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天下来,陈起算是看明白了,执教大人在那儿正一心一意言周戏怀中的公子,根本就没心思审问犯人。而这个被冷落的犯人还不甘寂寞,非自个找存在感。看看,惊动“死神”了吧,这才叫“找死”呢!
陈起见方有寻脸色不好,赶忙三两步跨到门口,一把揪住盆中犯人的头发,将人脸从盆沿下拎出来,甩手左右开工,就是一顿猛抽。见手中的犯人不再出声,口鼻间有鲜血滴下来,险些弄脏了地毯,陈起才停下来厉声训斥:“问到你了吗!”
随后陈起又将犯人脑后的皮带紧了紧,直到口枷旁的金属锁扣深深的嵌进犯人的嘴角,又有鲜血流出才肯罢手。
寻月本是被数股水牛皮的皮条反绑着四肢,头脸挤在盆沿后的,又加上蓬乱的头发遮挡,从进门来就不曾露过脸。甫一被提起,就是一翻狂风暴雨。
脸上的疼痛比起身上的刑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倒是陈起这一顿耳光让寻月清醒了不少。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是被大人信任的属下,更不是被大人疼爱的奴宠,而是一个被俘的刺客,还是一个触了大人逆鳞的刺客——大人护短之甚,教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个刺客前不久刚刚伤了自己。偏偏现在的自己就是这个刺客。作为那个被宠着的人,寻月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绝望。
如果自己还能说话,那么等一会大人审问时,就可以向大人说明真像,可是自己不能。即使解除口枷,寻月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嗓子已经毁了。
如果自己能看见,那么至少可以用目光向大人恳求,恳求大人给予其他的表达机会,哪怕仅仅是松开一只手,在地上写几个字也好。以自己现在那样的手指,在地上用血写出几个字应该很容易。可是自己看不见,不要说目光,就连那双眼睛,都不知道在哪里呢。
寻月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有那样一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教主的注意,即使换了一副身体,也同样。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双眼睛,自己又如何能够来到大人身边,如何能够得到那些自己一辈子也不敢想象的温暖呢?
为了那些温暖,自己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从大人与那一个自己的温言软语中,寻月听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温柔。那样的温柔,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弃的。自己要活下去,只要完成那个特殊任务,就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大人身边!
陈起教训完了盆中的犯人,一手拎着犯人的头,转而躬身向方有寻请示:“大人,您看这犯人……” 要不,先带下去?
方有寻这时才注意到犯人乱发下露出的脸上,两个深深的眼窝,眼窝及眼框周围乌青一片。
显然,框中……无眼。
那双深陷的眼窝中似乎有东西深深地吸引着自己,一道光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无法捕捉。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放开怀中熟悉的身体,阿良立刻知趣的站到一边,方有寻起身从主座上走下来。
阿良紧张的跟在方有寻身后,脸色苍白,想要握紧拳头,又在发现自己的异常后强行放松。这么快发现了吗?镇静,镇静。比这复杂危险的处境自己也曾经历过,一定可以对付的。
若非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个装在大木盆中的犯人吸引,若非身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若非功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方有寻可能早就发现了身后之人微妙的精神波动。可是没有“若非”,他就这么又错过了一次机会。
方有寻走到花厅中央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盆中的人。虽然伤痕累累,皮肉又被大量盐粒浸得泛白,但还是可以想象这人之前矫健的身姿。当目光落在犯人胸前那对穿着金属环又饱受蹂(啊)躏的红果时,方有寻竟然觉得心中有些……捌扭。
很明显,这人在牢中不止是受了刑,很可能还有些特殊待遇。梵众天教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对于阶下囚,只要能问出口供,一向是不择手段。方有寻也从来没有认为之样做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今天,心中这种怪异的感觉是什么?尤其是那双凹陷的眼窝,让方有寻觉得,被摘走的不是犯人的一双眼睛,而本该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
愣了一瞬,非常不喜欢这种猜不着摸不透的感觉,于是淡淡的开口命令道:“松开他,本座要问话。”
陈起哪里敢怠慢,迅速应是后,动作麻利地解开寻月的口枷。
牵扯着头发的力道一松,寻月立即跌回盆中,狠狠的呛咳了几声,吐出口中的积血。艰难地挣扎了两下后,寻月就觉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力气再次用光,却因为四肢都被皮条束在身后,根本连抬头面向大人都做不到。自己真是无用!
