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他睡觉被吵醒了。
“喂,你好。”简柯大概已经习惯被吵醒了:“这里是简柯。”
“打扰了,简导,我是林睢。我已经收到合同了。”
“有什么疑问吗?”
这话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相比更严重的后果,这时候回绝显然更好。
“是这样的,我考虑了一下,谢谢你们的邀请,但是我最近还有别的计划,实在抱歉……”
那边沉默了半晌。
他问我:“你的意思是你决定不参加这个节目吗?林先生。”
我说:“是。”
我听见简柯爬起来的声音,印象中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似乎起来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然后告诉我。
“林先生,首先我希望你明白,我接下来的这段话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出于一个希望我们双方都好的立场上说的。”
我似乎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了。
然后他说:“如果我的消息没错,林先生这两年手上应该都只有一档60分钟的美食节目,当然我不是说林先生的美食节目不好。同时林先生应该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台本和流程,已经是在加入林先生之后,全部临时加工加点修改过的,包括在加入林先生之后被替换过的那位艺人,我们也都通知过了。到今天为止,离节目开拍已经不到一周时间了。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过觉了,当然我们这种底层工作者,人微言轻。但我个人还是希望林先生和推荐你的那位先生好好谈谈,如果林先生是希望通过我们传达什么话,我建议还是由林先生亲自跟他说一说比较好……”
我的脸烧得发疼,如同被人劈头盖脸抽了几个大嘴巴。
我知道简柯言下之意是什么,事实上,他已经认定我是跟那种通过折腾节目组跟金主打情骂俏的小明星了。
很多人不知道,简柯不仅缔造了SV台几个大热的综艺节目,还是个学院派出身的音乐总监,他是华天第一批出走的功臣,上次小于提到的那档戴着面具唱歌的综艺,是国内第一档不是选拔新人而是发掘遗珠的音乐节目。只不过现在不再由他负责了而已。他是极少的在市场和原则之间做到平衡的音乐人。
我很尊敬他,甚至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
但人生就是如此吊诡,生活,就是常常把你珍视的东西撕碎给你看。
我还徒劳挣扎。
“简先生,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也不确定这个机会是谁给我的,我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是吗?很抱歉我帮不了你。”简柯声音冷漠:“我也是接到副台一个电话,才知道要连夜改台本的。”
我放弃挣扎,说了声抱歉打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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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紧自己的头发,在地上蹲了一会儿。
我很羡慕苏迎崩溃的时候有衣服可以洗。
我把满墙的吉他一把把拿下来,从J200拿到最便宜的木吉他,最后我在濒临崩溃之前冲进厨房,把我积了四年的冰淇淋碗全部端出来,狠狠地往地上摔。
瓷片飞溅,声音如同鞭炮一般,太阳晒得厨房的地面发烫,我光脚站在地砖上,抓起瓷碗一个个往地上砸。人在盛怒之下是失去理智的,我砸到最后一个碗,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然后我冲凉,换衣服,开车去伊颂蹲纪容辅。
