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芫顿了一下,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只是笑中还掩藏着别的什么,雍山山混沌的脑袋分辨不出。但这个笑令他安心,让他觉得他舍弃尊严注射药水的行为是对的,是可取的,是值得的。
他大概已经分辨不出是对是错,整天浑浑噩噩地被真实与幻觉玩弄于鼓掌之中。路人脸拿来注射器时,他就把胳膊伸出去;光头男对着他的脸纾解欲丨望时,他就麻木地闭上眼睛;只有王芫来陪他的时候,他才会有一丝鲜活气。
雍山山生了锈的大脑不能去思考王芫的出现是否合理。
摸着十几道凹槽,雍山山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偷偷地笑了一下。
雍山山回来之后一直在昏睡中,清醒的时间很少,但检查之后又查不出什么问题。
林秦怕雍山山一旦醒了找不到他会发疯,于是尽可能地把所有能拿回家的工作都带回来做。
雍家人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他也不太在意。
从雍山山忘记他开始,他以为他们俩再也不会有破镜重圆的那一天。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从这场感情里脱身。
酒精,夜店,心理医生。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
但那句话怎么说的。
后来,我遇见的每个人都像你。
眼睛像你,嘴巴像你,侧脸像你,背影像你。
电视里流泪的演员,楼梯口玩闹的少年,擦肩而过的路人或者恍惚之间的幻觉。
还有厚厚一叠,锁在抽屉里舍不得丢的照片。
医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就再加一倍的时间。
但他潜意识还是不想忘吧,不然又怎么会仍旧选择留在B市工作呢?大概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家伙,越是得不到,越是难以忘怀,嘴上说着要重新开始,手心里还牢牢攥着纪念的信物。
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定然也不例外。
林秦揉了揉眉心,放下笔电,坐在床边,俯下身,鼻尖轻轻磨蹭着床上那人酣睡的脸颊。
“快点好起来。”
他突然想起四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结识合伙人谢文授的时候,他正处于“一醉解千愁”的自暴自弃阶段。
两人最开始也只是酒肉朋友,谢文授凭借着二代的身份带他去了“南风”——一家提供私人服务的高级会所。
林秦从小家教严,也从不在这种地方乱玩,要不是遇见了雍山山,也不知道会长成一个多么无趣的人,大概找个稳稳当当的男孩子就打算踏实过完一辈子。
谢文授可不知道他心里有朵白莲花,难得有人让他看得顺眼,好东西就要跟朋友分享嘛!
南风有很多种服务,谢文授怕吓着他,只带他来最能接受的那一种。
拾掇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男孩子伴着悠扬的钢琴曲在卡座间轻手轻脚地穿梭,一分的真心被暧昧的灯光放大到十分。
“你来。”见林秦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男孩,谢文授了然地把人叫过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流连于林秦和谢文授身上,最终朝林秦绽出一个轻巧却不媚气的微笑。他陪坐在林秦身旁,只含笑看着男人,一双眼睛足够多情,所以男孩既不伸手纠缠,也不多嘴多舌,那副姿态一点也不像出来卖的。
多漂亮的眼睛。
“你叫什么?”林秦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男孩笑了声:“不如先生您给我取个名字吧。”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在南风里也不算年轻了,客人心里想着什么,怎样也能看出一二。林秦这样规规矩矩,分明是心里有人,心里有人还来这种地方,不是被甩了,就是得不到。
总之,想找个替身而已。
林秦没接这茬。
这怎么接?难不成也叫他“三三”?这是恶心谁呢?
“眼睛很漂亮。”他岔开话题。
谢文授见机,功成身退去了一旁。
男孩听了笑得更开心。
眼睛是他最最满意的地方,被人夸了自然高兴。
林秦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心里却遗憾地叹息。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黑珍珠一样,可惜里面装了太多东西。见过真的,自然知道假的有多假。
雍山山感觉到眼皮上有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舔过去的时候还带着湿黏的液体。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光头男在碰他。
他心里一急,蓦地睁开眼睛,用力推开了身上的人。
“滚啊!”
