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又是一痛,竟被谢律一只脚踩了上去。踩得倒是很用力,言语也终于不再如之前一般留有余地。尤其是风灯之下那人一脸“反正今天横竖都是要死,不如死个够本”的表情,叫卫散宜不怒反笑。
“咳……不愧是闻名天下的什么‘镇远大将军’,果然……厉害。”
但厉害又有什么用?
谢律往后撤了一步,双脚陷进了半尺深的雪中。并不是他自己想要动的——腿此刻在他感觉起来,已经像是没有了,那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他却丝毫无法控制。
卫散宜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黑瞳之中燃气一抹幽蓝。乱葬岗的磷火如同狂欢舞蹈一般,飞速跳跃聚拢在他身旁一具白骨之上,急速跳跃燃烧着。
他弯腰折出了一段尖利白骨,点上磷火,交到谢律手中。
“纸,你过去不是一直都很想死么?但是只要我不准你死,你就无论如何也只能活着,很痛苦,对吧?”
宠脸色惨白的慕容纸微微一笑,单手一挥,谢律便举着那磷火,向慕容纸缓缓走去。
“那么今天,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纸,我本来……是想让你亲手杀了他的。若是那样做,你一定会哭得很厉害吧?呵,你哭的时候,那样子总是叫人觉得最好笑了。”
“没想到,你喜欢的这个人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那为师今日就勉为其难,给你们一个自己选的机会吧。”
“杀掉他,或者被他杀掉。”
“你们两个,最后只能留一个下来。”
“你可以选择让他活下来。但是纸,倘若死掉的是你,我会让他代替你留下来。今后无尽的岁月,他就会像如今的你一样,永远永远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不会有人爱他,也不会有人陪伴他。”
磷火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冷冰冰的。
可只是刚刚靠近身体而已,被火焰燎到的胸口,就随着嘶嘶轻烟传来一阵剧痛。
会化掉。慕容纸愣了愣,被这蓝色的火烧过,身子便会化成烟尘是么?
一次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去,是因为这身子早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控尸者卫散宜。所以无论如何腐烂,如何折腾得如何白骨累累,始终还是能够修复新生。
而若是全部化了,是不是就能真的死了?
……
“阿纸!”
他看到谢律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听见他用尽力气才从口中挤出的两个字。他抬起头看他的眼睛,谢律眼中血丝深重,他发不出声音,却用眼神在嘶吼着他“走”。
痛心,无力,疑惑,谢律的眼神在追问他为什么还在这傻傻站着,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不逃?因为……逃不了啊。
又或许是……自己早就不想再逃了罢。
不管去往哪里,不管遇到什么人,如果命运终究是无限没有尽头的空虚与孤独的循环。那么死亡,其实反倒是那最为甜蜜的解脱不是么?
眼中尽是那磷火的微光,慕容纸恍恍惚惚想着,如果能就此消失掉……
白骨燃着跳跃的火光,随着剧烈颤抖的手臂又向胸口靠近了半寸,刺啦一声烧得胸口衣服连同皮肤一片焦黑。慕容纸在那钻心的疼痛之中,竟缓缓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烧吧,如果从此之后,就可以不用再痛苦,不用再害怕。
再也不用不安,再也不会失去什么。
……
“阿纸……不要……”
“不要……阿纸,阿纸!”