我把车停在伊颂门口,控制不住地抖腿,一支接一支的吸烟,有段时间我甚至忘记我下半辈子还是要唱歌的人,我吸了我一年该吸的烟,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就算等到纪容辅也不能做什么。SV台等着这节目翻身,提前一个月开始宣传,要是开了天窗,简柯只怕要杀了我。
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我情绪渐渐消退,一身烟味,饥肠辘辘,胃还火烧火燎地痛。
我开车回家,运气很好地选中了一家大概是方圆十里内最难吃的烧腊饭,我点的鸭肉像昨天刚从楼兰古城新鲜出土的干尸,肉质纤维粗到可以去搓成麻绳给我上吊。
我坐在油腻腻的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饭,旁边还有两个女学生指指点点地看着我。
没办法,人遇到自己承受不了的东西时,就是这么难看的。
我小时候看附近工厂的老板打牌,三个老板,硬拖上一个工程师,玩得大,工程师一输就脸色发白,赢两把就红光满面,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可怜。谁会想到输一把就是他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到最后老板哈哈大笑,把赢的钱都退给了他,坐实了大气形象。
这世上哪有什么气度,气度和胸怀都是要以实力做底子的,如果纪容辅沦落到底层,一无所有,也不会是今天这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也知道这世上并非没有平淡的幸福,我以前没歌写时喜欢去公园,一家三口牵着手饭后散步,爸妈聊着柴米油盐,小孩子看见地摊上三十块的玩具,眼巴巴地看着,也懂事地不问爸妈要,这画面像极玻璃球里的场景,只要一辈子不被失手摔下桌子,也算是个圆满故事。
但我这人运气比较差。
我愿意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东西,只有这个圈子里有。偏偏这圈子里藏龙卧虎,我穿行在巨人丛中,竭力想做点什么。不管谁一时兴起,都能一脚踩烂我那点小玩意。
☆、无辜
我连吃了三天冰淇淋,一边吃一边翻来覆去恶补同类型的其他综艺。其实SV台的台本算是比较少了,只是给出了基本人设,到时候有什么桥段估计都会根据每期内容临时给我们发。这几年网络的威力粗现端倪,大家都是摸石头过河,SV台也是靠着那群潜伏在网络上的年轻编导,才能从节目策划到后期全部跟紧网络风向的,一个热词出现在网上不到一周,基本就会出现在SV台的节目后期里。这是华天那种臃肿的机构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情。B台更是只能给他们俩提鞋。
好在我对网络上那群年轻人的了解不比那些编导浅。
真人综艺是吸粉利器,虽然我一个五六年没出过专辑的人,吸了粉也没什么鸟用,只会让一堆人去听我当年那些我自己都不忍心再听的歌。
但我这人是个实用主义者,不想玩弱智游戏是一回事,但是既然不得不玩,那还是拿第一名比较好。就连写口水歌我都写得比别人好,没道理这种弱智综艺我玩不来。人情都欠下了,要是浪费了这份礼物,更加显得蠢。
至于接受了这份礼物的后果是什么,已经不容我考虑了。
第四天我告诉苏迎这消息,她冲到我家来试图掐死我。因为我“静悄悄地就把大事给办了”,发现我这里套不出任何消息之后,她转而要求当我的助理,我说可以,你收拾得漂亮点,SV台做真人综艺的尿性喜欢来艺人家里,从收拾行李就开始拍。到时候我们去酒店,你装成我经纪人去给节目组开门,可以蹭个镜头,说不定一炮而红。
苏迎喜出望外,在我家一阵狂舞,心甘情愿替我收拾好全套行李。还顺便替我搞了个大扫除。
从此她以我经纪人自居,在我家呆了下来,每天督促我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同时把她的保养品往我脸上抹,陆宴来时她正蛊惑我做什么瘦脸操,说是消肿神技。圈内人都知道,镜头最胖人,女星不管高矮,基本没有超过一百斤的,大部分都在八十左右,李云诗减肥都减疯魔了,小胳膊小腿基本一折就断,已经算是厌食症的范畴了。
我坐在一边刷网页,看她抹了一脸深海泥,门铃响起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节目组要来了,尖叫着去看猫眼,看了一眼之后叫得更惨了:“陆宴,是陆宴!”