林秦没防备,被他推个正着,又听见他的话,呆坐了一会,默默起身准备走。
雍山山慢慢清醒过来,就看到林秦在朝门口走,才明白刚刚认错人了。他一把掀开被子打算下床拦住林秦。
“你要去哪儿!”他大吼一声。
林秦这才真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青年光脚踩在地上,即使有地暖,仍然会有些凉。
“我,嗯,我刚刚,不是对你说的。”雍山山偏头,他很少认错,说出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男人心里好受了些,转身走回去,准备把人抱回去。
哪知雍山山条件反射似的躲了一下。
两个人都有些愣。
雍山山先反映过来,趁男人出神的时候先搂上他的脖子,掩饰性地在男人冒着胡茬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男人这才回过神,好似明白了什么,默默地把人半搂半抱弄回床上坐好,又蹲下给他摆正拖鞋,手抬起又放下,却不敢像往常那样捏着青年的脚脖子给他穿好。
青年翻了个白眼,主动把脚放在男人宽大的手掌里。
男人这才释怀,在青年的脚背上烙下一个难言的吻。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抬头,就能看到青年一瞬间煞白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迷茫
☆、第 19 章
雍家在想办法联系四年前给雍山山治疗的那位心理医生。
那位医生貌似四年前就出国了,而雍山山正是她走之前接受的最后一位患者。雍家托相熟的人四处打听,下下策也就是再换一位医生了。
近日里,雍山山的情况趋于稳定,强攻击性的人格也几乎没有再出现过,林秦也用不着天天陪着他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收起阴晴不定的脾气后,雍山山整个人显得非常淡漠,就连情绪波动也很少出现,哪怕一度受宠的阿拉斯加腆着狗脸卖萌也难以换他一个笑脸。
这可太糟糕了。
连日来,全家上下都忧心忡忡的,唯独不敢在雍山山面前表现出来。但其实表现出来也没有关系,此时此刻的雍山山根本不会在意。
雍家一众人,只有王芫或者林秦在与他交谈时,他才会偶尔泄露出一点情绪,譬如微动的嘴角或者闪烁的眼神——这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们试着跟雍山山沟通,告诉他,他们将会为他找到一位非常亲和近人的心理医生。雍山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目中空空,双耳不闻。
林秦觉得不止这样。
雍山山分明是在单方面切断与别人的交互。
一种可能是内心的自我封闭,另一种可能——他把他们都当作幻觉,不能看不能听没法说的幻觉。
林秦的脑洞挡也挡不住,你要是否决了以上,他还能说出另外一百种一千种猜想。
他可以冷静地分析千奇百怪的企划案,唯独不能治好爱人的心病。
他束手无策,他无能为力。
林秦坚冰似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拍了拍蹭过来的阿拉斯加。
“我该不会只能跟你过一辈子了吧?”
阿拉斯加身为昔日的农场小霸王,跟牛干过架,跟猪抢过食,在池塘里捞过鱼也在房顶上抓过猫。它时常被工作繁忙的林秦寄养在郊区的农场,但永远忘不了它还是个幼崽的时候曾在这座大宅子里撒欢嬉闹,好吃懒做的那段日子,更忘不了总是爱给它洗澡顺毛按着它上下其手揉来揉去的第一任主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的笑容又美又甜,他的头发是卷的,他的皮肤是白的,他的下巴是单层的。
就在去年——前两天晚上刚刚跨年,实际上只有一个月,它刚刚认回它第一任主人。
然鹅!这样美好的日子却并不长久,就在前两天,它又失去了他。
准确地说,是又被抛弃了。
爪动心情复杂。
阿拉斯加:如果我不是狗而是人的话,我一定要即兴赋诗一首来表达我复杂的心情。
虽然它又回到了这个睽违已久的大宅子里,吃上了仆人精心烹饪的肉饼,不会再有奇奇怪怪的动物来跟它抢地盘,但亲手把它养大的那位小主人却生病了。
憋问它怎么知道!
