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放心了。”裴氏松口气,道:“不过恒儿不是忭儿,你便是下手,也且轻些!”
这抱怨的话出来,郎怀才真正放了心,干脆就在这儿和裴氏说了些闲话,不多时郎士新便醒了。裴氏替他披上衣服,又喝了些水,才离开,留给他们爷俩空间。
“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郎士新走到小院中,享受起春末的阳光,和儿子随意说些话。
郎怀避重就轻,说罢却道:“我看姨娘如今坦然许多,才有些明白爹爹当年为何倾心于她了。”
这话却让郎士新开怀,笑骂道:“倒是打趣起我来?便不说其他,你如今又懂了?知子莫若父,说些漂亮话来对付我?那可没什么用。”
郎怀难得红了脸,道:“爹,我可是什么都没说的。”郎士新一贯只看得到郎怀应对自如,何时见她流露出这般小儿女情态?不由得多逗了几句,才算罢了。
“爹爹,却有正经事请教您。”郎怀脸上红潮未去,强自镇定,道:“土蕃此次来我大唐,无非三件事——换俘、通商还有税权。如今为了税权,竟然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儿子实在不得不看轻那个丛苍澜湖。”
“此人能在几个兄长的打压下,成为赞普,是有才干的。怀儿,你可不能掉以轻心。”郎士新也不再开玩笑,正色道:“他若想染指安西,却是痴心妄想了。屯军、移民,易风移俗,这些事为父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又岂是白费?何况我大唐是一向宽仁对待西域诸国,远非土蕃那等强硬的做派。人心向背,虽是空口无凭,但终究是潜移默化的。”
“爹爹高瞻远瞩,这番苦心后人自有定论。儿子如今,只是担忧陛下一但允诺,只怕那位殿下,会收不住自己的野心。”郎怀摇摇头,叹道:“何况固城公主不过双十年华,远嫁土蕃那等苦寒之地,终究是可怜。”
郎士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自古争那位子的,又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便是陛下当年,杀戮也不见少。好在如今将七王贬出长安,他那性子,离开长安倒是好事。只不过,你既然和他交好,须提防博山那边。七王贬去那里做郡王,是要处理民务的。”
郎怀颔首:“爹爹放心,儿子记下了。如今不过是和土蕃人磨时间,他们终究是翻不出别的花样来。爹爹,您如今不管这些,倒让儿子好生羡慕。”
“你才多大?正是闯荡的时候!”郎士新勉励她道:“好了,别在我这里耗费时间,该忙什么快去吧。”
郎怀又说了两句,看看日头不早,便去了韦氏那里,陪着用午膳。韦氏对她和明达的事只略问了几句,要紧的,不过是陛下已经传了口谕,准许将沐公府和未央居连在一处,不过是看如何构建罢了。
“依我看,便在东北处打开个缺口,引一曲回廊,通到你的院子。”韦氏将想法说了出来,道:“不必铺张,未央居里恐怕你们的居室还是在姑娘如今的住处,只用给你把永安殿前面儿的那处延年殿,按照规制改了便好。怀儿,你觉得呢?”
郎怀本就对此不是很上心,随口应道:“娘你决断便好,怀儿没什么。”
韦氏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道:“怀儿,你对姑娘,可有把握?”
郎怀愣了下,笑道:“娘这话是何意?”
“将来你们二人成婚,若被姑娘瞧出来……还是要早做打算。”韦氏看了眼郎怀,道:“你对明达,很是在意的。”
郎怀沉默片刻,道:“她跟着我长大,自然在意。”
“那……”
郎怀打断了母亲,道:“您的意思,我懂。但却不愿!若我成了那等人,真羞愧死。”
“唉,且走一步看一步罢。”韦氏摇摇头,心里却知道,以明达对郎怀的情谊,就是知道,也定无妨的。
第38章 殿前欢(四)
这日入了夜,郎怀换过一身普通衣衫,披着斗篷从侧门出府,绕到未央居北侧门,静静候着。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段,北侧门的侍卫看见她,想要迎进来,郎怀却挥挥手,就在廊下站着。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当真让她有些疲倦。冬狩归来,明皇无大事再不上朝。本来太子监国是再正常不过的,却偏偏下了道圣旨,李迁也入朝理政。
大明宫奢华之盛,超过了历代。梁贵妃一枝独秀,独宠后宫,连带着她的宗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迅如今是根本做不得主,几乎被困在东宫,政令下达,几乎出不得宫门,当真是窝囊至极。
然而为今之计,明哲保身,对李迅来说是唯一的选择。一但真的触怒明皇,罢黜储君的身份,那就万事休矣。好在前些日子,太子妃诞下龙凤双生子,明皇喜欢得不得了。一个有诸多子嗣的太子,还是让明皇喜欢的。
她正乱想,不提防被人拍了下后背,正要出手,鼻尖嗅到股子药香味,才放松下来。“兕子,”转过身,果然见着是她,夜里凉,倒是老实披着斗篷,只露出个脑袋来,“走?”
