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凶手与虎卫相互勾结,谋害了尚书令大人的性命。此二人是因为有罪,而不得不自裁谢罪。”
梅长歌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接着说道,“一是凶手实力太过惊人,超出了正常人的能力范畴,让这两名虎卫,产生了极为恐惧的心理,所以决定自裁。”
“由这一点,我们又可以得出两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据我所知,在大秦,战败的士兵,不是耻辱,反而值得骄傲。倘若他们二人果真是因无力阻止凶手行凶,而自杀谢罪的话。我想,这种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因为他们二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用生命为代价,来乞求别人的原谅。”一旁站着的梅长歌,悠悠说道。
“是的。”叶缺似乎对卢骞的质问并不在意,只口气笃定的说道,“首先,伤口由深至浅;其次,与伤口平行处,有多处试探伤。由此,可以断定,此二人,是自杀无疑。”
这种无视和不在意,导致卢骞在合上奏折的一刹那,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梅长歌此时提起,他才惊觉,自己曾经在叶缺的奏折中,读到过这句话。
拜托,谁会在意两个无关紧要的侍卫是怎么死的,他们怎么能和陛下亲封的尚书令相提并论。他们的冤屈,究竟能不能沉冤得雪,根本不在卢骞的考虑范围之内。
作为刑部尚书,他自然早已看过叶缺上报的奏折,不似旁人那般惊诧,但他选择性的,忽略掉了这两个人的死因。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卢骞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梅长歌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她需要给呆若木鸡的朝臣们,一个思考的时间。
“此外,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两名虎卫并非我们所以为的他杀,而是自杀身亡。当然,他们的死,必定和尚书令被害一案有关,这是可以肯定的。”
“还有,尚书令是后背遇刺身亡的,全身无其他任何伤口。这说明,凶手如果不是从坚硬的墙壁或地砖中钻出来的,那就是尚书令认识,并且毫无戒心的人。否则,凶手不可能在完全不惊动两名虎卫和死者本人的情况下,将致命的插进尚书令的后背。”
梅长歌想了想,又道,“事实上,离梅府一墙之隔的朱雀街,不仅是尚书令每日上朝的必经之地,而且非常便于设伏。况且,那时尚书令身边,只有两名虎卫,其行刺的难度,远远小于此行行动。”
“从行刺地点的选择上来看,凶手没有选择守卫相对薄弱的府外,而是选在了关卡重重的书房。这说明,凶手胆子很大,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不会失手,更不会被捕。甚至,凶手还坚信,自己不会留下任何能够直接或间接指向自己的证据。”
“从案发现场来看,凶手行动迅速有效,三人皆为一刀毙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一处细微的非致命伤都不曾留下。这说明,凶手行动缜密,计划周详,处事果决。”
梅长歌说到此处,推论尚未形成,殿上众臣,便已有好几人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梅长歌的话,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再结合案发现场附近并未留下脚印,凶手在任务完成后顺利逃出梅府这两点来看,凶手的轻功,显然也是很不错的。”
“也就是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出梅府,凶手必须是一位武艺高绝,能够以一敌百的人。”
梅思远随即心领神会的接口道,“梅府大小岗哨共计一十二座,包括陛下亲赐的两名虎卫在内,梅府守卫共计五百人整,全都登记在册,交由兵部统一管理。”
“梅府戒备森严,尤以书房为重……”梅长歌说到这里,不动声色的望向梅思远。
“那就试一试吧。”隔着高高的台阶,陛下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他的声音,仍旧是坚定的,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狠戾。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梅思远点点头,扬声说道,“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我们或许应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够具备上述作案条件,完成刺杀尚书令的任务。”
这无疑是不全面,不客观的,只是此时此刻,意外没有给梅长歌留有适应的时间和余地,她必须在诸多不可能中,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自梅长歌来到大秦,来到这个全然陌生,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照的时空,她并没有太多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梅长歌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来源于梅府中人的日常谈话,以及行为举止间隐藏的小秘密。
“启禀陛下,长歌认为,倘若案件,真的已经走到了一个无解的地步,我们大可以另辟蹊径,从另一个方向着手开始调查。”说这句话的时候,梅长歌对自己其实很没有信心。
这在之前,还是从未有过的。
那锐利的,宛如鹰隼般的目光,似乎将她剖成两半,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梅长歌总觉得,陛下望向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古怪。
“但说无妨。”
第十章 他杀了他
两名可怜的虎卫,在死后仍然承担了损坏尚书令尸体的罪名,所幸并未祸及妻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点,当然在刑部调查之后,得到了佐证。