看见盆中人痛苦的挣扎,方有寻下意识地向前又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才停在离木盆三米处,寒了面再次开口:“松开。不要让本座重复第三遍。”
问话不是松开嘴就行吗?还用得着松绑吗?陈起吓得一身冷汗湿透,就算心中再有疑问,也不敢真的问出来。一边连声告罪,一边快速动手去解寻月被缚的手脚。也不知道哪个小崽子绑的,这么结实,一圈圈叠加着勒进肉里,真不好解啊!
方有寻不想承认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心疼,自己一定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这个盆中的人能够活动时想要做什么。但不管为了什么,他确实下了命令。
阿良也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方有寻侧后一步远处。他已经决定,只要盆中的“自己”四肢稍有动作,就以暗器将其秒杀。无论如何不能给盆中的“自己”表达的机会。即使事后方有寻责怪,也可以一心护主为由推脱,大不了主动领些责罚。更何况,以方有寻对这身体原主的宠爱,很可能连责怪都不会有。毕竟盆中的“自己”确实是个刺客。
终于解开了!陈起长出了一口气,恭谨地站到一边。虽然他不认为以犯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对执教大人造成什么威胁,但还是小心警惕着。警惕着盆中人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哪怕是对执教大人有一点不尊敬也不,可,以。
方有寻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就这样,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过了好半天,寻月才感觉自己早已经麻木的四肢因为通血而针扎般刺痛起来。
找回四肢的控制权后,寻月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双被全部拔除了指甲,又被各种尖利器具折磨得看不出手形的双手,从背上缓缓下移……
☆、第六十八章 失之交臂(二)
就在三人都在想这个刺客费这大劲想要做什么时,盆中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生物,竟然艰难而坚定地,几乎是动一动就喘上几口气地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跪姿,还不是一般下属或侍从的跪礼,而是梵众天教影卫或死士觐见主人的跪礼。
即使身后的伤腿一直颤抖不止,也维持着大腿和小腿之间的角度分毫不差;即使右臂的断骨已经曲折着支出体外,也被他用左手强行扶正;即使失去了双眼,也分毫不差地端端正正朝向了他想要进礼之人。
“你有话对本座讲?”方有寻再次向前走了几步,对这个“颇懂规矩”的刺客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陈起傻了眼,他可是知道,这个刺客在自己的大牢里是怎么回应自己手下那些刑具的:别说屈服了,除了开始时说了句“我要见执教大人”,就没再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这会儿怎么这么识趣了?真不愧是执教大人啊!陈起在心中对方大执教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良见方有寻果然对“自己”起了兴趣,也顾不得控制神色,紧走两步跟上方有寻,一支透骨钢钉已经扣在手心。
寻月闻言抬起头,对着方有寻和阿良的方向张了张嘴,在一声嘶哑的“啊”声出口同时,阿良手中透骨钢钉也同时出手。
眼前这个人确实吸引了方有寻的注意,但这并不代表方有寻会一直因为他而忽视了身后之人。自从这小东西失而复得后,方有寻就恨不得时刻把人拴在自己身上,所以无论干什么,都与寻月一起。
这次“寻月”苏醒后,似乎哪里不同了。但具体哪里不同,方有寻又说不出来。为此,这三天里方有寻不只一次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察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就想着或许是自己现在心性不稳才疑神疑鬼,还是早些了结了眼前这些烂事儿,寻个清净所在,与小寻月好好恢(检)复(查)功(身)体,稳(培)定(养)境(感)界(情)。
“寻月”对眼前这人显然十分防备,甚至可以说是敌视,这点并不奇怪。所以“寻月”对刺客出手方有寻一点也不奇怪,也没有想着阻止。但让方有寻震惊的是,这个看似早已被重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刺客,竟然在回答自己“啊”那一声同时,发出了神魂攻击!
