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人,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刑部的俸禄,向来低得可怜,寻常有这等便宜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凑个热闹的。”
像春联这种,一旦贴到门上,便要贴满足足一年的东西,一般还是很有讲究的。
大户人家,不仅讲求寓意,还喜欢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书写。小户人家,虽然没那么多要求,但能免费领到书法大家所书的春联,应该也是极高兴的一件事情。
叶缺默默的盘算了一下,觉得苏雪松是很有可能会去参加这种活动了,所以吩咐道,“你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时间,哪家铺子,再来报我。”
“是是是。”刘为政一迭声的答应道。
叶缺此行,有了不小的收获,心中顿觉欣喜,索性晃晃悠悠的走到刑部,准备向梅长歌报喜。不料还未行至刑部,远远的,便望见一群衙役,手里拿着各类挖掘用具,正要出门。叶缺琢磨着,估计是梅长歌那边,已经寻到藏尸地了,于是和卢骞打了个招呼,也跟在队伍后面,去到了挖掘现场。
梅长歌双手抄在袖中,愁眉苦脸的说道,“叶缺,你来得正巧,我又遇到麻烦事了。”
“怎么会?”叶缺蹙眉道,“瞧着不是挺顺利的吗?”
“一码归一码。”梅长歌冷冷的说道,“此案,姜崇亮是主谋,苏宗平是从犯,其余涉案人员,责任尚未明确。”
“案子清清楚楚的,你还有什么好愁的啊。”叶缺疑惑不解的问道。
“一件案子,策划组织者,判刑最重,从犯次之,被胁迫者,甚至可以减刑。”梅长歌正色道,“现在他们异口同声,说苏宗平才是主谋,岂不令人头疼。”
“你不能这么想,你得想点高兴的。”叶缺柔声安慰道,“已知凶手找证据,总比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太多。”
“话虽如此,但在这个案子中,由于是群体性作案,分清主次,是极重要的事情,我们并不能掉以轻心。既然姜崇亮敢明目张胆的栽赃,想来还是有所凭仗的。”
“况且,这些孩子们,身份特殊,父亲多在朝中任职,我们不可能无限期的羁押,直到我们找到足够判刑的证据为止,所以时间还是比较紧迫的。”梅长歌低声说道。
随着这些话,梅长歌的思绪,慢慢飘回到不久之前。
总体说来,她对姜崇亮的判断和解读,还是非常精准的。在姜崇亮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落入梅长歌的圈套,并且很可能隐瞒不住罪行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的,抛出了苏宗平这枚棋子。
只见他哭哭啼啼的跪在梅长歌身前,拽着她的衣摆,惨兮兮的说道,“梅大人,我是逼不得已的,我就是个负责埋尸体的,我什么都没干。”
在姜崇亮的颠倒黑白之下,他试图玩弄嘲讽办案人员的举动,被描绘成了,因为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所以想要亲自缉拿杀人凶手的正义之举。
有了这样一个反面教材,被苏宗平点名的那些人,顿时恍然大悟,一个个跪下来,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纷纷表示,苏宗平才是主谋,一切和他们无关。
梅长歌望着眼前这些年轻且稚嫩的孩子们,简直是目瞪口呆,她见多了人性之恶,却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受到浓浓的疲惫和倦怠。
套用一句非常老土的话,教育出了问题,是社会的责任,即便梅长歌并不这样认为。
“姜崇亮,崔平死后,你是否拖动搬运过他的尸体?”梅长歌语调幽幽的问道。
“是我干的。”姜崇亮答得干脆,“可人不是我杀的。”
“苏宗平曾经策划过一起,针对崔平的暗杀行动,我看到他死了,便以为这是第二次。”姜崇亮望着梅长歌极为深邃的眼眸,不避不让的说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一心只想着如何处理崔平的尸体,才能逃脱罪责。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学堂敲钟的声音,于是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将他伪装成睡着的样子,然后装作不经意的,发现他已经死了。”
“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莫先作证,肯定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
“苏宗平,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无话可辩。”苏宗平望望四周,待看清蕴藏在那些人眼眸中,别样的狠戾之后,终于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并非无辜之人,如此,认了就是。”
梅长歌尚未回忆完全,便有衙役来报,说是已经发现了尸体。
叶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尸体已呈现全部白骨化,估计至少在年以上,查验的价值不大。”
“不着急。”梅长歌揉了揉眉心,面色略显痛苦的说道,“应该会有最近的,保存比较完好的尸体。”
很快,梅长歌的话,便得到了印证,一具具尸体被接连挖出,最后达到了惊人的三十具,远远超出了在刑部备案的失踪少女人数。
从骸骨上进行推测,最早的一具尸体,大约出现在五年以前,其次是三年前,再次是一年以前。之后便一直保持着每隔个月一具尸体的速度逐步递增,直至达到现在的规模。
负责挖掘尸体的刑部衙役们,脸上的神情,从最初发现时的欣喜,渐渐转为沉重,再到现在,弥漫在整个现场的淡淡寒气。
他们固然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执法者,但他们还是一个人,所以不可能做到视若罔闻。
3598第二百三十七章 新的切入点3598
“你去看看。”梅长歌眼睛微眯,似是不忍目睹现场的惨状,“我先回去了。”
“是。”叶缺正色道。
转移尸体的过程,是枯燥且繁琐的,将近四十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层层叠叠的埋在一处,只要轻轻一碰,整副骨架便会随之破碎,分辨不出其当初是属于谁的一部分。
待尸体被全部搬走后,叶缺又指挥着刑部众衙役,用筛子细细的滤了一遍藏尸坑中的泥土,试图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梅长歌抢先离去,倒不是因为她厌倦了这等乏味的工作,而是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些,与案件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息息相关的事情。
行至刑部,卢骞早已坐在厅中等她,见她面色不善,并不急着申辩,只先招呼她坐下,柔声劝道,“梅大人,您别多想,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你何苦害我?”梅长歌冷冷的质问道。
“我怎么敢害您呢。”卢骞悻悻说道,“是,没错,此案牵连甚广,你我二人,一股脑的,得罪了朝中十来位寒门出身的朝臣,可是,坦白说,如果我在您接触调查此案之前,便将真相向您和盘托出,您扪心自问,难道就不查了吗?”
