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想到闻人木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这个时候竟变成了缩头乌龟,对她避而不见。
更弄巧成拙的是,闻人木没被刺激到,满城的百姓却被刺激了,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她这个通敌的淫/妇用乱石砸死。
愤怒的百姓将凌云阁团团围住,打伤了几个龟公和护院之后,冲上了二楼的香闺之中,将赵玉蕾揪出来,绑着送到了绞刑场。
赵玉蕾被绑到了木桩上,吓得魂都没了,直喊冤枉。
她如果知道那个白面书生是富南国的贵胄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么一个计策,将自己陷入这个通敌叛国的处境。
愤怒民众在台下熙熙攘攘,拿着手中青菜萝卜乃至石头朝她的身上砸去。
她被一块石头砸中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吓得花容失色,大喊救命。
在张牙舞爪的民众之中,她看见了那天那个白面书生,披着个斗篷,远远地冷冷地望着她。
她登时明白了。一切都是谎言……
什么对她动心,什么替她赎身,根本就是算计着让她把消息放出去,好让闻人木听到。
虽然不知道要让闻人木听到的目的是什么,但她竟傻傻地被利用了,才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她顾不得斯文和优雅,对着台下的那个混账骗子破口大骂。
下面站着的芮深和云霁,拉低了斗篷,在人群中转身离开。
*
“季公子,我们不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砸死吗?”芮深看着眼前这个吃人的场面,竟然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不禁有些心虚。
“看闻人木吧。他若尚有情谊在,救她一条命也是轻而易举。”云霁已经暗地里让朱雀给闻人木透露口风了。
“但若他不想与赵玉蕾牵连,怕坏了他的名声,宁可叫她死的话,我们恐怕也是救不了的。况且容易暴露。”
这番话被眼前这个人的两片薄唇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却决定了一个人的性命。芮深不禁有些胆寒,这位季先生的心,恐怕与他的手,是一样冷的。
*
闻人木终究是人不是木头。
他对赵玉蕾确实动过心。尽管当时只是一时兴起,说了些承诺的话,事后他后悔了,也停止了往来。但现在眼见赵玉蕾被当成了靶子立在绞刑场中央,他无法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犹豫了再三,他还是下了阻止的命令。再者,他也觉得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当赵玉蕾觉得自己极有可能被砸死的时候,一队官兵出现了,拦在了民众与绞刑场之间,喝令民众放下手中的东西。
“未经许可,滥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了?”官兵遣散了民众,将赵玉蕾从桩子上解了下来。
她头发乱了,脸也花了,哭得乱糟糟的,脸上和身上还被划了几道伤口,砸了几个淤青。
“谢谢你们。”她哭着向官兵道谢。
“是闻先生。”官兵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
她左寻右找不见闻人木的身影。
“闻先生避嫌,恐怕不会出来。”官兵将一个钱袋塞到她手里,“闻先生让你离开会州城,这是盘缠。我们将护送你出城。”
赵玉蕾看向街口,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那是送她离开的信号。
前有马车引路,后有官兵押送,她这趟是不得不走。但走了之后,她能走到哪里去,又能做什么呢?
她赫然发现,茫茫天地之大,她竟然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走了,也就给闻人木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也算闻人木对她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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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目送着赵玉蕾的马车出了城。
“我们便就这样让她走了吗?”芮深问。
“她已经没用了,”云霁道:“接下来,我们去会一会闻人木吧。”
*
闻人木听说赵玉蕾离开了会州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赵玉蕾在城中的话,他既担心她的安危,也担心自己的名声。若是让全城百姓知道,他与一个通敌叛国的青楼女子有染的话,恐怕他的一世英名就毁了。
但现在他与赵玉蕾的关系也不全然是保密的,他身边的亲信,还有香国公习成都是知道的。
习成显然是因为这件事在怀疑自己。尽管与习成的谈话中,习成只是问了一句,没有彻底地盘问,但他知道主君的习惯。
没有说出口的,没有明说的,不代表就是没有这回事。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大抵都明白的这个道理。
该怎么向香国公表忠心,证明自己绝对没有叛国的嫌疑呢?