我等她冲进洗手间洗脸之后,才给陆宴开了门。
彼时是下午,陆宴应该刚录完节目,还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站在楼道里的阳光中,眯着狭长眉眼对我笑:“你要录X联盟的消息传开了,楼下已经有记者在守了。”
“你确定不是你来得太勤?”我反问。
他是男星中最标准的窄长脸,清晰的额头和发际线,高眉骨,因为眉眼距离近,显得深邃,像混血,是商业片导演会偏爱的那类脸,教科书式的英俊。和齐楚那类偏文艺片的清俊贵气全然不同。
他对着我笑,唇薄,据说是无情相:“我听说你还没找好经纪人。”
“已经找好了,”我让他进门,朝洗手间叫了一声:“苏迎,你什么时候出来。”
沙发上堆满苏迎的用品,甚至还有丝袜,陆宴却连礼貌性的怀疑都没有,他倒是对我很有信心,知道我不会喜欢苏迎。不过这种信心并不靠谱,我当年也以为他会喜欢上某个聪明人,结果他最后找了季洛家。
我拖了一张椅子给他坐,自己继续刷网页,还不忘替苏迎打掩护。
“苏迎,你出来的时候顺便去厨房倒两杯水,有客人。”
“为什么要两杯!”苏迎不满地问。
“还有一杯给你的老板我倒的。”
我继续埋头刷网页,客厅里气氛安静许久,忽然手机跳出一条信息。
陆宴给我发了个:“:)”
我抬头看他,他也无辜地看着我。
“你这次就这个造型参加吗?”我转移话题。
“就这样吧,反正真人秀造型撑不了多久,无所谓的。”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花椰菜。”陆宴笑道。
我头发天然卷,长得快,多且密,现在好点了,刚出道的时候蓬得不像话,粉丝给我取个外号叫花椰菜。
“我在想要不要剪头发。”
我一边斟酌,一边把手插在发根里往后捋,我头发不长,才到脸侧,但是这么热的天顶着团头发到处跑也够呛,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有感染力,陆宴也忍不住上手,揉了揉我头发。
“你问我也没用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不管怎样我都会说好看。”
套路是好套路,可惜用错人了。
“你们在干嘛!怎么都不说话?”苏迎装扮一新地从洗手间冲了出来,这女人真是拼,在里面缩了半个小时,化妆就算了,还把衣服都换了,说她不是暗恋陆宴我都不信。
“我们在等你端水来。”我头也不抬地道。
屏幕上又滑出一条信息,陆宴又发了个微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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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跟着陆宴去他朋友那里剪头发,苏迎已经尝到了给我当经纪人的甜头,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我直到进了那栋大楼,看到有个妖里妖气打扮得花孔雀似的男人翘着屁股趴在前台跟人说什么,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那个男人听见前台提醒陆宴到了,惊喜地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是谁。
“陆宴,你来了!”Vincent扭着腰走了过来,他有近视,走近了才看见我,满脸惊喜顿时沉了下来:“你说要我帮忙做造型的就是他?”
我脸色比他还难看。
“怎么,你们认识?”陆宴倒是很乐观:“那我就不用介绍了。”
“何止认识。”我冷笑道。
Vincent拿起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多半是用来装逼的眼镜,上面还骚气地点缀着各色宝石,慢悠悠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唷,少爷,你怎么变这副德性了,过得挺苦的吧?”他伸出手来想碰我的脸,被我一甩头躲开了。
“您老不也变样了吗?”我针锋相对:“你今年六十了吧?年纪大了就别折腾了,拉皮拉多了有害健康,脸上会长对称型肉痣。”
Vincent大概离老年痴呆不远了,当年也是华天一众毒舌中响当当的一条好汉,现在竟然怔了一下才听懂我的讽刺,顿时怒极反笑。伸手捏住我的脸。
“林睢,你尽管嘴贱就是,现在还不是落到我手里,来来来,我给你剃个光头,左脸纹上反清,右脸纹上复明,以后眼睛瞎了也算个好兆头。”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Vincent这妖孽就是华天活得最久的一个活化石,据说他当年给聂行秋化妆时就已经长这样了,华天上百年基业,至少有四五十年是有他的。他是尹奚最坚实的后盾,电影、跨年晚会、MV造型,样样都能胜任。还培养了无数徒子徒孙,功勋卓著,所以当年一个人占据了华天大厦的一个楼层,跟个蜂后一样,在自己的领地里为所欲为。