以前它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时候,主人会把它抱住——然后跟它一起在地上咸鱼躺;如果它给他衔来了拖鞋,主人会拍拍它的脑袋然后说一句表扬的话;要是天气冷,它用肚皮把主人的脚盖起来,主人还会喂它一点好吃的小零食。
但是现在!这些卖萌的方法统统没有用!
哪怕它在屋子里横冲直撞碰坏了电视机,主人都懒得看它一眼。
讨不到主人的欢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阿拉斯加觉得自己离忧郁症不远了。
它恹恹地打了个哈欠,爪子扒拉了两下面前的食盆里肉饼配着狗粮小饼干的午餐,不为所动,毫无食欲,并且幸灾乐祸地扫了一眼同样食不下咽的二主人。
二主人虽然在它小的时候也一直陪它玩,但正式接手它是在三四年前。
一开始,它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跟着二主人跑了。
结果呢?万万没想到这个鱼唇的人类居然是个工作狂。
可怜它在家里饿得挠墙,上顿不接下顿,最后终于因为肠胃病被送去了医院,如此才换来了二主人定时定点的投喂。
它情不自禁地唱出了声: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可不是么!它离开小主人的时候也就才两三岁。
不仅如此,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个二主人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家,那一身不知道从哪个妖艳贱丨货身上蹭来的香水味简直要把它薰得晕古七。
如果它能说人话,它一定要在小主人跟前狠狠告他一笔黑状,看这个人还敢在半夜三更把它从美梦里吵醒不?!
回忆起那些辛酸困苦的岁月,阿拉斯加咬着男人的裤腿泄愤。
原以为这次能重返小主人怀抱,谁承想……
都怪二主人太没用了,连个人都追不到手。
辣鸡。连它都能把到隔壁单元那只追求者万千的雪白白的纯种波斯喵。
想到这儿,它又狠狠咬了下早已稀巴烂的裤子。
林秦可不会跟一只狗心有灵犀,只是疑惑这只狗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咬裤腿的毛病,哪天得好好治治。
“别咬,这可是我最后一条家居裤了。”之前穿一条被咬坏一条。
没裤子别穿就好了呀嘿嘿嘿。阿拉斯加冲着男人挤眉弄眼,简直为他俩操碎了心。
可惜林秦实在欣赏不来一张扭曲的狗脸,只觉得分外辣眼睛。
他招招手,示意大狗跟他上楼。
厨娘闻婶端着一份餐盘正摇头叹气地从楼上下来。
“怎么了,三三又不吃饭吗?”林秦问。
“唉,可不是嘛,午饭不吃,连晚饭也不吃!劝他他也听不进去。”闻婶摇摇头。
雍山山打小也是她照看着长大的,她和老闻自己的孩子早些年夭折了,就把雍家的孩子当自家的一样对待,尤其是最招人疼的三三。林秦跟三三关系最腻歪的时候她也看出了些门道。当年,雍城良夫妇不是不反对,尤其是王芫,哪个做母亲的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这么一条坎坷的路呢?