碎裂的声音,手腕扭曲成了不该有的模样,手中磷火摇摇欲坠。慕容纸猛然抬头,看到谢律的双眼腥红一片,就连其中的雾气,也全是可怕的血红色。
那人就那么定定望着他,眼中是让人心惊的悲哀、疑惑和愤怒。
这听远处卫散宜冷哼了一声,谢律的手臂骤然再度抬起,却始终还是没有再将手中磷火往前送上半分。
骨裂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手腕清晰可见地已快被扭断,而谢律仍旧在死撑着负隅顽抗。说不出话来,眼睛也全充了血,却死撑着宁可断手断脚也不愿意伤了他。
像这样,其实已经够了吧……
慕容纸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够了啊,死而无憾了。
轻轻握住了谢律的手,手掌下谢律的皮肤竟然比他还要冰冷几分。慕容纸掌心包裹着那手指,似乎想要给他最后一丝温度,却将磷火缓缓朝向自己的心口。
“我一直没告诉你吧,凌月城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有你在身边……很开心。”
跳跃的幽蓝映着双瞳,恍惚之中慕容纸仿佛在那磷火之中回到了城中。将军府的灰瓦之下,小罗忙忙碌碌抱着文书进出,小丫头在谢律是授意下在院子里支起架子烤甜饼烤地瓜,院子里的腊梅又被麻雀啄了不少,落得一地幽香。
是真的很开心,无忧无虑每天像是做梦一样。
可是,又仅仅是在凌月城过得好么?和他一起在听雪宫的日子,就不好了么?
这人在听雪宫里,不也是有事没事就占了厨房烤些吃的?弄得整个宫中全是烟熏,再脏猫儿一样端着糖饼笑眯眯钻出来?
他每次都要给他善后,要和夜璞一起花好几个时辰抱怨连天地收拾厨房,气急了甚至追着谢律满后山砍。
可是,那样的日子,难道就不怀念么?
倘若不怀念,为什么如今只是想到而已,就会不由自主想要勾起唇角?
也许,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不甘心理由吧。再多的苦楚,再多的孤寂,那些难熬的日子也已经统统熬过去了。纵然漫长,纵然也曾有过怨恨,但那样的日复一日,并不构成任何刻骨铭心的回忆。
回忆都是甜的。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路上也被塞了不多却非常甜蜜的糖。一颗一颗,都是谢律给他的。
甚至就连在一起时隐隐的不安和顾虑重重,生气的愤怒又或者醋意深重到辗转反侧,回头想想,也全都是被甜包裹着的。
所以,真的没什么可不甘心的。这不也很好么?
当然,若是那时候能再多要一些就好了——慕容纸突然觉得其实自己曾有机会更幸福一些的。有好多糖果,都是谢律要给,他却硬给赌气丢出去的。早知道,若是那时肯收下就好了。
罢了,像这样也已经不错了,不是么?
……
慕容纸自以为从来没有伤害过谢律。
不是他没有试过,只是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拥有伤害谢律的能力。
当然也曾得理不饶人,也曾暴怒之下打过他骂过他,但是谢律实在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异常的皮厚肉粗。你不理他,他不要脸粘着你,你踹他,他一脸的享受,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沮丧,始终一盏茶的时间都能抛之脑后。
所以,所以……
天边一道闪光,带起了轰轰雷鸣震得人耳鸣,在磷火肆意将衣服烧得一片狼藉之际,慕容纸猛然抬起了头。
谢律的脸被电闪雷鸣映得一片惨白。双目渗出血来,眼底死寂着一片绝望。
慕容纸心底骤然空了。
双手一颤,那燃着磷火的人骨便啪一声掉在地上,燎得脚下雪地一片焦黑。
只觉得浑身发冷、头痛欲裂。慕容纸根本没有来得及厘清整件事情的道理,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做错了——卫散宜说两人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所以活下来的那个人一定是谢律。自己没有关系的,反正也早就觉得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思了不是么?
但是,不对,肯定不对。那样想肯定是不对的!
慕容纸眼眶也有些微微发红,懊悔的糟糕感觉缓缓蔓延全身——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谢律会那么受伤。
但是,真的有那么难想么?
他有多重视你,你感觉不到么?他这些日子有多爱粘着你,你真的不知道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学会了不断怀疑,不断说服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感受、不要去相信自己的心,不要去相信别人捧给你的任何真诚。
这样就可以不再受伤。不但不会受伤,还可以轻易戳伤别人。
……谢律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他什么时候绝望过?
