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阮氏贞烈、关夫人义勇,就等于赞先太后贞烈义勇;辱骂关夫人心狠手黑,不等于骂到先太后头上?关夫人是剖别人的肚子,先太后却是剖自己的肚子,其胆识魄力更胜一筹!
若没有她的勇猛果决、“心狠手黑”,就没有现在的圣元帝。所有不合情理之事,到了皇上这儿便是情理;所有不合人道之事,到了皇上这儿便是天道。顺昌逆亡,霸者手段!
几位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起自己在灵堂里说的那些话叫很多人听了去,而关夫人的祖父乃堂堂帝师,更兼任都御史,他若在朝上弹劾几句,自家夫君的官位也就坐到头了!难怪关夫人暗示她们背后另有玄机,原来竟是这样!
几人不敢隐瞒,连忙跑去找夫君商量,皆被狠狠贬斥,动了家法,差点保不住当前地位,随后众人整肃衣冠,背上荆条,入宫请罪。要知道,皇上正在筹备追封大典,又言先太后庇佑他多年,需举办一场法事送她往生,已把朝中重臣均请去商议。此时谁若是胡言乱语给他添堵,下场必定凄惨。
果不其然,皇上十分震怒,当场就摘了两顶官帽,又命其余人等卸掉职权闭门思过,直言他们不懂何谓大仁大义、至亲至孝,回家多读点书,读懂了再来。
诸人如何狼狈暂且不提,消息传到觉音寺,众人大感惊讶的同时更对关夫人心服口服。这份沉稳机智、料事如神,绝非常人可比,更妙的是她的义勇之举为皇上解开心结,达成夙愿,在皇上心里必然留下深刻印象,且与先太后十分肖似。
这是何等殊荣?何等善缘?若是好好利用,已被打落泥底的赵家顷刻间就能青云直上。即便赵陆离不能得回爵位,只要关夫人愿意为赵家周旋,给赵望舒谋一个好前程当属轻而易举,赵纯熙的婚事也大可不用发愁。
但她愿意吗?若换作以前,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然而现在却难说咯!
这样想着,宾客们不由朝东厢看去,心里暗暗忖道:也不知赵家招了哪路瘟神,眼看就要鸿运当头了,前妻竟死而复生,回来与关夫人争夺正妻34 之位。关夫人那样心高气傲的女子,闹不好就会请旨和离。她能在登闻鼓前掌刮夫君,能用性命捍卫家声,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剖腹取子,又岂会容忍旁人与她平起平坐?和离与屈就,怎么看她选择和离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屈就。
连旁人都能猜透的事,赵陆离又哪能不知?他现在已是五内俱焚,六神无主。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其中,只要夫人说出“和离”二字,不道明半点缘由,霍圣哲都会毫不犹豫地批复恩准。
若是叶蓁没回来该多好,若是她没回来,我就不用失去夫人……明知不该这样想,他却控制不了内心狂乱的思潮。
第106章 逼害
因圣元帝不同于前朝任何一位皇帝,乃军功起家,领兵百万,整肃朝堂重设部尉之后更是大权在握,声振寰宇。莫说追封自己生母这等恪守孝道,德传千古之举,便是偶有昏聩,必也能强行达成心愿。
翌日,追封太后的圣旨就已昭告天下。有先太后勇烈在前,谁还敢非议关夫人一字半句?不要命了?曾为此事大加讨伐的人飞快跑回家中,锁死房门,随即瘫软在地,汗出如浆。
幸亏关夫人写了一篇声情并茂,哀思切切的祭文,从而大大扭转了世人偏见,令剖腹之举的负面言论降至最低,否则必会惹得皇上龙颜震怒。在他听来,骂关夫人行妖魔道,斥赵怀恩乃恶鬼转世,不等于骂先太后与他自己是妖魔鬼怪吗?
