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大家应该都知道大沧国产盐吧。”
“难不成你要把盐巴攒成盐巴球,当作攻城石吗?”边兴嗤笑道。
“七国之中,产盐的只有我们宣国与大沧国,若我们两国联手,便可控制盐价,令盐巴价格高涨。”
“如果百姓们吃不到盐会怎样呢?头发变白,干活没有力气,脚步浮虚,脖子肿大,周身水肿。所以百姓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去买盐,即使是去价格昂贵的黑市。”
“如果我们将黑市盐的流通渠道,只控制富南国国境内的话,会怎么样?”
“富南国地处七国最中央,为了买盐,其他各国的百姓都会涌入富南国。而富南国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有足够的食盐,便会封锁边境。”
“这样一来,不仅在富香两国的边境会发生冲突。在桦国和富南国,邑国和富南国,景国和富南国的边境,恐怕都会发生冲突。”
“我们再乘机联合香南国与大沧国进攻富南国,说不定能将富南国一举歼灭。”
陈博涉听了之后眉头紧锁,还是有一个疑问,“是一个好主意,但如何能让其他各国不会怀疑是我们与大沧国联手,控制了贩盐的渠道,而相信是富南国从中作梗,囤货居奇呢?”
边兴又嘲笑了起来,“天马行空,纸上谈兵,百姓又不傻,他们如果在富南国买不到盐,可以直接到宣国,大沧国和香南国……”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反应过来了。
除了这三国之外,唯一可以买到盐的地方,恐怕只有与大沧国和宣国都接壤的富南国了。
“如果再和香南国联合起来,暗示卖盐的黑市只存在于富南国境内的话……另外三国就不可能不相信。”边兴拍了个巴掌,恍然大悟,“因为他们根本无从得知正确的消息!”
云霁点头,“如果宣国、大沧国和香南国都指向是富南国囤积了盐,并且开放黑市盈利的话,另外三国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真相是什么。”
“只能相信口径一致的说辞,那便是富南国在囤货居奇。”
陈博涉不禁称赞,“季先生果然是高明之人,居然想到了从盐来打一场仗。”
“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云霁自谦了一句,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
晚上的时候,陈博涉留了云霁一同吃饭。
云霁左推右推,推辞不过,被拉着手,强摁着坐在了饭桌旁。
人/皮/面/具的缺点有几个,其中之一便是不好吃饭。
因为咀嚼的嘴部动作要比说话大。戴着面具咀嚼的时候,脸颊附近容易出现褶皱和松动。
若是肉的油脂,菜的汤水不小心溅到了人/皮/面/具上,也会使得人/皮/面/具留下异味或者痕迹,不好清理。
“虽然知道季先生足智多谋,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陈博涉给他的碗里夹菜。
云霁用筷子挑了一小口米饭吃下去,小心地嚼了嚼。
“怎么,饭菜不合口味?”陈博涉一副关心的样子,
云霁摇头,“有些牙疼。”
“你一定要多吃点。”陈博涉关心地说:“你太瘦了。”
云霁觉得好笑,于是便问:“你为何会觉得我太瘦了?”
“看先生的手腕如此纤细,再看先生的衣服都是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
“没想到陈将军对我,竟观察得此仔细。”云霁调侃。
陈博涉被这一句调侃闹得脸红了起来。
说来奇怪,他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总有种很奇怪的,想亲近感觉。
他没有龙阳之癖,也从来没有让小倌或者书童伺候过。
他征战四方,结交的男性友人和结下的男性仇人都不计其数,但从未对一个男人如此上心过。
从文宣公的宴席上,第一次见到了季云的时候,他的目光便停留在了季云身上,不住地上下打量着。
宴席上有美酒佳肴,有鼓乐吹笙,有翩跹歌舞,有美人细腰。
但这些,通通都没有站在秋水衡后面那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拘谨的门客,吸引他的目光。
第14章 .试探
后来劫了马车,单独见面。见季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急忙想上手去扶。若不是意识到身份悬殊,且阵营不同的话,他恐怕真的就会那么做了。
为什么?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除了身体羸弱,极其聪明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陈博涉只能自我开解,可能只是求贤若渴罢了。
但若真是求贤若渴的话,自己为何会不舍昼夜地赶去渭水,拦住他即将去桦国的马车?