没错,就是神魂攻击。
在那一刹那,方有寻感觉到了十分强烈的神魂波动,不过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攻向自己身旁的“寻月”。他的第一反应是如何救“寻月”,而不是出手杀掉发出攻击的人。在“月光死神”的光荣历史上,用杀解决不了的问题,这还是头一次。
方有寻主修武道,对于术法只是有所涉猎,并不精专。而神魂攻击恰恰属于灵魂术法一类。方有寻本身神魂强大,遇到这等水平的神魂攻击,自卫绰绰有余,但若要保护别人却是不能了。
神魂攻击一般由修炼灵魂派术法的修士以魂力发出,只要立即杀了攻击之人,攻击便可停止。但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以魂力激发蕴含神魂攻击的符咒。用这种方法,级别低的修士也可以发出很高级别的攻击。即使是没有修炼灵魂术法的普通人也可以使用,那就是以魂祭为代价。这种依附符咒的灵魂攻击,具有一般符咒的共同点,通常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能够多次使用的符咒不是没有过,只是早已失传。
刺客发出的这道灵魂攻击就是属于后者,而且还是一道十分强大的灵魂攻击,所以方有寻才束手无策。不足两米的距离,魂识锁定后,符咒一但激发,除非用更强的灵魂术法或魂守类法宝拦截,否则即使立即杀了攻击者,或是再坚实的实物阻挡,也是于事无补。
明知是徒劳,方有寻还是瞬间移到了“寻月”身前,结果只是接住了“寻月”软软倒下的身体。
同一时间,花厅中红影一闪,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拈住了那颗已经钉入刺客眉心半寸的透骨钉。刺客在透骨钉离体那一刻就重重的跌回木盆中,失去了意识。
红衣少女玉手一翻,一片金光盈盈落入木盆中。
“救人!”方有寻蹲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冰冷的开口,如实质般的杀气瞬间暴满整个花厅。只有抱着人的手微微擅抖暴露了此时主人内心的脆弱。
陈起被刚才的突发状况惊得魂儿都飞了,他本身功力不够,自然看不出刺客发出了什么攻击,但执教大人刚才抱在怀里的人出手和瞬间倒下他可是看到的。天啊!自己亲手松开的刺客!这刺客做了什么?那倒下的人显然在执教大人那里正得宠。在杀气的笼罩下,陈起完全无法站立,埋首跪趴在地上,汗湿全身,只觉得全身一片冰寒,身体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花厅中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沉重杀气下行动毫无阻碍,向方有寻身边蹭了蹭,无辜地眨了眨一对杏眼,做出瑟瑟的表情,仿佛邻家小妹遇到了大但狂徒:师兄,我好怕。
最后方大执教毫无疑问败下阵来,谁教形势比人强呢。
“救人。我答应你……回去。”
红衣少女当然就是宫九幽。如果玉连环在这儿,一定又要吐槽他这个小师侄装嫩了。不过不管人家实际年龄几何,这个身量不足的女人,一但卸去了一身华服和高高在上的教主气势,再换上这样一套鲜艳的简装,俨然就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一听到方有寻的承诺,宫九幽双眸难掩兴奋的光彩。没想到这小死士误打误撞,倒是让师兄转了性。宫九幽从来没有想过,师兄会有向自己低头的一天,更别说这么轻易答应自己回教。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兄如此重视这小死士,可不是好事,难道这小死士真的将成为第二个灵儿吗?