明达点了点头,对璃儿道:“你且回去,这么晚,爹爹应该不会过来。”
璃儿犹豫道:“这……”
“怕什么,我跟怀哥哥出门,她自会护着我。”明达转头看着郎怀,笑道:“是不是?”
郎怀摇摇头,却还是伸出手臂,让她扶着下了台阶,往七王府去了。
一路无话,待到了侧门,郎怀示意明达稍候,走上前道:“顾统领,多谢。”
顾央摆摆手:“都尉言重。时日不早,这便请罢,莫多耽搁。”
郎怀也不客气,转身扶着明达,从侧门进去,由顾央引着,一路往仰羲斋去。因着李遇脾气淡然,昔日王府里仆从大都随意从容,如今却全是御林军的侍卫。郎怀和明达不由得叹口气,等到仰羲斋外,郎怀对顾央道:“多谢统领,今后若有差遣怀定不推辞。”
“这些话便不必说了。您二位请进吧,若有事,到那处寻我就是。”顾央指了指仰羲斋外的廊房,摆摆手告辞。
推门而入,里屋倒是点着灯火。郎怀只怕摔着明达,愈发小心,等进了屋,李遇的声音传来:“是明达阿怀么?”他话未完,人已经出来,打眼瞧去瘦是瘦了些,气色倒还好。他笑道:“早先那位顾将军跟我说,你二人今日要来,我还不怎么?3 拍亍!?br /> “有什么不信?莫不是我还会着人来哄你?”郎怀笑着取下斗篷,里面是件月白色的窄袖薄衫,腰上青玉镶金跨,坠着个青色荷包。
转头再看明达,今日却打扮得好生明媚,火红的半臂,纤腰一束,如若安静站着还真颇有些窕窕淑女的感觉。
“我这儿如今仆人们都遣送了大半,夜里的,也不愿打扰他们。酒只管够,菜却没多少。便喝吧?”李遇拉着明达坐在自己身边,道:“只是你不准贪杯,什么天色,就穿得这般单薄,要再冻出病来……哥哥将来是不能再照顾你的。”
三人都叹口气,郎怀也默默坐下,嫌弃酒杯小,又起身去寻了个茶斗来。几人对饮几杯,气氛才渐渐热闹些。
李遇一拍脑门,从春凳上跳起,道:“前儿你那三弟借我一本书帖,未曾想这事儿一出,我却是忘记了。”他在东首的小书房里翻了半晌,却抱过来一沓子,笑道:“那孩子倒真好悟性,比你这个大哥强得多。这些都给他,让他按着顺序去临,定有进益。”说话间,李遇把帖子用包袱皮抱起来,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叮嘱:“记得,别忘了。”
“难为你还记得。”郎怀给明达换了清茶,劝她:“你不能多喝了。”
“凭什么听你的!”明达哪里肯依,劈手夺过来,道:“七哥要走,莫不成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能好好送他?”
“你呀。”李遇笑着看她们二人拌嘴,打趣道:“真是定了亲,就不一样了。”他嬉皮笑脸,却没发觉这话说出来后,她二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自顾自道:“明达这脾性,也不知是随着谁。幸亏父皇还算明白,给她选了你。不然我是如何都不放心了。”
他说罢,不由得想起琴书,叹道:“这事儿来得太蹊跷,却不知琴书她一介女流,躲不躲得掉。”
郎怀不忍隐瞒,低声道:“七哥放心,琴书姑娘如今安全得紧。不过是将来隐姓埋名,脱了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遇抬起头,情不自禁握住郎怀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此话当真!”