“卢大人,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梅长歌看了卢骞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轮年纪,您该是我的长辈,如此不走心的尊称,还是能免则免吧。”
“我们都是游走于光明和黑暗之间的斗士,有句话,虽然俗气,但很是恰到好处。”卢骞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此案延绵数年,但集中的,有规律的爆发,却是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看样子,咱们那位陛下,早已得知此事,却按下不提,就是为了今日。”梅长歌苦笑道,“权谋玩到陛下这个份上,还真是世所罕见。”
“他既算准了我能查清此案,又知道我绝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梅长歌苦笑道,“明知是陷阱,我也只能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那也未必。”卢骞沉吟片刻,迟疑道,“我等在此处,就是想给梅大人出个主意,只是”
“以你的性子,恐怕未必肯做就是了。”
“你先说来听听。”梅长歌的目光,缓缓落在卢骞身上,声音如常清冷。
时隔一年,梅长歌已不是当初那个初涉朝堂,认为仅凭一颗赤诚之心,便能撼动整个大秦朝堂的懵懂少年了。她深切的知道,某些权谋手段,并不完美,甚至有些肮脏,但,它们都是必要的。
“此案中,有主谋,有从犯,也会有一些贪图好玩的随波逐流者。”卢骞仔细端详着梅长歌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主谋者重判,从犯者轻判,其余人等,我以为,或许可以有商量和斡旋的余地。”
“然后呢?”梅长歌唇角抽了一抽,仿佛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卢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觉得,这些参与虐杀无辜少女的凶手们,还有重获新的权利?”
“佛祖曾经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卢骞慢条斯理的说道,“他们至此之后,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没想到,卢大人竟还是位虔诚的佛教徒。”梅长歌似笑非笑的说道,“若苍天有眼,世间又怎会罪恶丛?”
“如今律法已经败坏,正需要我们这些殉道者誓死捍卫。”
“你这是死板。”卢骞愤而起身,使劲拍着桌子,叫嚷道。
“你这是无耻。”梅长歌不甘示弱的反击道。
“迂腐,迂腐啊。”卢骞怔了怔神,突然仰天长叹道,“想那卢西元最是奸诈狡猾,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梅长歌听他这样说,唇角微扬,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卢大人糊涂了,这件事和卢西元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卢大人,想必你已经忘记了,这一年多以来,我们反败为胜,如今能与陛下分庭抗礼的立身之本,到底是什么。”梅长歌冷笑道,“不是世族,不是寒门,不是陛下,而是民心所向,万民拥戴。”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谁都不能越俎代庖。”
卢骞听着,发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酌情考虑的。”梅长歌想了想,直视着他,缓缓说道,“如有真心悔过者,可免一死。”
“卢大人,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梅长歌站起身,冷冷的说道,“请你务必,原封不动的,将我先前说的那番话,转告给那些消息灵通,一刻也等不及的说客们。”
被梅长歌戳破心事的卢骞,一时间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只好偏着头,避过她的目光,轻声答应了一句。
酒是好东西,既可以解忧,又可以忘愁,但梅长歌不喝,她只是想闻一闻酒香。
隔了几百上千年,朝堂争斗的手段,还是没什么新意。
人啊,永远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时常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斗得你死我活,却在大是大非面前,选择性的视而不见。
姗姗来迟的叶缺,一进院门,便望见梅长歌举杯邀月的愁容,忙急走几步,一把抢过她手中握着的酒壶,板着脸,喝止道,“别喝了。”
“我没喝。”梅长歌蹙着眉,仰着头看他,“我一滴都没喝。”
叶缺闻言,凑过去使劲闻了闻,许久,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复又将酒壶还了回来,坐到梅长歌身边,默然说道,“尸体太多,太零碎,连复原都很难,更别提线索了。”
“凶手很残忍啊。”叶缺喃喃自语道,“第一具尸体,是被勒死的,第二具尸体,是钝器敲击头部至死,再往后,凶手犯案手法日趋娴熟,死者手脚骨折,有大量肢体折损痕迹。这些都表明,凶手暴力升级,有明显的施虐过程。”
“最近的几个死者身上的伤痕,是间断的,初步怀疑,是由于多人多次施虐后留下的痕迹。”
“梅长歌,她们是猎物啊,是猎物。”叶缺语意微凉的说道。
“如果是囚禁,那么势必需要一个独立的,偏僻的,能够被凶手完全掌控的犯案场所。”梅长歌冷静的分析道,“从案件间隔时间,以及检验尸体时所呈现的伤痕来看,姜崇亮在首次作案时,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是失手杀人。”
