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发易服(下)
“那臣有个问题。”耶律也克一脸迷惑地问道,“抓到陆瑾送大都?如果陆瑾违令怎么办?斩不斩?”
“坦混!”耶律天泽使劲拍打座位上的扶手,指着耶律也克吼道,“朕说过了!抓到他就送大都来!朕允许你碰他了吗!”
“臣明白了。”耶律也克心中多是不服的,说好的违令者一个不留,但是不管陆瑾有没有违令却都要把陆瑾送到大都,这样的双重标准简直是在给自己拆台。刚才的这个问题也没有问错,怎么反而指责起自己来了?
“嗯。”任凭耶律天泽能扫荡整个寰宇之内,却终究看不透所有人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耶律也克心中的愤愤,继而问道,“耶律也克,朕给你调派十万人。办不办得到啊?”
“十万?”别说十万人来强制给汉人推行“剃发易服令”,就算杀光汉人也够用了!耶律也克却偏偏不愿意用如此安全够用的人数,只觉得是耶律天泽故意看扁了自己,伸出一个指头,“皇上要西征才是重要的大事,臣这里只要一万人就够了。”
“呵呵……”乌马奥摇摇头,“台吉不要轻敌啊,万一遇到抵抗,他们可是不要命的。”
“大汗……哦不,皇上!臣留要一万够了!”听得连一个糟老头也看不起自己,耶律也克更加着急喊道,“一个都不用多!”
“嗯。”耶律天泽欣慰地点点头,“耶律也克很有志气,那就给你一万人!”
推行一项命令不是闹着玩的,推行新令更是绝对不轻易的难事。
且不论新令正确与否,只要是旧制度没有触犯生存底线,旧势力便总是顽固而保守,丝毫容不得半点新事物的萌蘖。
人本能地不愿意改变现有状态,除非有损害绝对利益的力量强迫他们不得不变。施加的这种力量是可怕的,要强大到足以摧毁整个旧的制度。
十五岁的耶律也克简直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耶律天泽的铁蹄可以虽然可以踏平宋国的土地,但若要强迫每一个人改变自己旧的生存状态,新的更巨大的矛盾将一触即发。
对于新事物,这也是一场赌局。赢了,它将改变旧事物的每一寸灵魂,占据人们生活乃至心灵的主体,让一切统一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就算还有旧事物的残存,也只能保留在不足以影响本质的最底层;输了,便是受到旧事物的强烈反扑,自己的一切将被啃咬撕裂,碎成齑粉。
足够强大而猛烈的力量可以阻止第二种情况的发生,这也是耶律天泽和他带领下的觉罗人最惯用的方式。
在孙獬的建议下,耶律也克决定杀一儆百,剃发易服令先从南方重镇泉州开始推行,只要搞定了泉州,剩下的地方必然不敢轻易反抗,甚至能望风而从。
剃发易服令颁布的第一天,泉州的街头巷尾贴满了告示,一张张明晃晃的纸上用正楷写着一排排漆黑醒目的大字:泉州全城军民,限三日之内,全部剃发,违令者斩。
城门边围观的群众摇着头,议论纷纷。
“真是岂有此理!”
“无耻蛮夷!自己不开化还要我们跟着一起做野蛮人!”
“身为汉人,剃发是万万不能的!脱下汉服除非我死了!”
“……”
“城已经封了,你们一个也别想着跑出去。城中的全都剃发,换成觉罗人衣服和发型,违令者斩!逃出去也别想高兴,泉州之后,剃发易服全国都会逐渐推行的!只要是在我们神烨大可汗的领土上,就一个活人都跑不掉!当然,死人可以不用剃发!”城楼上,孙獬对昔日宋国同胞们趾高气扬地大喊道,“台吉留下一句口号给你们: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昔日同为宋国臣民。只是今日,孙獬已经是觉罗人的走狗了。
“你这卖国求荣的贼子!”城下,一位年轻书生大喊一声,“就是这个贼子开了东京城门使我们国都失陷!今日我们亡了故国,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今日要我们剃发易服,是要断了我们汉人的根!大家如果不想看着子子孙孙沦为蛮夷,忘记我们汉人的身份,忘记我们的祖宗法度,忘记我们的礼仪,忘记我们的圣人教化,我们今天就千万不要屈服!为了我们的先人,也为了我们的后人!”