郎怀用右手拍了拍李遇肩头:“七哥,我什么时候跟你还有假话?只我问你,你知道琴书是什么人么?”
“又如何不知呢?”李遇淡然一笑,道:“她是身不由己,我却心不由己。但覆水难收,却也都过去了。”
“只怕四哥留了刀山火海在博山,等着我这个落魄郡王去跳。”经此一番,李遇却是了悟,人通透不少,道:“我知你来此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我再做傻事。”
郎怀见他明白,点点头,看了眼明达才道:“若不出所料,顾统领是会脱出御林军,作为你的护卫一同前去。却不知七哥心中可有王相人选?”
李遇酒到杯干,饮个不停,话语间却是清醒得很:“王相?阿怀,你聪明一世,怎地糊涂一时?我若想带个得力人,你说会准么?我若带个糊里糊涂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一言惊醒梦中人,郎怀点头,道:“不如不带!”
这些话儿,可把明达无聊坏了,只好慢慢喝着酒,不一时就有些醉,脑袋靠在了李遇左肩,低声道:“七哥,栗子糕!”
王府曾经有个糕点师傅,栗子糕最为拿手,明达每次来都得吃上半盘子带走一盘子。李遇听着心下一酸,道:“阿怀,我府上那些人是无辜的,将来若有机缘,拜托你说些好话。那个师傅姓陈,若真遇到了,你就放你府里,给明达弄些好吃的糕点。”
他说着说着就垂泪,酒劲上来,人也摇摇晃晃。郎怀应着:“陛下没有为难那些人,都分到长安各府里了。我们府上好像是来了个姓陈的,我当时太忙,却没顾得上去见见。”她起身走过去,低声道:“兕子,困了?”
明达松开李遇,脑袋靠在郎怀腰间,嗯了两声,却是醉得狠了。
怕她跌了,郎怀一弯腰,干脆抱起这丫头。厅上有张软榻,郎怀走过去轻手放下来,取了锦被给她盖上,却被拉住手。
“怀哥哥……”
“嗯,我在呢。兕子安心睡,明儿再回。”郎怀拍拍她的手,不敢多握,抽了出来。
明达醉眼朦胧,拧过身睡去了。郎怀回身,却见李遇端着酒杯打趣地看着自己:“我却从不知,郎都尉也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郎怀没理会他,抿着烈酒道:“七哥,兕子睡了,有些话,你快说吧。”
李遇正色道:“土蕃使团来的事儿,我只略有耳闻。这些我不懂,也帮不到你,但还是劝你谨慎些。”
“要知道毕竟你年轻,若真办得不妥当,难免留个年少轻狂的名声。便是父皇因着明达的关系,不曾怪罪。但若失了圣心,便要糟。”
“七哥说的是,我记下了。”郎怀倒是没想到李遇也能看到那么远,不过他自小在长安长大,虽无意权柄,但耳濡目染,又岂能真的一点都不通?
“四哥这人,是最笑面虎的角色。”李遇又饮了半杯,带着醉态,目光却清澈:“大哥他若论阴谋诡计,绝对不是对手。但只要大哥不犯错,哪怕懦弱些,父皇也是站在大哥这一边的。”
“我和你想得一样,只要殿下不犯错,淮王再如何,终究只是藩王罢了。”郎怀替他斟酒,低声道:“我顾虑的,是里面那位。陛下也是痴情种,只怕受了蛊惑,又不自知。”
“这却是徒呼奈何了。”李遇也愁,道:“父皇身边如今只大监是跟着的老人。但大监位卑,却是难以说上话的。”
郎怀不由饮尽了一杯,叹道:“乱态群生!昨儿听说房相病重,全靠先皇赐下的老参续命。爹爹也说,如今劝不得,非得忍着才能成事!”