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拿出自己刚刚从铁匠铺子里买回的,插进了尚书令的后背,并且结果了自己的性命,用以逃避未能看护好尚书令的罪责。
两名虎卫,兢兢业业的值了大半辈子岗,却由于一次很小的疏忽,没能发现尚书令的异样,反而误以为尚书令是被某些根本不存在的鬼神之物所谋害,继而做出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于是,震惊朝野的尚书令遇刺一案,在梅长歌轻描淡写的推断下宣告侦破。
可忙活了半天,不仅没能找出他想要的破绽,反而被浓郁的血腥味和犹如棉絮般破碎的伤口,刺激的一阵恶心,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当众难堪了一次。
卢骞不死心的上前,破天荒的亲自查验。
方知此为秦朝惯例,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些。
梅长歌用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殿上众臣,却见他们神色如常,不觉有异,便连本该养尊处优的陛下,都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
两个衣衫褴褛的死囚被人粗暴的扔在地上,一刀下去,血肉横飞,其中两滴温热的鲜血,还不小心溅到了梅长歌的脸上。
关于如何验这个问题,梅长歌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满满恶意。
“如果卢大人不相信梅长歌的话,大可以再验一验。”
“而且,死后造成的伤口呈深红色,伤口周围有散点血。人活着时,则不是这样。”
“人活着时受的伤,因为周围皮肤肌肉的收缩性,会向两边翻。如果是死后被刺,则伤口周边不会外翻。”
除了张着一张大嘴,不断的惊呼“什么什么”以外,卢骞似乎是那个毫无建树到有些多余的人。
梅长歌突然觉得有趣,因为倘若卢骞有机会,重新看到今日站在勤政殿上的自己,一定会非常惊讶的发现。
“什么?你说什么?”卢骞惊慌失措的尖叫道。
“那是死后造成的。”叶缺忍不住插话道。
“可你又怎么解释,尚书令后背上的伤?”卢骞怒气冲冲? 谋莆实馈?br /> 诸如此类,连梅长歌自己,都未必很清楚的专业术语,要真让她一一解释清楚,她宁愿选择狗带。
她可不想,一遍又一遍的,向陛下阐述,什么是过劳死,过劳死的临**表现,过劳死为什么会发生。
这可真是太好了,再说下去,梅长歌恐怕就要败给那些晦涩难懂的中医术语了。
“你是说,尚书令是累死的?”说到这里,陛下终于领悟到了梅长歌话中隐藏的意思。
还有什么比陛下力排众议,亲自举荐的百官之首,是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官,更值得骄傲和自豪呢。
虽然是一个意思,但梅长歌歌功颂德似的浮夸语言,自然更容易让陛下接受。
梅长歌突然玩起了十分不走心的煽情路线,实在是逼不得已,她总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吐槽说,就是因为你懒,你什么事情都不管,才让尚书令大人活活累死的。
“如今正值年关,急需处理的政事多如牛毛,等待尚书令批示的奏疏,在书房里堆积如山。云州、胜州大雪连绵数月之久,平州遭遇极为罕见的冰雹灾害,这些事情,都压在尚书令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归根结底,“过劳死”与一般猝死乍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其特点是隐蔽性较强,先兆不明显。即使是在医学相对大秦,已经完成了质的飞跃的现代,仍然很难被查出,更别提这是在一个没有内科的时代。
梅长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口舌,来细致入微的描述尚书令临死前的症状,其实用现代人能够理解的词语来表述,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过劳死”。
“此药方以安神为主,辅以调养之效,尚书令大人吃了几日,觉得确有好转,所以并没有当回事,仍旧如往常一般,上朝、下朝、回书房办公,直到案发。”
“你接着说下去吧。”陛下摆摆手,示意梅长歌重新回到正轨。
“父亲爱惜女儿的性命,也是人之常情,还请陛下恕罪。”梅长歌丝毫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住了嘴,再不肯多言。
陛下凝目看她,语有深意的说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梅长歌在袖中翻找一番,双手递出药方,交由魏冉转呈陛下。
“尚书令大人的症状如此明显,可在梅府医师号脉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异样。于是,梅府请了宫中御医一起查验,开出了一个药方。”
“尚书令大人时常表示,这段时间身体有些乏力,夜间总是睡不着,即便偶尔睡着了,也很容易被惊醒。平日里只觉得腰酸背痛,每日进食,也比以往要少了很多。”
“从宫中御医和梅府医师共同拟定的诊断书中,我们不难看出,尚书令大人在案发前数日,便已经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症状。”
“是。”梅长歌领命道。
“你再说得清楚一些。”陛下用指尖轻轻的按压着略微有些酸胀的太阳穴,面无表情的说道。
“长歌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梅长歌稍稍抬头,望向陛下,冷冷的辩驳道。
“你是说,尚书令是自杀身亡的?”陛下眉头微皱,满脸的不赞同。
“尚书令杀了尚书令。”梅长歌缓缓屈膝,伏下身子,整个人趴在地上,无比冷静的说道。
“谁杀了谁?”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坐在高台之上,冷眼旁观二人激辩的陛下。
如此异象,仿佛是在冥冥之中,应和了梅长歌方才的话。
恰在此时,殿前忽起大风,飞雪贴着地面滚过,殿门处一片雪白。
“他杀了他。”在梅长歌的刻意营造下,这句话的效果,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梅长歌的步步紧逼,终于迫使卢骞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位看上去颇为孱弱的女子,他的声音颤抖,指尖蜷缩,若非退无可退,他怕是要当场抱头鼠窜的。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有什么证据?”