“对!这书生说的对!”
“卖国求荣的贼子!杀了他!”
“杀了他!剃发易服我们不干!”
“……”
“放肆!大胆你们!”孙獬指着成楼下大喊道,“放箭!射死他们!快放箭!”
城上一时乱箭齐发,一箭正中那书生左臂。城下百姓见情况不妙,顿时皆作鸟兽散。
“哼!”孙獬在城楼上不屑地哼了声,“一帮闹事的刁民,跑的但是快!”
泉州,夜。
铜色的月轮低垂,挂在一户普通人家漆漆黑的树梢上。树影在纸糊的小窗上投下斑驳陆离的黑色,随着小窗里昏黄微弱的烛影摇曳忽明忽隐。
“啊……嘶……”
“叫你又去出头啊!”一年轻女子皱着眉头,仔细地给一位年轻书生包扎作弊上的伤口,“剃发易服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事情,大家若是不愿意自然都会说的,要你跳出来说?要是被觉罗人盯上记恨了,我们还活不活了?”
“我带头等着别人带头?要是别人都这么想该等谁来带头?你不知道,今日城门边围观的人都响应我了,我相信他们都也不是没有心的。”书生用右手拉拉女子的手臂,“我们今天不抵抗,只能看着我们的后人忘记我们的衣冠,忘记我们的一切!和觉罗人沦为一体!改朝换代是平常事,不过是一姓之亡国而已,可是今日剃发易服,改我们服饰制度,毁我们礼仪文化,这是亡天下也!我史元读了二十年圣贤之书,我中国受了几千年礼乐教化,岂能让圣贤礼乐消亡在我们手中!”
“大道理我不懂。”女子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皇帝已经跳海死了,连大宋都没了,我们现在抵抗什么?你觉得我们现在不听觉罗人的,不是死路一条吗?”
“反抗不一定会成功,还有可能死路一条。但是倘若我们今日剃了这头发,就注定再也站不起来了!”史元站起来,盯住女子的眼睛,“姐姐,你还记得吗?泉州城破那天,我们父亲一头撞死在城门!我们父亲去世之时,说了一句什么?‘正我衣冠’……”
“阿元!”女子对史元摆摆手,捂住脸轻轻抽泣来,“你别说了!”
“姐姐!我们剃了这发换了这千年传承的衣冠,对得起我们为之流血流汗的先人吗!”左臂已经包扎好,史元站起来,决心道,“我想好了,现在就去找好友魏珂商议,想办法带领全城一起抗争!”
“扣扣扣。”
本该是夜深人静之时,史元家紧闭的门却清脆地响了三声。
难道隔墙有耳!史元吃了一惊,随手抄起一张凳子,猫着腰谨慎地往门边探去。
☆、泉州之争(上)
难道隔墙有耳!史元吃了一惊,随手抄起一张凳子,猫着腰谨慎地往门边探去。
门“吱”一声打开,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抬起一步正要跨过门槛。史元瞄准黑影,双手高高举起凳子,朝着黑影准备狠狠砸下。
“史兄!是我!”来者连忙伸手扶住史元手中的凳子,“我是魏珂!”
“大晚上的!呼……”史元擦了擦额头,放下凳子,“我差点一凳子砸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深夜造访打扰了。”魏珂也为刚才差点被一凳子砸死捏了把汗,“小弟有急事和你商量。”
“嗯,我也是。”史元把魏珂拉进房间,谨慎得向外张望,仔仔细细观察了门前每个角落,方才迅速将门紧紧关上。
“哦,姐姐也在。”魏珂作揖道,“深夜打扰了。”
“不妨事,你们聊吧,我去自去睡了。”史元的姐姐站起来,掀开竹帘走入内室中去。
“哦,贤弟请坐。”史元请魏珂在对首椅子上坐下,“深夜前来寒舍,不知有何要紧事?”