“早知今日,当初便告诉爹爹,留在安西不回来!省得受这些腌臜气!”不知不觉,郎怀也喝了七八分,带着醉态,话语间便激愤起来。
两人边喝边聊,直把酒都喝光了,郎怀脑袋一阵眩晕,往桌上一趴,什么也顾不得,昏睡过去。
再醒来,郎怀先是觉着后脖子一阵刺痛,慢慢睁开眼,回忆起昨晚的事儿,忙抬头去看——李遇怀里抱着个空酒壶,正躺在地上,还未醒来。
看了看外头,只略漏出光来。郎怀站起身伸个懒腰,踢了李遇一脚把他踢醒,道:“七哥,我带着明达且回去,待圣旨下来,再给你践行。”
李遇站起身,把酒壶蹲在桌上,晃晃手,自去里间睡下。郎怀看他那样就知道,还未酒醒。取了挂着的斗篷,她走到软榻边儿,轻手晃醒明达:“兕子,时候不早,咱得回去。”
叫了几声,明达才慢慢睁开眼,当真美人初醒,好看得郎怀不由心里一热,忙别过脸去。
“怀哥哥,几时了?”明达睡得早,又喝得少,这时候只略觉着头痛,倒不是李遇那般模样。
“天快亮,咱们趁着这时候街上没人,快些回去,你看如何?”郎怀低声解释,生怕惊着眼前的可人儿。
“好。”明达坐起身,突然想起这是在郎怀面前,不免有些羞涩。
披上斗篷,明达还想和李遇告别,郎怀笑道:“他还未酒醒,去也白去,不如丢下不管。”
两人去寻了顾央,从侧门悄悄离开。趁着天色未明,郎怀把她送回未央居,才回了沐公府。
只略歇息片刻,郎怀便换过衣衫,坐在厅上用饭。昨夜的宿醉让她精神难免不济,但晾了土蕃一日,今天却是无论如何要会一会的。
第39章 殿前欢(五)
这日再议,孙承运依旧代表土蕃使团,那位国师不知又闲逛何处去。
郎怀只坐在东首,和郎士轩说了两句,便闭目养神。饮酒过多,她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着实有些心烦。
“须知土蕃此次来到大唐,是带着绝对的诚意。孙某也算是商旅出身,天下之大,互通有无共利共赢,是大势所趋。”孙承运也头疼,却不得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大唐不愿打开关隘通商,莫不成土蕃便不能设立市集,引商入市?如果这样,互相竞争,只怕物价横涨,对谁都没好处。”
“我土蕃也是大国,岂能和西域那些小国相提并论?便是分些税权,又能如何?”孙承运口若悬河,却把郎怀听的更觉头痛。
“孙副使,”郎士轩开口打断他,冷冰冰道:“第一,屡屡扰乱西域诸国仗势欺人的,并非我大唐。第二,天下互市自该平等,在大唐眼里,西域诸国和土蕃一样,没半点差别。第三,你土蕃要设立市集,尽管去设,我大唐胸怀星海,又哪里看得上这些?第四,我大唐在西域丝路收取税银,无非是四镇之中,收取当地酒肆茶楼之类的税钱,用以贴补军费,从不与民争利。孙副使自称商旅出身,却连这些都不懂,真是……”
孙承运被噎的够呛,骂道:“郎总吏狡辩起来,也这般伶牙俐齿。这些暂且搁下,只问问为何大唐不愿和亲?赞普而立之年,样貌堂堂,配不上那位姑娘么?”
“若是连自己妻子也得舍让出去,本将却不知,那些年我亲手斩杀的土蕃人,却是用来作何的?何况你们赞普,在本将眼里,也不过是手下败将,又怎敢于我言勇?”郎怀冷冷看了一眼,只让孙承运背后一凉。“只是本将觉得好笑,你既求和亲,为何盯着本将的妻子不放?她不过是个庶民,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陛下也下过旨意,想来礼部和宗正寺就要选下日子。”
“本将也不怕告诉你,明达与我青梅竹马,便是陛下未曾赐婚,本将也是要厚着脸皮求赐婚的。”郎怀声音严肃起来,道:“既然本将身为主使,便跟你说句实话——若土蕃还这么不知好歹,便请回罢!”
“郎都尉,你这样未免目中无人!”孙承运被气得不轻,声音都控制不住,几乎是骂出来。
“哼,本将对这等惦记别人妻子的,从来都看不上眼。”郎怀理也不理,转头对一直看好戏的魏灵芝道:“魏侍郎,你那里可有什么论礼的书籍?给这些番邦人士好生讲解教化下,省得外邦友邻说我大唐只顾着教化自己的子民,忘了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