“从当时姜府的失踪人口展开调查,应该会有所发现。”
“我查过了。”叶缺略略有些灰心的说道,“可是姜府,并未有人失踪。”
“说起来,姜崇亮的父亲,和崔云还是同僚。”叶缺冷笑道,“官位比崔云高,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当了个不怎么出名的御史,家里收入勉强度日,一共就两个下人。”
“哦,不对,现在就只有一个年纪约莫在四十岁左右的李婶,在姜府帮着给做做饭,顺便打扫一下卫,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能请的起佣人,已经不算穷人了。”梅长歌不置可否的说道。
像御史这种高危职业人群,自然有出名的,和不出名的之分。
出名的那一小撮人当中,既有如魏征那般,以冷面直谏,不假辞色,闻名天下的,也有似前朝御史,敷衍了事,善拍陛下马屁而臭名远扬的。
陛下这个人,显然没有李世民的胸襟和气度,戾气又不晓得有多重。
姜御史怕死,不愿自寻死路,却又担着文人的那份风骨,坚决不肯投其所好。于是不上不下的混了这么多年,勉勉强强,靠着工龄优势,前些年,终于给升了个御史。
姜御史安贫乐道,倒挺知足,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也没什么追求,只想着在家中种种花,逗逗猫,唯一的心病,就落在了姜崇亮的身上。
“梅大人,咱们姜家,世代忠良,犬子虽然无德,但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丑事来的。”姜御史看着梅长歌,鼻子、眼睛挤在一处,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你先别忙着哭嚎。”梅长歌嫌恶道。
她既已确定姜崇亮的主谋身份,再看姜御史,便多少有些不顺眼。况且,以他的岁数,如此惺惺作态,恐怕还有几分倚老老的意思在里面。
“姜崇亮能不能洗清嫌疑,可全看你的表现了。”梅长歌眼睛微眯,赤果果的暗示道。
“五年前,失踪的那个人,叫曹玉燕。”姜御史声音沉缓的说道,“失踪时,曹玉燕刚满十七岁,是我当初在老家时,无意中收留的一名女子,她长相一般,身材纤细,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这事也怪我。”没由来的,姜御史突然自责道,“那曹玉燕原是说要回老家成亲的,我怎好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事,当然是准了,还特意多给她结了年的工钱,就当作是她在我们姜家,工作多年的辛苦钱。”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吧,老家那边来人了,信誓旦旦的质问我说,曹玉燕跑到哪里去了,还以为是我扣着人不放,我这才知道,她当初根本没回老家,而是失踪了。”
“姜御史,有件事,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梅长歌笑了笑,若有所思的说道,“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当着我梅长歌的面,说谎了。”
3427第二百三十八章 狗血大剧3427
“你看看你,整个人身体蜷缩,说明你缺乏安全感。”梅长歌退后一步,轻声说道,“你有轻度的耸肩动作,可惜是单肩,而非双肩。局部耸肩,说明动作的实施者缺乏担当,表明对所叙述的某事或某物不了解或有所怀疑,其传达的信息,是不可信的。”
“姜御史,有些事情,我非看不清,而是不想说罢了,世间诸多事,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梅长歌不动声色的威胁道,“只是此事,事关他人死,麻烦您再重新说一遍,曹玉燕到底怎么了?”
“我”
姜御史愕然抬头,正要开口分辩,突然听见梅长歌冷笑一声,语调幽幽的说道,“姜御史,有些话,说一遍已是足够,再说第二遍,就显得多余了。”
“是是是。”姜御史连忙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脸色苍白的说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一定配合调查,一定配合。”
姜崇亮是他的儿子,虽然很混账,很不是个东西,但终究是他的骨血,是他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之一,必要的时候,他还是想拉他一把的。
可惜梅长歌眼睛毒辣,他方才不过心念一动,便已被人看出端倪,未免旁枝节,只得作罢。况且,他始终不能相信,姜崇亮竟会是杀害曹玉燕的凶手。
“我们姜家,以前是做小意的,家境殷实,在老家,也能勉强算是富户。”姜御史娓娓道来,一开口,居然是这样久远的事情。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突然萌了考学的想法,一年又一年,家中的产业,因此荒废了,日子越过越差。”姜御史叹息道,“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不过二十出头,只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做不到,所以完全不顾妻子的劝阻。甚至,还隐隐约约的认为,农户出身的妻子,就是没有眼光,根本意识不到读书对改变自身阶级的重要性。”
“如今在官场浸淫多年,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了。”姜御史轻轻的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我的想法,或许谈不上错误,但肯定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