他永远不信邪的,死到临头都笑得出来的。
而你却让他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第100章
数道雷光落在身侧,飞雪四散。卫散宜狞笑一声,一道符咒从袖中燃出,数道天雷又轰然而下,却仿佛被无形的钟罩隔在了头顶一尺之外。
“你觉得我会怕你这等雕虫小技?不自量力。”
慕容纸只觉得气血上头,吐息不稳。眼看着卫散宜不惧天雷,只得从腰间拔出“雪刃”,向那人猛冲而去。
“呵——”卫散宜眼中骤然一亮,像是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好戏。轻松左躲右闪,慕容纸的武功当然是进步了的,但是这等他向来瞧之不起的愚钝之人,再修炼八百年,亦不可能是他对手。
单手拿住慕容纸握着兵器的手,向外反剪,几乎就要这段那手臂之际,背后一道劲风突然呼啸而过。向前半步堪堪避过之际,一头墨色长发竟被从肩后一刃横断。
卫散宜回过头,简直要笑出声来——
厉害啊,简直太厉害了。明明是个死尸,刚才能像那般抗命已实属难得,如今更是奇了,红着一双眼睛地狱罗刹一般居然自己动了?!
“你果然并非凡俗。有趣,实在有趣。”
简直要忍不住拊掌。对方却半点未同他客气,更懒得同他废话,配剑一招破风凌厉,又险些划破卫散宜咽喉。卫散宜堪堪躲过,却紧接着被划伤了手臂,心里暗自惊诧。
他过去,已好几十年,不曾被人伤过一分一毫了。
毕竟活得久,练得了别人穷尽一生都练不到的造诣。可谁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去年遇上了那个狐狸一般的妖人,今儿又遇到眼前这家伙,区区两个不到三十岁的毛头小子,竟都做到了凌驾于他百年的修为之上?
呵,这世上,总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你不得不服。
只不过,打不过便打不过,反正自己也不会死就是了。
虽这么想着,眼瞧着剑尖飒飒直戳咽喉,也始终是免不了要大大地痛上一下的。卫散宜牙齿咯咯作响,只觉得输给小辈脸上无光,尤其是输给的这人还是他最厌恶的徒儿慕容纸的姘头,回头反倒要叫那蠢货得意了去——
眼前却金光一闪。没有意想的剧痛,却见碎成几片的狐面,碎屑弹在脸上生疼。
一人白皙的手横在两人之间,袖中香薰四溢,脸上笑意浅浅。
不止那人的狐面,谢律的佩剑亦在刚才一击断了一半,身子亦被那巨大的力量反噬向后踉跄了一步,甫一站定却又冲上来,红着眼推开荀长,徒手就要去掐卫散宜的脖子。
“莫要太冲动啊谢将军,”荀美人幽幽道:“须知道若是‘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两个马上化作尘土,一个也活不成的。”
谢律闻言咬牙收了势,谁知卫散宜却暗地里单手一挥,地上一团青色的磷火马上呼啸着朝着谢律的面门烧了过去。荀长眼中流光一闪,亦是“嗤啦”呼啸火声,又一只狐面被烧焦大半,咯嘣落在雪地上。
“暴殄天物啊,究竟要弄坏我几个面具才够?需知道我这面具可都是真金白银嵌象牙的,一只造价好一百好几十两呢!不管,卫道长你得赔我银子,不然我就去回禀凉王,说您不但解洛京之围姗姗来迟,还找援军将领的麻烦!”
“哼~到时候看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又不是不知,谢将军身负寻宝要务,可轻易动之不得的!”
卫散宜鄙夷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
荀长却向前一步,歪着头眨巴了几下眼睛瞧着他,不开心地皱眉扁起了嘴:“可惜,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卫散宜似乎深知他的品性,亦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脸的嫌恶烦躁。
“头发嘛!原来那么长,扎在后面一甩一甩跟个大尾巴似的可爱极了,一直还想摸一摸来着。唉,竟被弄断了,真是可惜啊可惜啊。”
可爱……卫散宜脸色发青,刚要张口,却骤然眼前一片白光,轰轰震耳欲聋。一道硕大天雷连接着一串小雷就落在了他们不远处的一座残碑之上,震得地面仿佛都抖了三抖。卫散宜马上烧起了避雷的符咒,却只觉得自己脚边重了许多。
荀长正一只手抱着他的大腿,一只手捂着耳朵。正一脸理所当然躲在他衣摆之下,半天见雷声不再,才睁起一只眼睛探头往外看了看。
然而他一探头出来,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马上就又安然躲回去了。
真是会找地方啊!卫散宜恨不得踹他一脚。怎么老天就没眼不劈死你呢?!
