个女子是水云帮的人,你还担心他们交上手吗?”
“对对。”野狼拍手叫道,“铁戟门向来极有分寸,对上武林七大门派之际向来礼遇有加,这也是他们在关中这一带胡作非为那么久中原武林却一直睁一眼闭一眼的原因。”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中原七大门派都知道的事情,偏偏有个人却不知道。”
言谈之间,那一袭白袍又映入眼帘,司徒凛月正缓缓往他们走来。
野狼喜道:“司徒先生果然没有跟他们交上手。”
当然司徒凛月的身后也没有跟着那两名女子,野狼都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能让铁戟门都敬畏三分的人,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呢?
所以他沿途返回,重新遇上那一列七驾马车,看上去与先时毫无二致,实在是不像有劫持什么人的样子,再往前走不远果然看见了那两个女子,她们并未站在原处不动,而是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他上了左玄歌的当了,他故意出声提醒自己,不过是想要让自己亲自来印证一下,这一着是他左玄歌胜了。
☆、野地遇险
金玉雕琢的马车又缓缓在官道上移动起来,左玄歌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他翘着腿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轻叩着节拍。
司徒凛月对左玄歌得意的样子视若无睹,他只是在沉思了片刻之后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明知水青萝已经跟我达成协议,还会猜疑那两个人是水云帮的人?”
“因为我聪明绝顶举世无双。”
“说人话。”
“好。”左玄歌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司徒凛月道,“因为我从来就不觉得水云帮会那么轻易放过我,无影蝙蝠闹得江南一带人心惶惶,水云帮倾巢而动竟然无功而返,太折面子了,好不容易有一个靶子他们能那么轻易放过吗?况且你们的水女侠一看也不像是什么胸襟宽广气度宽宏的人。”
“这世间人心难测果然比修习绝世武功还要不易。”司徒凛月幽幽叹道,同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左玄歌,“不过,你既能将她的心思猜得如此透彻,你们倒像是同道中人。”
左玄歌不屑冷哼:“师父过奖,我倒也没她这么无耻,至少不会一面答应了师父一面在暗地里动手脚,再说了,我好心为师父释疑解惑,师父非但不夸奖反而折损徒儿,可见师父也不是什么真君子,咱们半斤八两正好凑成师徒一对。”
司徒凛月不再理会他的贫嘴,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的颠簸闭眼休息了起来。
到达九龙镇的时候时刻还早,三人只在镇上上好的酒家吃了饭稍作休整便上路了。
结果没赶得上再到下个一市镇,天就全暗了下来,左玄歌跳下了马车,他环顾着四周静谧的山林,眉头微蹙,早知道就该在九龙镇住下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遇伏岂不是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