谁又能想到这里面还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情?关夫人的运气简直逆天了,然而却也是因为她拥有与先太后一般远超常人的胆识与气魄。要想入贵人眼,果然还得靠真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关夫人的声望便层层高上,直逼其父,那些贬斥她心狠手黑的人再想上赶着巴结,已是投门无路了。下半日,皇上又连发几道圣旨,一为大赦天下;二为减免赋税徭役;三为加开恩科。原本三年后才开始举行的科举,明年开春就将在各州各府设立考点,无论是高门子弟还是寒门贫士,皆能以真才实学入仕。
前两道圣旨引得平头百姓欢喜若狂,奔走相告;后一道圣旨则为有志者提供了实现心中抱负的途径,亦获得高度赞誉。各种仁政惠举连发破的,泽及枯骨,直把追封太后一事烘托得热烈而又浩大。
街头道旁,穷巷陋室,处处都能听见为先太后祈福的声音,更有皇上仁德至孝的赞誉声传遍魏国。圣元帝登基以来威望再度攀升,竟已初现云起龙骧,霸行九州之势。
朝臣们莫不惊惧叹服,闻听他要为太后举办超度法事,皆出谋划策,躬体力行。很快就有太史令推算出良辰吉时,定于三日后在觉音寺为先太后举行长达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因政务繁重,前四十九天由皇上亲自主持祭礼,余下则由太后代为参拜。
事情一定,觉音寺主持玄光大师就收到了圣旨,其中刻意提及阮氏,让僧人不得怠慢她的祭礼,更不得随意中断。同样是舍身护子,她与先太后缘分匪浅,一同超度轮回也是一桩美谈。
玄光大师念了一句佛,越发感佩皇上深仁厚泽,却不得不让赵家把灵堂挪出正殿,以免无处安放先太后灵柩。赵家自是不敢与先太后争锋,片刻功夫就腾出正殿,移到僧舍。
“皇上要来了?你是说真的?”闻听消息,叶蓁心脏狂跳了一下。她虽然被遣送出宫,却对圣元帝还抱有一丝幻想,心道他既然已猜出当年的救命之恩是个局,却又为何不杀自己,也不叫下人苛待,反而继续锦衣华服地供养,又好端端地遣返自己归家?他分明不舍得伤害自己,心中或许还留存着几丝情谊,若是能把这些情谊唤醒,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毕竟待在他身边多年,自是与旁人不同。
这样想着,叶蓁已被连番挫败打击得破碎不堪的心房,竟又涌出一股野望。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低声交代,“你去打听清楚,看皇上何时会来,居所又在何处。”
赵望舒再懵懂无知也明白窥探帝踪是死罪,骇然道,“娘亲,您打听这个做什么?若是儿子不小心露了行迹,恐怕就回不来了!”话落眉头紧锁,总觉得极不得劲。
叶蓁见他似乎很不痛快,立即哄骗道,“你难道忘了你大姨母还在宫里受罪吗?我与她一母同胞,想见她一面难道也不行吗?她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得自由,我又没有品级,人微言轻,你继母极不待见我,又哪里肯管这事?还不得我自己想办法?我现在除了你,又能依靠谁?你爹和你姐姐整日围着你继母打转,你祖母素来厌憎我,怕是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早知如此,我恢复记忆后便不该离开养母来京城寻你们,不但搅了你们安宁,也作贱了自己。”边说边捂脸痛哭,嗓音悲切。
赵陆离已给她安排了身世,如今外头人都知道她掉入黄河后被一善心老妇所救,因那人家中儿女尽丧,老伴也早早离世,她便把撞破脑袋丢失记忆的叶蓁认作亲女养在膝下。不知怎的,叶蓁竟又恢复了记忆,这才回到燕京寻亲。
赵纯熙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赵望舒却信以为真,见母亲伤心,自己也差点掉泪,连忙安慰道,“娘亲快别哭了,是儿子狼心狗肺,竟把宫中的姨母给忘了。儿子这就去打听消息。但儿子以前行事荒唐,如今刚开始用功,没甚大出息,怕是探听不到宫中的情况。娘亲您何不让爹爹去打探呢?他现在虽然没有爵位,却救助了许多老弱残兵与将士遗孤,在军中颇有声望,您若是与他说,事情没有办不成的。”
“我怎么与他说?他与你祖母一样,巴不得我永远别回来呢!儿啊,娘亲现在只有你了,你帮帮娘亲吧。还有,千万莫让你爹爹知晓此事,他本就对叶家厌恨甚深,怕是会怪罪我作妖,说不定一个不高兴就把我送回河道县去了。”叶蓁死死拽住赵望舒衣角。
“娘亲您放心,我绝不会让爹爹把您送走。继母虽好,但您毕竟是我生母,是谁也无法取代的。”赵望舒咬牙道,“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以前的玩伴打听消息。”话落匆匆忙忙出了厢房。
然而无需刻意打探,圣驾三日后就到了觉音寺,京中四品以上朝臣与命妇均身穿祭服齐聚大雄宝殿,准备为先太后诵经,又有太史令献上一本奏折,其中撰写着诸位大臣共同为先太后拟定的谥号,本是“孝圣慈宣康惠诚徽仁穆敬圣宪太后”,圣元帝觉得不妥又添几字,变为“孝圣慈宣康惠勇烈极诚徽仁穆敬圣天光贞和宪太后”,洋洋洒洒二十个字,堪称史上最长谥号,将他对母亲的追思与爱戴表达得淋漓尽致。