“史兄!想必你也听说了!”魏珂的手肘支住桌面,往前伸长脖子靠近史元道,“觉罗人亡我们大宋,身为大宋遗民,已经是莫大的耻辱!我们是一介书生,为有机会拿起武器魏国效力,白白成了今日亡国之人!如今,觉罗人厚颜无耻变本加厉,更要我们剃发易服,毁坏祖宗制度。如果我们今日也顺从了他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大宋!”
“贤弟。”史元眉峰聚起,频频点头,一把拉住魏珂的手,“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我们一起起事吧!”
“慢来,史兄。你可有细细打算?”魏珂道,“我们如何起事?大宋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又不从魏,是要什么名义?”
“谁说大宋不在了!”史元站起身,取出一匹上好提花棉,那是他最好最贵的布料,一直舍不得给自己做衣服。史元高兴地拍拍布料,“贤弟你看!”
“这是?”
“嘿!”史元握住布料的一头,将另一头抛向比人高一头的屏风后,“贤弟,你看着罢!”
史元把布的一头用凳子压在地上,屏风的另一面则把布料的两个角绑在屏风两边的杆子上。
“在这里等一下。”史元走进书房,不久,一手提着一支巨大的毛笔,一手举着一方盛满墨水的砚台回到了外间来。
右手中的笔在砚台中沾满了浓浓的墨水,史元放下砚台,提着笔走到了布前:“贤弟,你看着吧。我们的大宋,永远不会亡的。”
史元提起手臂,起笔在提花棉上落下一个重重的点。
一点犹如高山危石,似有千斤之重。在万仞高峰上,欲坠而不坠,将立而未立,似倾却非倾。
这至高的位置,本就是天下之重,却又是山顶一块危然巨石,一旦坠落,万劫不复。
落笔,就当果断,又要谨慎。
第二笔,与最上方的点遥相呼应,似乎独立而美满,却又彼此休戚相关。
相对而不对立,相依而不失去独立。君臣,夫妇,朋友之道,就在其中。
第三次承上启下,如同横梁架设屋宇之上,担当了整个国家的稳定之重。
上下和谐,上下交通,使民心达于上,上意和于下,是为稳定根本。
最下面是一个“木”字,史元让它端端正正,平平稳稳地支撑在整个大宋的下方。希望它支撑着的这整个大宋,永远屹立不倒。
“呼……”史元写罢,魏珂长舒一口气,“史兄,你写的,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仿佛看到些了什么……不过我现在说不上来。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知道,此刻我们最应该做什么事!”
史元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着点点头,将布料从屏风上取下,“刺啦刺啦”撕裂了空白的部分,只留下一个大大的“宋”字。
把布挂在肩头,史元抄起一把小斧头:“贤弟!过来!我们去院子里找最粗最高的竹竿!我们来把它做成一面大大的旗帜!”
魏珂一愣,还是点点头,与他两人相携到了院子里,在史元心爱的翠竹林中穿梭。
史元爱竹子,从不伤害分毫。史元说过,一竿竹子就像一位有气节的君子,值得人尊敬爱护,不应该受到半点伤害。
但是国难当头,民族困窘。正是君子死节之时。
转了一周,史元走到一株竹下,轻轻抚过竹竿,微笑道:“竹兄,我史元向来敬重你们,不愿意让你们受到伤害。但是如今真是‘危急存亡之秋也’!我现在需要一面旗帜,我要带着全城百姓光复我大宋,复兴我汉人,重振我华夏!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心愿是不是?竹兄,你今日能以身成全我们的大旗;他日,我史元也必要以身报效我们的家国!”
言罢,史元退后几步,对面前的竹子一揖:“竹兄,多谢!得罪了!”
“卡擦——”史元作揖毕,刚直起腰,却亲眼看见眼前一竿翠竹应声而倒!
“竹兄!”史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子不语“怪力乱神”,谶纬之说是前人杜撰,史元来不屑一顾。而今日所见,竹子感应自己的诚心而倒,这不是做梦吧!
史元后背一凉,不禁对冥冥中的力量心生敬畏。
“史兄,你没事吧!”魏珂收起自己的刀手,连忙跑到史元身边蹲下,“早知道你会如此心疼,我就不这么快动手了。”
“什么?”史元回过神来,拉着魏珂的手问道,“是你砍的竹子?”