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让卢骞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唾液,咕咚一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
嘀嗒,嘀嗒,一下接着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宽广的大殿中,隐约有水珠**的声响。
第十一章 茶楼小叙
先秦称诸侯的儿子为公子,女儿亦称女公子。后来泛指读书的文化人或豪门士族的年轻男子,是一种尊称。(用公子二字,来称呼楚青澜,实在是作者的一点小执念,不必太过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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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小姐以后,若遇难事,可以随时找叶缺帮忙。”楚青澜目光闪动,想来是对属下的事情,真的上了心。
“是的,我可以保证。”叶缺似乎特别惧怕光亮,忙不迭的向后退了一步,重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妥当,这才答道。
“叶缺,你说是不是?”楚青澜眼带笑意,似笑非笑的调侃道。
“让叶缺掌管梅府内宅之事,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了些。”楚青澜微微颔首,温言说道,“我安插在梅府后宅的钉子,另有其人,就不劳烦梅小姐费心了。我可以保证,从今往后,那人再不会危害到梅小姐一丝一毫。”
“叶缺,你怎么……”话说一半,梅长歌便收了声,继而冷冷的说道,“叶缺原来是你的人,难怪你对梅府了如指掌。”
再等到他彻底走进窗边的阳光里,梅长歌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话音刚落,角落里随即现出了一个人影,看上去,似乎很是眼熟。
“不要谢我。”楚青澜笑了笑,突然拍了拍手,对着屋中阴暗一角,轻声说道,“你该谢的人是他。”
陛下恨他,恨他是个儿子,恨他的身上,流淌着陇西李氏的血液,也恨他竟然真的是自己的骨血。
“五公子费心了。”此时的梅长歌,并不懂得,陛下对楚青澜复杂而阴郁的情感,早已不是忌惮二字所能概括的,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恨意。
“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楚青澜自嘲的笑了笑,无奈说道,“我是父皇最不喜欢的儿子,有什么得罪人的差事,总归是要落到我头上的。当年惩治贪腐,就是这样,如今想抄家灭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
“若是他日陛下传召,你便一口咬定,你是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名,不得已而为之,与他人无关,或许能够避免一些可能的灾祸。”
“这次陛下,其实是有些不满的。”楚青澜突兀的说道,“陛下先前定是认为,此案牵连甚广,凭借此案,至少能顺理成章的除掉几个眼中钉,却在勤政殿上,被你横插一脚,想来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这些,怎么能让梅长歌不感激?
“多谢五公子指点。”这句话,梅长歌说得真心,看得出来,楚青澜这个人,性子比较冷淡,不太爱“多管闲事”,此番又是监牢探视,又是茶楼谈心,已是他所能给予旁人,最大限度的善意。
“经此一役,梅小姐声名鹊起,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消无声息的隐于幽兰院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楚青澜放下杯盏,沉声说道,“以后遇事要多想二三,切不可鲁莽冲动,这是我与你的忠告。”
如此,甚好。
梅长歌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褪去了那些虚伪而不自然的客套,终于可以像两个正常人那样,安安稳稳的说会话了。
“梅小姐不喜欢可以直说,用不着勉强自己。”梅长歌的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久经朝堂尔虞我诈洗礼的楚青澜,当下被人戳破。
奈何梅长歌是个不懂茶的“异类”,听楚青澜说得诚恳,演绎的着实动人,便也细细的抿了一口,在嘴里回味许久,也只觉得清淡二字尚可,唯雅致不可得,但看楚青澜似乎颇为享受的样子,于是顺着他的话,假意赞了几句。
不得不说,楚青澜斟茶的动作,还真挺好看的。衣袖轻扫,带起一阵淡淡的茶香,行云流水间,不见女子的妩媚,倒将男子的孔武有力,表现的淋漓尽致,像极了一副意境优雅的水墨画卷。
“这里的花茶,味道清淡雅致,梅小姐不妨尝一尝。”楚青澜右手提壶,亲自为梅长歌倒了一杯清茶。
幸亏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可真是太好了,梅思远不由自主的这样想道。
梅思远想到这里,再看梅长歌,倒也不觉得她桀骜不驯,难以亲近了,再想到梅长歌的身份,不免觉得有些庆幸。
如果这等本事,当真能用在结交权贵身上,与己而言,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梅思远无计可施,又觉得梅长歌确实有几分能耐,接二连三的,先是搞定了刘婆、叶缺,现下就连一向不爱与人亲近的楚青澜也表示要和梅长歌私下里聊一聊。
梅长歌笑着应了,转身便头也不回的跟着楚青澜进了一间茶馆。
梅思远临走前,仍不忘叮嘱梅长歌,要她不要太过放肆,凡事要懂得分寸。
双方出了宫门,正式分道扬镳,梅思远径直回了梅府。他还在丧期,按律是要在家守孝的,自然不能再在街上随意逗留。
楚青澜这话说的清楚直白,梅思远哪里有阻拦的道理,只恭敬的说道,“五公子请自便。”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楚青澜摆摆手,客客气气的说道,“有几句话,想和梅小姐私下里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