她信佛,相逢即是有缘,要是这俩孩子能好好地在一起,每天开开心心的,谁不高兴呢。她就慢慢劝着,所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王芫试着接受这件事。
她才是最大的功臣。
可是玄奘法师取经要过九九八十一难,两个大小伙子力排众议追求真爱,可不得多几道波折,这些事情外人没法插手。
缘分到了,心意到了,事情也就成了。
这些事情林秦也隐约知道,所以对闻婶除了尊敬更有感激。
他早年丧父失母,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挫折与悲恸,所幸在其后的人生里遇见太多温暖的人,他还未开口,他们就主动帮他融化那颗僵硬的心。
“我去看看。”林秦接过托盘。
“哎,让他多吃点。”闻婶在后头絮絮叨叨。
阿拉斯加早就用狗爪子拧开了门把手。
卧室里的窗帘全部拉起,幸好是大白天,不然昏暗得根本看不见。
“三三?”林秦站在门口,如同阴阳交割,眯着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光线变化。
窗边一个人影动了动,好像转头朝这边看。
“怎么不吃饭?”他把餐盘放在桌子上,走到窗边准备拉开窗帘。
“别!”雍山山终于出声,伸手9 轻轻扯着林秦的袖子。
男人将他半抱着,想要把他拉起来,又在感受到怀里人由于被触碰而产生的细微的颤抖时,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雍山山环着男人的腰,脸埋在男人腹部紧实的肌肉上。
尽管生理性害怕被人触碰,但心理上不愿意拒绝林秦,更怕男人因为他无意识的抗拒而厌烦他,所以青年反而代偿性地更贴近男人,做更多亲密的动作,以表示自己的立场。
两人独处时,雍山山就显得格外温顺。
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家居服传到男人敏感的腹部,许久未发泄的欲望顺理成章地慢慢凸显出轮廓。
青年感觉到了异样,明显颤抖得更加厉害,却在林秦想要分开他时死死不放手。
“……不要……”他低声抗拒,语带浅浅的慌张。
雍山山以为男人要走,急急忙忙地解开男人的裤带,拉下内裤,打算做他从未做过的一件事。
“!”林秦眼疾手快地托起青年的下巴,把拇指抵进他嘴里。
青年咬着男人的手指细碎地呜咽。
“三三,我不走,不会走的。”林秦几乎每天都要这样跟他保证一遍。
“谁都赶不走我。”
青年安安静静吃着饭,借着小台灯时不时看一眼林秦。
林秦劝他出卧室走走,他犹豫着磨蹭到门口,却再也不往外前进一步。林秦也不勉强他,低声安慰他一会,又把大狗留下来跟他做伴。
卧室里又恢复一片黑暗,阿拉斯加在这种环境中明显不太适应,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拱着雍山山。
雍山山赤着脚在它的肚皮下蹭了蹭。
“你也不怕,对吗?”
雍城良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我托人去找那位医生,”雍城良舒了口气,“几经辗转,那位医生得知三三的情况后,已经打算在这两天内回国了。”
“真是太好了。”闻婶安慰着王芫。
“乔医生突然回国,估计住的地方也没找好,请她住到家里来。”王芫说。
“自然。”雍城良看了端着碗盘的林秦一眼,没说话。
林秦朝他礼貌地点了下头。
“你到时候请个假,陪着三三。”雍城良顿了下:“小秦啊。”
“伯父放心,我也留下来陪他。”林秦抢在雍城良之前开口。
雍城良一噎,想到如今小儿子和这个男人的关系,虽然臭着脸却也没反对。
王芫拿了好几本厚厚的相册跟雍山山两人依偎在沙发上说悄悄话。
家里人都坐在一起翻看相片,管家和厨娘也没什么可忙得,就连最近存在感特别低的大狗也抻着脖子凑热闹。
“看,你一岁的时候。”王芫指着一张旧照片:“真可爱。不给你小饼干吃你就不乖乖照相,从小就鬼精鬼精的。”
雍山山很少听王芫说这些年代久远的事,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盯着照片的眼神明显非常新奇。
王芫翻了一页,照片上是两兄弟,小的那个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大的那个一脸不耐烦地给弟弟擦眼泪。
“一旻小时候不太喜欢你……”王芫笑着说。
“妈!”雍一旻能猜到母亲要说什么,将近三十的男人了,再回忆这些黑历史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雍双珮吹了吹刚染好的指甲油。“三三有一次跟你睡,半夜尿床了,你那脸一板,三三就开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我把他哄好了。”
林秦不知道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