闻人木左思右想,觉得恐怕也只有站在主战的立场上,才能表明自己的不二忠心。
恰逢现在富南国在边境屯兵备战的消息甚嚣尘上,朝廷里面主战派和主和派日日争论不休,他本来是秉持着主和派的立场,不愿主动挑起战事。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富南国动了他的女人,还使得他陷入了通敌叛国的嫌疑之中,无论是出于表忠心的立场,还是出于报复的打算。他与富南国之间的这笔账,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笃定了心思之后,闻人木打算拟一个奏折,表明自己主战的立场,并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建言几句。提笔未落墨,门童传话来说,“宣国的使臣前来拜见。”
宣国?宣国距离香南国千里之遥,宣国来做什么?闻人木不知所谓何事,但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纸笔,请客人进来。
“久仰闻相大名,今朝终于得见啊。”云霁进门行礼。
闻人木上下打量着这个使臣。中等个头,体型偏瘦,额头窄,下颌宽,肤色偏黑,看起来老实巴交,不像是个朝堂之上的人,倒像是个地里干活的。
“请问这位是……”
“在下季云,奉宣国公子文怀之命前来。”云霁介绍完毕,也不拐弯抹角,就将编撰的假情况向闻人木说明了。
“想必闻相也听说了,最近富南国嚣张得很,居然要垄断从南到北的贸易通道,让南边的货物运不到北边去,实在是气人。”
闻人木听着,心里咯噔一声。
看来富南国果然起兵守住了富香两国的边境,否则就不可能阻断贸易通道。
“所以我们在大沧国境内开通一条新的贸易通道。让香南国的货物走大沧国进入我们宣国。”
闻人木觉得这是一个妙招,这样一来不用与富南国正面冲突,却可以架空富南国,使得富南国收不到关税。
“那么季公子此次来香南国,是想让我们结盟,一起绕开富南国做贸易吗?”
“闻相果然聪明。”云霁道:“只求贵国将对富南国的贸易通道关闭,关闭之日起,任何从大沧国流入香南国的物资,都请香南国不要向外流出去。”
得到香南国的协助的话,之前商量的黑市盐的计划,就能顺利完成了。
闻人木同意结盟。正好他想反对富南国,而这边又正好有一个计策可以重创富南国不说,还可以让他表忠心。
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只是自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的闻人木不知道,他如今这个叛国嫌疑的大帽子,就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给他扣上的。非但如此,眼前这个男人还诱使他跳进了计划之中。
他以为他所有的决策都是靠自己的脑袋决定的,实际上他不过是被设计好了的局势一步步地逼到了这个地步。
这便是操纵人心,也是诡道的奇妙之处。
第18章 .设宴
回宣国的一路上,芮深对云霁既有些敬佩又有些畏惧。
敬佩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算计人心,但畏惧的也同样是这一点。
正常人都有个七情六欲,感情起伏,但这个季先生自始至终却犹如一潭死水一般。
没错,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没有起伏,淡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只是偶尔会沉默,偶尔会搓搓手指。
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仿佛算准了所有的动向,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
甚至……不单单只是如此?
季先生怎么会知道闻人木的情人赵玉蕾,还知道赵玉蕾有意逼迫闻人木娶她?
芮深想起了季先生教唆自己去骗赵玉蕾的那番话。除了教自己应该怎么说之外,季先生还预测到了赵玉蕾会有什么反应,说到哪一句话的时候,赵玉蕾会被说服。
而季先生说闻人木会救赵玉蕾,后来官兵果然就来了。去拜访闻人木之前,季先生说他肯定会同意结盟,结果闻人木果然欣然同意了。
桩桩件件,料事如神,简直就好像……开了天眼一般。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待芮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盯着季云看了不知多久了。
“先生料事如神,简直……”芮深不觉得自己盯的时间过久了,反而像发现了什么一般,“简直是智而近妖,像妖怪一样。
妖怪啊……
云霁记得在上一世中,他也被人说成是妖怪,魅惑人心的妖怪。重生了一次,还是妖怪,算计人心的妖怪。
*
回到宣国的时候,陈博涉居然出城来迎接。
芮深深深感慨,自己出使过好几个国家,却从未享受过这个待遇,这次陈将军移尊前来,想必是来迎接季先生的。
果不其然,陈博涉直接无视了芮深,走到云霁的马车旁。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便伸手去扶,嘘寒问暖之间,手却一直捧着不放。
“没有多辛苦,将军不必挂心。”最后还是云霁主动抽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陈博涉才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方才的自然而然的举动,竟是有些莽撞了。
“今晚设宴给季先生接风洗尘。”陈博涉吩咐下去。
芮深记得自己似乎从未享受过这个待遇,每次出使回来报告完了,便凄凄冷冷地回家了。
不过季云先生智而近妖,陈将军爱才心切,似乎……姑且算是可以理解的吧。
*
晚上设宴的时候,陈博涉特地让云霁坐在了他近旁的桌子,不时地看看他,似乎怕他会中途借口离开一样。
云霁确实很想离开,他出访了两个国家,上下打点了那么多关系,又是部署安排,又是计算谋划,耗心又耗力。
舟车劳顿几十天,终于回来了,却连把面具卸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陈博涉这个大傻子拉过来说,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美酒佳肴。
云霁看着那一桌珍馐鲜果,但只能喝点米酒,心中真是郁闷极了。还不如早点放他回去,卸了面具,洗个澡,吃点东西。总比现在这么干坐着,乐得轻松。
“先生的牙痛还是没好?还是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味?”陈博涉见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便有些着急了,想着肯定是这一路上没把季先生照顾好。
“芮深!”陈博涉将正在啃鸡腿的芮深叫过来,“我不是让你一路上照顾先生吗?为什么先生还是……”
芮深是来照顾他的?云霁听着,不知道陈博涉是在讲客套话,还是果真如此。
他一直以为芮深是陈博涉派过来监视他,怕他逃走的。
“一路上季先生有按时吃饭,也没生什么病啊。”
芮深记得他每次将饭端给季先生,季先生都会端入房中默默吃完,然后将空的食盒递出来。
这一路上,季先生虽然没长胖,但也没变瘦啊?怎么能责备他照顾不周?