***
是夜,谢律的沧澜部三三两两都入了洛京城去住了。而荀长谢律等人,则被地主唐济邀去了城西的主宅枫叶山庄。
也好在唐济的枫叶山庄里一直有一方红药池。
便是受了伤、断了骨,泡上两三个时辰怎么都也能好了。
可慕容纸没想到,和自己天寒地冻没入冰水也能面不改色的情况截然不同,谢律他明显是怕冷的。
“你想什么呢?既然觉得冷为什么不说?”
可他就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被慕容纸拽进红药去,就硬是咬着牙在那天寒地冻里死撑。但冷成那样哪能装得像?牙齿都打颤了,照这样下去伤还没好先冻死了!
慕容纸觉得好气又好笑。
硬生生把人拽出来,拉到屋里火炉旁裹上毯子,慕容纸去外面提了桶准备打水去旁边的伙房烧。
谢律一直都没说话。
回来一路上直到这时,一句话都没说过。
慕容纸就这么一趟一趟从他身边提着水走过,脸上若无其事,心里却虚着一点都没了底。
实在不善于应付这样的状况。因为,谢律从来就没这样过啊!
是生气了么?才那么沉默。
生谁的气,我么?
慕容纸一脸的纠结,点上柴烧起锅,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做错什么啊。那个时候……那不也是着实没得选么?若是两个人一定要死一个的话,我当然希望你活下来啊!又至于生那么大的气么?
嗯,所以说我是没做错什么吧?肯定不是因为我。
那又是因为谁?生……卫散宜的气么?气不过被他那般操控强迫了,可最后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毫发无损扬长而去?
那也不至于气到一半天不说话吧。谢律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那是气荀长?气唐济?气夏丹樨?好像也没什么道理。
只能是在气我吧。
难不成是嫌弃我被别人碰过了?
……
又没别的理由,只能是在嫌弃我了吧?所以,才自此不肯跟我说话了?
水好容易才热了,慕容纸呆站着舀水的勺子一松,“扑通”一声没进红色的热水中。他下意识就去捞,好烫——
木锅盖往地上一摔,暗自也生气起来。我为什么在这里好心帮你烧水啊?!
觉得我脏了,配不上你了是吧?还真当我是你娘子了啊?嫁给你之前必须冰清玉洁三贞九烈啊?
亏我还先保护你,忘恩负义的小混账!
“起来!过来!脱!”
气哼哼把人拖过来,见他还木头一样不动,于是下手重重戳了他一下:“让你脱你磨蹭什么呢?!”
敢嫌弃我……呵!就知道你小子一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看你胳膊都残了怪可怜的,我今晚就收拾包袱走人!谁要对着你那张讨债脸啊!
但是等等,为什么是我走?这儿说回来是唐济的地盘吧?是了,让唐济赶你走才是!
把人往热气腾腾的浴桶里一按,被溅了一身水花。慕容纸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没好气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死小子还是一动不动!慕容纸只得自己去拽,心里却也有些发憷,他不会……不讲情面到推开我吧?
还好他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而且令人倍感欣慰的是,这才没多久,谢律手臂里之前碎掉的骨头,好像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只是,那眼睛怎么还是红的?这人现下看自己的模样,配着这样满是血丝的眼神儿真怪吓人的。
“闭眼。”
慕容纸于是用丝帕染了水,凶巴巴盖在他双眼上。
嗯,闭上眼睛看起来正常多了。
……到底能不能好啊?
怎么手上骨头都修好了,这双眼却还是……
还有,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