为何会在那个人仰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时候,留下他的念头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不惜跪在他的脚边,只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况且自己门下有如此多的门客,为什么只单单对这个季云特别关注?
*
云霁见他愣了片刻,脸上一阵羞赧又是一阵惊慌的神情,觉得有些有趣。
上一世中,他初见武孝帝的时候,只是个垂髫少年,而对方却是个成年男子。无论是从经验上还是气势上,武孝帝都成熟老练得多,衬得他像个傻瓜似的,只能任凭摆布。
到了这一世中,他脸上罩着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具,而陈博涉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所以见他的时候,总会彬彬有礼地叫一声先生,还是一副尊敬的模样。
倒像是两人颠倒过来了。
*
一顿饭之后,陈博涉是吃饱了,但云霁只能细细嚼些没有油水的黍米,还是饥肠辘辘。于是半夜趁着没人的时候,云霁想去伙房弄些吃的。
经过后院的时候,悉悉索索似乎有人在院中,云霁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了,如水一般倾泻在了假山和池塘之间的一席空地上,使得那片地方颇为亮堂。
陈博涉赤/裸着上身站在那里。宽肩健腰,肌肉不至于虬实,却健美得如同一匹骏马。长发有些散了,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发尾顺着脊背中间的凹谷蜿蜒而下,连着滴落的水滴,也顺着脊背一溜儿地没入了腰上缠着的布条里面。
他又弯腰拎起了一桶水,兜头淋下。水淌着月光,四溅跳跃,仿佛男人身体里的燥热也随着水珠挥发了一般,浸润在了空气里。连着裤子也湿透了,紧紧得贴在了臀部,勾勒着紧实的线条,还有前面隐约抬起头来的昂扬。
不知为什么,云霁的心脏突然狂跳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像是窥探到了什么私密,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
他后退一步,躲进了灌木丛的黑暗中,连去伙房找吃的的事情也顾不上了。急忙回到了房间里,把门窗都关上,然后大口喘着气。
月上中天,又大又圆。
月圆之夜,容易起相思。
*
边兴自从上次议事的时候,彻底折服于云霁的谋略之后,便隔三岔五地来示个好,有意和他做朋友。
当得知云霁生病了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赶来,提了水果,又帮忙煎药,里里外外没把自己当做个外人。
“将军来了。”下人刚通报完,陈博涉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院子。
“听说先生病了,我这里有一个从桦国……”他推门进来,扬着手里的药包,满脸急着邀功的神情。然后跟来不及躲闪,只得畏畏缩缩行礼的边兴,撞了个正着。
陈博涉脸上有些孩子气的,求表扬的神情在看到边兴的时候,立即换上了一副板着脸的,威严的面孔。
“边先生怎么也在这里?”陈博涉的脸色有些不悦。
“季先生病了,活动不便,所以家务事便由我来照料照料。”边兴见主公的脸色阴沉,便识趣地找个借口,“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些事,就告辞了,告辞。”
陈博涉如鹰般的眸子盯着边兴退了出去,并在边兴跨出门槛的时候,用眼神喝令他关门。
“季先生,看我带来了什么?”见人都被屏退了之后,陈博涉才朝云霁睡觉的里屋走去。
云霁从床上起来批了件外衫,见陈博涉进来了,急忙裹了裹,准备站起来。却被陈博涉按着坐在了床边。
陈博涉将油纸包摊开,里面是一朵淡黄色,干制了的雪莲花。
“北蛮贸易给桦国的宝物,桦国拿来抵关税。据说祛寒化痰,祛风除湿,还可以治牙痛。”
“这么贵重的东西,将军应该自己留着。”云霁斜靠在了床头。
那天视察瑶河河工的时候,一个大浪打来,他来不及躲闪,被浇了个浑身湿透。紧接着又是瓢泼大雨,城外远郊的,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当天便病倒了。