“啊……是……史兄息怒……对不起对不起……”魏珂频频鞠躬,“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快点。你也知道的我们时间紧迫,我是想连夜找上同学们,还有城中有胆识之人。明日,我们就前往知州府之中,把那个卖国知州和孙獬揪出来,杀了他,杀了城中所有觉罗贼人!保住我们的衣冠!保住我们的泉州城!”
“你这人!”史元笑着往魏珂胸口使劲一捶,没好意思说自己刚才被吓到了,“那就快吧!把树枝砍了,挂好旗帜,我们行动起来!”
第二日早晨,泉州知州府
陈设华美的厅堂中,一张大大的雕花红木桌上摆满了酒肉佳肴,桌旁围了一群红红绿绿的侍女,坐着用餐的却只有泉州知州方恒与孙獬两人。
“方知州,请满饮此杯。哈哈!”
“孙侍郎,你也请!请!哈哈!”
两人互相客气着喝下了一杯酒,开始说起他们目前共同面对的正事来。
“孙侍郎,我受当今皇上提拔,做了泉州的知州,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君恩。”方恒道,“如今荣幸之至,泉州成为剃发易服令第一个施行的地方,我非常希望皇上的命令能在泉州顺利推行。如此一来,也能做个全国的表率,也能对皇上的知遇之恩报答一二。”
“呵呵,方知州对皇上一片忠心,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想那宋朝之主有眼无珠,让我等久久沉沦于低下官职,”孙獬做了一个崇敬拱手的动作,“多亏得当今皇上慧眼识珠,你我得以出人头地,我等自了当报答皇恩浩荡。”
“又是新的一天了,台吉限期三日,要我泉州全城剃发。”方恒捋了捋胡子,“我派出去查看的人回报,还没一个人主动剃发了的,这可成何体统!台吉说违令者斩,那岂不是全城都杀光了?这样是传出去我泉州一城都是违令的刁民,我这脸也丢光了,也对不起皇上的提拔啊。”
“方知州啊,台吉的兵马已经围住了泉州,台吉他就驻扎在城外。有台吉在,你担心什么?”孙獬笑道,“这令是传下去了,主动剃发最好,有不主动剃发的人,方知州只需要让手下人在城中抓一个,剃一个,不肯剃头,那就砍头!很好办!三日之内,一定能办完的!”
“好!不剃就在城中抓一个剃一个!这倒是个好办法。”方恒点点头,“如此一来,那些个不主动的刁民也就剃了,不剃的刁民也就杀了。是好办法!”
“嗯。”孙獬道,“既然那些刁民都没剃发,那不如今日就开始吧。派人出去各个大街小巷,抓一个剃……”
“嗙!嗙!嗙!”
门外传来震天三声鼓响。
孙獬:“剃……”
“嗙嗙嗙!”
“方知州,这,这怎么回事啊?”话未说完屡次被鼓声打断,孙獬问道。
“何人击鼓吵闹啊!”方恒对门外大声问道,“本官正在商议要事,不许打扰!”
“知……知州,恐怕大事不好……”门外结结巴巴回道,“有一群刁民在门外击鼓,赶……赶不走啊……”
“岂有此理!”方恒推开门,怒声道,“他们想干嘛!”
“嗙嗙嗙!”
门外响声不绝,鼓声每响三下,还伴随着激烈呐喊。听声音,闹事的人数还不少。
躲在后堂观察一番,发现府外密密匝匝围满了手持兵器的人,就算不是上万也有几千吧!方恒有些胆怯,想躲着不出去,可是想想面子问题,还是装模作样地迈着大步走到了大堂上坐下。
见方恒出来了,史元让众人安静了下来,上前一步,挑明来意:“方知州,你曾说泉州全城投降了魏国,我们就可以无事了。泉州既然已经归顺,为什么如今又出了这样一个剃发易服令,要我们都剃发,不剃发就砍头?剃发这是什么事!请给我们一个说法!”
“剃发易服,这乃是皇上的意思。”提起“皇上”,方恒恭敬拱手道,“皇上的意思,大魏的律法,谁都不可以违抗!你们都说了,既然我们泉州已经是大魏的土地了,就要听当今皇上的指令!你们这样吵闹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