朝臣自是不敢反对,飞快定下谥号,又有人进言:为何只追封太后,不追封皇后?太后只是皇帝生母,却并不代表就是先皇正妻,在名分上还是差了一截。
母亲死后,尸骨竟被父亲丢入深山喂狼,以至于如今连遗体都找不到,只能立衣冠冢。倘若母亲在天有灵,哪里会想当父亲的正妻,与他同葬一穴?能把自己肚腹剖开的女子,性格何其勇烈,自是半点不能屈就。在旁人看来是无上荣耀,在她们眼中或许一文不值。
基于这一点考虑,圣元帝拒绝了追封母亲为皇后的提议,却被朝臣误解为尊重太后,不欲伤了她老人家颜面,越发赞他忠孝节义,面面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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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连老天爷也有感于先太后的勇烈之举与圣元帝的至孝至诚,临到开悼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此时晚秋将残,初冬悄临,雨丝虽然细微如雾,却裹着一团寒气,淋久了恐会伤身。
按理来说,命妇们当以品级排布先后,身份越尊贵便越靠内,可在殿中居一干燥之地跪拜诵经,又有火盆四处散放,增加温度,一日下来并不会多么难受。品级低者就倒霉了,越往外站便越冷,虽然火盆更多,却没有屋檐遮雨,怕是会被浇个透心凉。
然而此等盛大场合,谁也不敢露出怨容,只能寻到自己的蒲团跪定。若是表现良好,或许还能入贵人眼,也算一桩功劳。
但关素衣却挺直腰杆站在廊下,久久未曾动作。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的世妇走过来,貌似有礼,实则咄咄逼人地诘问,“关夫人,大家都已各就各位,缘何您未曾入座?若搅了先太后祭礼,您担待得起吗?”
关素衣看看天色,淡然道,“您多虑了,此刻离祭礼尚有一个时辰,您还有时间重新排布座位。”
“我为何要重新排位?”该世妇怒问。
“我乃一品诰命,本该跪在殿内,您将我与三品淑人排在一起是何缘由?”关素衣本不愿计较这些,但她现在的座位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刚好出了屋檐,淋了雨水,这还不算,屋檐接住的雨水顺着瓦片沟槽汇聚一处,兜头浇下,不到一刻钟,她必定会浑身湿透。蒲团下的地面也破损了几块青砖,有嶙峋石子显露而出,跪在其上便似跪着针毡,不出半日就能废了她一双膝盖。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宫中与谁结了生死大仇,要这样整治她。圣元帝欲谋夺人妻,绝不会四处张扬,思来想去唯有太后。因自己剖腹取子点醒了圣元帝,令她全盘计划一朝尽毁,她哪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这世妇恐怕就是太后派来的,座位也是她替自己精心挑选的。若她们极力拖延,寸步不让,自己也不能大闹宝殿,搅乱祭礼,怕是唯有乖乖就范。这样想着,关素衣内心满是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她从来就知道权势的可怕与肮脏,也知道它如何杀人不见血,纵有铮铮铁骨,亦会被根根打断。强极则辱,刚者易折,不想正应在了此处。
第107章 解围
若问谁是近日来燕京甚或魏国风头最劲的人物?答案非关夫人莫属。她先是剖了弟妹肚腹,惹来一片讨伐,随后借助一篇祭文成功扭转言论。如今这篇文章被玄光大师收藏在一年一度的《玄光文集》上,被众多文坛巨擘誉为祭文之绝调,哀思之华章,直把她的才华捧到天上去。
而目下,她堂堂一品诰命,竟被安排在三品淑人中,且占据了最差的一个位置,莫说跪上九九八十一天,怕只一天腿脚就会被废。方才还颇有怨念的低阶命妇们现在总算是心理平衡了,因为有人比她们更倒霉;殿内的一二品夫人也走出来看热闹,脸上满是嘲讽与嫉恨之色。
仲氏原本还在想女儿会被安排在何处,听见吵闹声连忙走过来查看,当场就火冒三丈,“这位世妇,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女儿乃一品诰命,原该与我跪在一处的。”
关素衣见母亲来了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更提起心,唯恐连累她。
“有没有弄错,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正所谓夫荣妻贵,夫人从夫品级,这位置原本就是按照你们夫主的品级来排。然关夫人虽是一品,赵家大老爷却是庶人,她这诰命能与其他诰命一样?将她排在此处,而非四品恭人跪坐的湖边,你们就该感谢我高抬贵手了。”该世妇面容秀丽清淡,眉宇间却暗藏戾气,可见今日誓要把人弄残不可。
夫人从夫品级,这话的确没错,仲氏有些泄气,却还是央求道,“那也不能正对着瓦槽下方跪啊,别人淋着小雨,偏我女儿淋着大雨,地面又破损至此,不出两个时辰她就得病倒。烦请世妇将她往旁边挪一挪成吗?”