“季先生现在感觉怎么样?”陈博涉伸手要摸他的额头,被他挡住了。
“烧已经退了,不劳将军挂心。”云霁知道他是关心,但脸上的面具最好还是不要让人触碰的好,以免露馅。
陈博涉被他这么一推阻,有些尴尬,也有些愤懑,低声说:“我知道你对我杀了秋家二十四口一事,心生怨恨。”
“……”云霁想他应该是误会了,却没办法解释不让他摸额头的原因,只能沉默不语。
这一沉默,陈博涉理解成了季云在抗争,于是更加诚挚地解释,“我知道你心念旧主,但我对你绝对是其心可鉴,天地可表……”
陈博涉信誓旦旦地说着,就差举手向天发誓了,云霁“扑哧”一声笑了,打断了他。
“将军你的这番誓言,还是今后说给夫人听会比较好。”
陈博涉愣了一下,他倒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但被云霁这么一提点,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不知道为什么,生病了的季先生,看着比平常要……年轻一些?
亦或是从他没来得及好好穿着的衣衫里面,露出的那么一丁点白皙的皮肤,是与他面部极不相称的细腻与柔嫩。
看着那点连春/色都谈不上的不经意,陈博涉的心里痒痒的。
“我知道外界对于我传言甚多,但请先生相信,我陈博涉绝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兔死狗烹的人。先生跟着我,是弃暗投明。”陈博涉接着道:“至于秋家人,待清明的时候,我去为他们多烧一些纸吧。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双手也不知道是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若他们都是泉下有知,来找我报仇的话,恐怕我死千万次都是不足惜的。只是可惜我没那么多的命了……”
这话在云霁听来,似乎有些……哀伤?
不,不,不可能是哀伤。前一世的武孝帝同样是征战沙场,杀伐四方,却从来没有任何后悔或者哀伤的情绪。
那个人是如此孔武有力,不可一世,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千古帝王只他一人。无视祖宗规矩,无视伦常理法。
怎么会有这样自责或者遗憾的语气?
难道陈博涉不是武孝帝?还是说……
陈博涉拽着云霁的手放在胸口,让他摸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的诚挚与恳求。
“我也是人,并非没有感情。”
那灼热的血管在皮肤之下汩汩地流动着,那躁动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云霁仿佛是被那一处的皮肤的温度烫伤了一般,不禁想缩回手,却被陈博涉紧紧地按住,动弹不得。
“所以请先生,一定要信我,一定要帮我,好吗?”
他看着云霁的眼神是如此真诚,一片赤子之心,而他的话语又是如此恳切,仿佛倾尽了全力一般。
云霁觉得在那样一片氛围之中,他连把手抽回来都做不到,只能点点头,“我不是怪你,我会帮你。”
陈博涉得到一句承诺之后,欣喜的表情瞬间涌了上来,眼睛里仿佛闪烁着阳光。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抓着先生的手,是有些失礼了,急忙放开。
陈博涉起身将雪莲拎去厨房,云霁舒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被陈博涉抓着手,强摁到胸膛上的时候,他真是紧张得手都在颤抖。
那种熟悉的,被强迫着的感觉,像极了在上一世中,那个男人对他求欢的样子。强着吻他,强着要他,强着让他握着那个地方,强着动作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当他被陈博涉抓着手腕的时候,就仿佛羚羊被猎豹咬住了脖子一般。从那一刻开始,羚羊便知晓,反抗只是徒劳的,所以索性放弃了。
云霁看着从厨房回来的陈博涉给他端了药,脸上不复方才的哀伤,也卸掉了那个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压迫感,变成了个年轻人的顺从又讨好的模样。
难道刚才是他在试探我,只是为了让我说出一定会帮他的承诺?