云霁也不得不替芮深打着圆场,“勿怪他,我只是今日行路久了,有些倦怠了,想早早回去休息而已。”
“这么说,便是我的不是了?”陈博涉言语之间有些恼怒,“是我硬说给先生接风洗尘,使得先生无法回去休息了?”
陈博涉现在是实质上的一国国君,万人之上。谁见了他不是得恭恭敬敬地鞠个躬。谁若是得了他的赏赐,约莫着得代代相传,找个宗庙供起来。现在一片好心反而被他的下属埋怨,他便有些拉不下脸来,有些愠怒了。
但要说发脾气,云霁才是想发脾气的那一个。
陈博涉一句话说设宴就设宴。既然是为他接风洗尘,经过他的同意了吗?没有吧。
然后把他拉到近旁坐着,盯着他吃东西,给他说不的机会了吗?也没有吧。
就这么自说自话地,见他不吃东西就发起火来,这个不讲理的脾气,真是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云霁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欲言又止,对上了陈博涉的眸子。
那深邃的眸子里面隐隐似乎有火光起,那紧锁的眉头间仿佛有山峦耸起,又有地震裂开。
那心里压着的愤懑,转瞬就要喷发。
真是年轻气盛啊……比上一辈子还藏不住情绪,像只炸了毛的小老虎,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对视了片刻,云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和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能像他一样把情绪表露得如此直接。
云霁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强压下去,脸上换上了谦卑的笑容,鞠了一躬,赔礼道歉道:“都是在下的错,给将军赔礼了。望将军不要责怪芮公子,也望将军体谅在下/体力不支。”
转念想一想,自己的行为确实也有些出格了。
生为一个主公的门客,竟然被主公在城门口迎接,还被专程设宴款待,又被特意安排在近旁的位置。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待遇,多少谋士梦寐以求。
他倒好,席间油盐不进,岂止是弃之如敝履,简直就是变相反抗。
也难怪陈博涉会生气了。
他语毕,以为会遭到陈博涉的责罚,但陈博涉听到他体力不支,身体不好的时候,那些问责的情绪便全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急忙问:“先生体力不支?是哪里不舒服?”
被这么一问,云霁有些懵,他只是顺口说一说,结果陈博涉竟然当真了。
“有些头痛。”云霁只能顺着往下说,心想,上次是牙痛,这次是头痛,将来可能五脏六腑的疼痛都要挨个儿细数一遍。
“来来来,快坐下。”陈博涉扶着云霁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将军款待众将士,各自的席位是不同的。将军的坐席上有绣织的软垫,而众将士的坐席上只铺了草垛而已。
陈博涉怕他坐着草垛不舒服,特地将他迎到了自己的软垫上。
周围的将领和谋士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觉得主公对这名门客未免太重视了。
云霁坐下之后,发现被下面这一双双的眼睛盯着,真是尴尬得不得了。
“将军大人,”他慌忙想站起来,又被陈博涉按住。
“你若不舒服,就要与我说。不要勉强自己。”陈博涉的眼睛里面的火气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忧心。
被这么一双变得温情了的眼睛注视着,云霁突然心慌了起来。自己这么总是装病的,像是在……骗取他的同情和怜爱一般。
“我送你回去。”陈博涉准备将他抱起来。
“不劳将军费心。”云霁见他挽起袖子,马上就要当着众将的面将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吓得急忙招呼了芮深和边兴,“他俩送我回去就好。”
“是啊,我们送季先生回去……”芮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倒是边兴看出了门道,急忙打住了芮深的话。
陈博涉的目光有些不悦,但也明白过来了。自己是堂堂大将军,送一名病了下属归宅,的确是有些违了先例的。
“那你们就送季先生回去,好生照顾。”
*
回到家中,打发了芮深和边兴,云霁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用芊子挑了面具的边缘,将面具慢慢地剥下来,然后拍打一下自己的脸,确定没被闷坏,还有知觉。
只有夜深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做回原本的自己。其余时间,他只能戴着那个平凡面孔的面具,扮演着温顺而忠诚的角色。
但扮演得多了之后,连他自己本身也变成了一张面具似的,冷冰冰的脸。
不会笑了,也不会哭了,就是那么平淡如水的样子,好让面具贴在脸上,没有太多的褶皱。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
如果陈博涉一统天下,顺利登帝位了,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留下一代名相的称号,功成身退,告老还乡了呢?
云霁打了烧了水倒进木桶里,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脱衣准备泡澡。
当他泡在热水里浑身惬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的时候,门外却响起了大嗓门的一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季先生,你的头痛好些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