宫九幽又在心中摇摇头。她当年施展九幽迷蝶大阵的目的,就是希望那十个精选出的侍奴中有人能取代灵儿在方有寻心中的地位。即使魔灵族灭族,圣女沦落为俘虏,圣女也还是圣女,有着高贵的血统。但这小死士不同,出身奴籍,一辈子就都是圣教的奴隶,受圣教约束。虽然不甘心自己天人般的师兄可能会再次沦陷,但宫九幽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死士影卫什么的,算不得人,再得宠也不过是给师兄添件玩物罢了。
只要师兄肯回教,其他事情都好办。教务之类的师兄不愿理,可以不理,自己全揽;培养弟子什么的,虽然是教主传承大计,但师兄嫌麻烦,暂时也可不管,待筛选出合适人选再说。至于什么样的算合适,当然是师兄瞧着顺眼才算。一切以迎接师兄返教为大,梵众天教不可以没有方大执教,他是圣教的灵魂。更重要的是,她再也忍受不了下一个十年分离了。她……认了。
在方有寻强作镇定的冷眸注视下,宫九幽无比淡定地对他怀中的人实施了锁灵术。与刚才用在刺客身上的稳灵术相似,只是这回聚集的金色光点更加凝实,几乎在寻月的身体上逐渐形成一层金亮的光膜。
宫九幽边施法,边抬眼瞄了一眼木盆里昏迷的刺客。方有寻不知道,但宫九幽可是清楚得很。那小死士顶着刺客的半残废壳子,竟然还敢在师兄面前用自己种在他灵魂上的“神魂一击”行刺,行刺的还是他自己(的身体)。那可是自己留给他最后保命用的大招。
看来他是真的宁愿身死,也要以师兄的安全为先,倒是个可信的奴才。他这回该得的惩罚也算是加倍领了,暂且就不追究他害师兄受伤的事了吧。既然决定留下他服侍师兄,自然要好好保住他的身体。那刺客的肮脏破落货,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轮流着用过,自然是不能拿来供师兄使用的。等这次彻底收拾了溯月廊桥,就想办法给他换回来吧。
金膜在寻月的身体上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如春油入土般隐没了。
方有寻见怀中人还没有醒来,张口欲问。
“灵魂受创严重,我现在只能暂时将他的魂碎锁在躯体内,保证魂魄不散。”最重要是保证小死士的身体不死。宫九幽在心里加上一句,眼见着自己的亲亲好师兄又要发难,连忙又说道,“不过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让他醒来,只是这养魂需要时间,而且还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方有寻马上问道。虽然语气不曾改变,但宫九幽还是在这四个字中听到了急切。
宫九幽觉得,这时候只要自己说一样东西出来,师兄大人就会立马去寻来,不管那东西有主没主,主人让与不让。忽然觉得能看到师兄这样子傻傻的一面,似乎也挺有意思的,仿佛天上的仙人坠落凡间,染上了烟火。当然这模样最好只有自己看到。为什么以前,自己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师兄呢?
“咳咳,这样东西炼制需要时间,等回了教小妹立刻着手炼制,师兄不用着急。”缺你家小死士的魂儿,这会儿才不能还你,我还有用呢!
方有寻这才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小心的抱着寻月的身体命陈起寻个清静的院落就要离开花厅。一回身就看见他家小师妹蹲在大木盆边,也不知对盆中的刺客做了什么,人竟然再次动了。虽然只是搭在盆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点,但方有寻还是发现了。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自己竟然如此关注这个刺客。
“这刺客你有用?”他这个师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从小就心思缜密却又冷情绝决,她可以耐心到花十年甚至二十年筹划一件事密而不发,能把计划中所有棋子价值榨得一分不留,直到一举功成,然后以最干净最迅速的手段除却残余隐患。有时连方有寻都会觉得这个师妹有些可怕。但无论如何,这个妹妹已经住近了他的心中,无可替代。
“哦,是有点用处。”少女又在木盆中人的身上看似随意的戳了几下,才十分嫌弃的拍拍手站起来,就着一旁现身的影卫递上来的纯白绢帕擦了擦手,见方有寻若有所思的看着木盆,就将一双杏目笑成两道弯月,甜甜的说:“等小妹玩够了就还给师兄,任凭师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