云霁略微抬高药碗,用手掩着面,观察着陈博涉的表情。
那个顺从的模样也消失了,陈博涉不经意间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如同第一次与他交谈的时候,那样疏离的,戒备的,高高在上的,势在必得的表情。
而当他放下药碗,看向陈博涉的时候,陈博涉立即又挂上了关心的面孔。
都是装的吗?
无论是殷切关心,指天发誓,信誓旦旦,还是后悔自责,哀哀戚戚,惊惶不安,都是装的吗?
真正的陈博涉,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面帝王。
像上一世的武孝帝一样,只要这世上的一切臣服于他,屈从于他,归顺于他。江山也好,权势也罢,他通通都要。
而他的志向,不正是要靠辅佐这样一个傲视群雄的霸主来实现的吗?如果陈博涉真的能一统天下,成为一代明君的话,那么他便能成为辅君之良臣,云晗昱毕生之所愿便可以实现了。
第15章 .煽动
病愈之后,云霁奉命去说服大沧国和香南国与宣国结成同盟。
临行之际,陈博涉握着他的手,握了很久。直到云霁抽回手,鞠躬告辞,登上马车。
坐着马车里,云霁忍不住撩开车帘朝后看去。只见滚滚车尘之中,陈博涉凝视着他徐行的方向。与他目光交错的瞬间,嘴唇翕动,仿佛有无尽话语,最终欲言又止。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那被陈博涉握在手心里的手指,依旧是冰凉如玉。
是紧张,还是心慌?是畏惧,还是无奈?
无奈上一世牵连了太多,这一世竟还能再相见,真是有些讽刺。
*
当侍卫进来,将浑身是血的武孝帝从云晗昱身上抱起来的同时,也把刀架在了云晗昱的脖子上。
罪名、凶器、受害者,一应俱全。云晗昱行刺当今圣上的罪行证据确凿,当场被压至刑部大牢,静候发落。
云晗昱累了,倦了,甚至有些后悔。
后悔既然没能把匕首插/进那个男人的心脏的话,为何不求一死?若是死了,反而落得干净……
皇后的亲信太监进了刑部大牢将他提出来,在各种刑具挂了密密麻麻一整墙的密室里面,用沾了盐水的细鞭子,在他身上抽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昼夜不歇。
就是要让他周身遍布细密密的伤口。就是要让那伤口碰着盐花了泛起针扎的痛楚。就是要让那盐干了之后凝在伤口处,使得伤口不得结痂。
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云晗昱疼得满头大汗,疼昏了几次,被冷水浇醒后一个哆嗦,然后再看着那个太监坐在对面睨视着他,比了比修得圆润的漂亮指甲。
“若不是刑部尚书胆子小,压着不敢发落,恐怕你也活不到今天。”太监斜眼看他,“不过娘娘也想通了,要你直接死反而乐得轻松,所以选了这么个法子。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耗着,直到你断气。”
云晗昱咬着嘴唇,豆大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太监走到他眼前,伸出那精心保养的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哟,果然细皮嫩肉。难怪可以勾引到皇上。”然后拿丝帕擦干净了手指,对掌鞭的狱卒下令,“狠狠地给我往脸上抽,打烂了他的脸,看他拿什么勾引皇上。”
云晗昱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连气音都断了,似乎将无尽的委屈、不甘、痛恨与后悔笑出了声又闷回了胸膛。笑过之后,他将那汹涌澎湃的情绪哽咽在了心底,只睁着空洞洞的眸子,看着头顶上方那一截渗水的木头横梁。
那横梁被蠹了一截的中断,裸着刺棱棱的木芯,滴下水来。
滴答,滴答……
这一世中,云霁再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学诡道,学易容,只为让自己变得强大,可以独立于一方,实现未尽之理想,而不是软弱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