仲氏察觉到女儿似要说话,连忙牢牢握住她手腕,又不着痕迹地摇头,暗示她切莫与女官起冲突。今日是先太后祭礼,谁也不能闹出乱子。
该世妇轻蔑地笑了,“您说得可真轻巧,张口就让我挪位置,须知您这儿挪动一个,下面所有命妇都得挪,劳动的可是几百号人物。您哪儿来这么大脸面?要不我将您二位带去谒见太后,让她老人家亲自与你们谈?”
听说要去拜见太后,却只为了换座位,仲氏不免有些犹豫,关素衣却明白去了更讨不了好,太后若随便发作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立地就能将她们母女二人处置了。
权势……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叶蓁为何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因为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想杀死一个人只需张嘴即可。
当她被满心屈辱折磨时,旁边却有人说起了风凉话,“不就是跪一跪吗?大家伙谁不是如此?怎就独你女儿这般娇贵?你看看那些四品恭人,有的跪在湖边吹冷风,稍微一挪就该下水了。你女儿剖……”腹的时候可刚强的很呢!余下的话,这位一品命妇没敢往下说。现在“剖腹取子”四字已经成了禁语,谁挂在嘴上谁就是嫌自己命长。
“是啊,在雨里跪坐的人那么多,人家不都生受了吗?”越来越多的人开口劝解,眼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那世妇见关家母女无话了,这才趾高气昂地道,“还要去见太后吗?不见就老实跪下吧!”
关素衣腰杆绷得笔直,膝盖无论如何也弯不下去,当她隐隐以为自己今日要付出腿骨尽碎的代价时,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朕替夫人与你谈,如何?”
“陛下!”四周接连响起抽气声,然后便伏倒一片,山呼万岁。那世妇吓得双股战战,冷汗如瀑,立刻跪地磕头。她万没料到本该在后殿焚香沐浴的陛下竟会忽然出现在此处。然而他既来了,必会为关夫人张目。
只需一日,待关夫人晕倒后她就会遣人将她送去太医院,然后报予太后,以“至孝至诚”为由记她一大功,赏赐些珠宝再遣返归家,也算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谅她本人也无话可说。一日功夫毁她一双腿脚,她既得了至孝至诚的赞誉,哪里还敢嚷嚷出来,坏了自己名声?
前前后后都料理妥当,却没防住神出鬼没的陛下。他怎会忽然跑来命妇齐聚的侧殿?莫非有人送信不成?该世妇还在胡思乱想,却听皇上淡淡开口,“拉下去打死!”竟连一句废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立刻就有两名侍卫走上来捉人。殿内殿外的命妇早已吓傻了,有几个胆小怕事的虽没发出哭声,却涕泗横流,形容狼狈,再不复之前的光鲜亮丽。
唯独关素衣泰然自若地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今日乃先太后祭礼,不宜见血。”
关夫人果然仁厚,这时候还不忘为世妇求情!有人心中赞她,也有人暗暗笑话她傻。仲氏轻拉女儿衣摆,暗示她莫要妇人之仁、以德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