我承认他在专业范围内已经登峰造极,这个圈子最怕跟不上潮流,十年前的造型,现在再看,所有人都要犯尴尬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一个人要想跟上所有的时代,就必须不断推翻自己以前的东西,推陈出新,这是许多专业音乐人电影人都无法做到的事,他一个造型师却做得游刃有余。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跟他针锋相对。
严格意义上说,付雍毁掉的其实是我第三张专辑,我第一张专辑是当年选秀结束混在十强里趁热出的,大部分是口水歌,也轮不到Vincent来做造型。第二张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中途夭折,但是在筹备时,一直是Vincent亲自做造型的。
我就在那时候跟他接下了梁子。
Vincent是个有强迫症的人,在专业领域强到极致的人都有着绝对的独占欲,不允许任何人插手自己的作品,哪怕是一根头发。我那时候拍个MV,连站姿他都要管。我那时候也很倔,年轻气盛,所以被叶霄、Vincent,还有那时候还没离开华天的凌蓝秋左右夹击,双拳难敌六手,叶霄的专业性我服,凌蓝秋有一半是被我气跑的,也算了。只有Vincent天天跟我斗嘴,已经成了习惯,虽然现在物是人非,还是旧习难改。
这次也一样,他从洗头发时就开始嘲讽我:“有些人的头发就是丑,长得跟花椰菜似的。”
“嗯,不如你,我是上面长花椰菜,你是下面长。”
Vincent感情运一般,据说和个外国人接过婚,不到半年就离了,然后一直一个人过。顶着华天艺术总监的名号,小鲜肉自然前仆后继,他也放得开。不过也失过手,我们那届选秀里的那个健身教练跟他睡过一阵,又不安分在外面偷吃,据说还带了病回来,后来直接被赶出了华天。
我戳中他痛点,他直接狠狠薅了一下我头发:“往左边偏一点,不然让你眼瞎!做完头发我开个单子给你,你照着买衣服,不会搭就按秀场搭配穿,你看你现在,穿得跟叫花子似的,真是丢我们的人。不过我也是白效力,当初做了那么多好造型,你一拔腿就跑了,尹总还……”
我被他薅得火气都上来了。
“你更年期到了,这么唠叨。”
“你呀,就是脾气坏,还嫌我唠叨。当年你要是服个软,别这么倔,现在早就红了,你看看现在圈子里像什么样子,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红,我都没眼看了,要是你当初没跑,哪有他们的事。对了,这些年你都躲在这儿?尹总前段时间还说起你,要不你还是回去跟着他吧,有他罩着你多好,你看你现在……”
“哦?他这么有用的话,你怎么还是被华天踹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重了。
其实我们的针锋相对都算是闹着玩,一旦其中有个人动气,场面就会变得非常尴尬。何况我还戳到他痛处。
Vincent瞬间就安静下来,旁边打杂的徒弟大气都不敢出,他仍然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我染头发,还哼起了歌,旋律是挺轻快的,但是整个房间就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静得可怕。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在药水里加了什么,总之我头皮像在被针扎。染完头发,又冲水,洗过,再吹干,我以前最怕这个,浪费时间不说,还挺折磨。我还好,皮肤白,那时候有个队员在十强专辑里是染棕色,但是在自己组合里是白发,两边都在宣传,一个月换了三次,染头发染到头皮流血。
但是Vincent直到剪完都没跟我说话。
陆宴对我剪完后的样子很惊讶。
“很清爽。”他由衷地表扬道:“衣服也不错。”
我瞥了一眼旁边跃跃欲试靠过来的苏迎。
“你敢摸我头发就剁掉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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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我开车。
我并非不想和Vincent聊天,这不关他的事,我们虽然针锋相对,其实关系还好。我只是不想有些陈年旧事被翻出来而已。
Vincent走时非要塞了一张名片给我。
他给了我一堆衣服。他现在被华天扫地出门,虽然底子深厚,但是也大不如前,他的圈子更讲人脉,有些衣服是花钱都拿不到的,我不想要他的东西。他说算借算投资都可以,反正放在他这里也不过给别的傻逼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