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哑然,而后苦笑道:“若我说得清,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她曾经与我说过,很多事情并无对错,只有不同,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或许有很多事情本就是强求不来的,是我误了……你看,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选择了回晋国报仇,甚至不惜挑起两国之间的征战来报复凤钺……她或许是在乎我的,可我却不是她最在乎的。”
言黎:“……”
她看着南乔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酒,觉得实在是影响心情,斟酌了片刻后谨慎地开口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曾问过我,为何我会噬杀?”
南乔懒怠地抬起眼,像是在思考言黎说的什么,片刻后方才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言黎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我还年幼的时候有些急功近利,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拼出些前途来。可偏偏我胆子并不算大,所以生出些歪主意。那时候秦岭有一味药,名称不详,服下可乱人心性。唔,简单地来说,就是可以让胆小懦弱的人变得豪爽,不过那是在用药分量恰当的时候。”
“我那时昏了头,所以听信旁的人说法千辛万苦采来了那味药。可因着自己没个估量,所以一不小心用过了头……”言黎显然也是很无奈,“所以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一旦见了血连自己都忍不住。不过那早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三年前,秦岭大火连天,彻底毁去了那种药材,以至于现今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元熙帝姬只怕也得不到那种药材。”
“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为她辩解什么,而是很多事情的确有内情,只不过你不了解罢了,妄下判断对她也不公平。”言黎顿了顿,神色如常地补了一刀,“不过她如果连内情都没告诉你,想来并不想让你知道吧。”
南乔还没松口气,就又被言黎给捅了一刀。她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示意言黎闭嘴。
言黎点到为止,只在最后又感慨了一段:“帝姬变了不少,大抵人都是贪得无厌的。那时候好像尊师看你一样,你就可以开心许久,现下却想着让柳姑娘将你看做最重要的。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吧?”
或许南乔的确做了很多,可是很多事情原本就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虽说这样或许有些不公平,可这就事实。
自陇右之事后,南乔就仿佛尝到了甜头,觉得对待柳初年就得步步紧逼才行。可柳初年是什么人,她可以一时让步,但却不可能一直让步,逼得太紧了就难免会物极必反。
大抵看出来言黎也有些倦了,南乔便起身告辞。
明明宫中或许还有新的事情需要处理,她却近乎任性地不想回宫,反而无所事事地走在都城的大街之上。
这大概是南梁过得最提心吊胆的一个年节了,老百姓们不知道达官贵人的想法,也不知道此事究竟究竟何事才能平息下来,她们所知道的只有仁佳长公主逼宫造反了。虽说这造反最终被镇压了下来,她们却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惊慌之心,并不会因为一旨诏书就消除。
南乔走在大街之上,心中那点烦躁竟慢慢消除了。
这都是她的子民,她需要对自己的子民负责任,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弃百姓于不顾呢?
她慢慢地走过香雪桥,等到终于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走到了绿猗阁门前。
有一位披着斗篷的红衣姑娘从一旁的马车之上下来,侧过头看到了南乔,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
南乔看着女子眼角的小痣,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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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何不休思(三)
“白姑娘?”
南乔有些诧异地看着白卿,没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白卿倒是没太反应,彬彬有礼地一笑:“南乔帝姬,许久不见。”
“你……你怎么会在南梁?”
南乔还记得当初白卿离开南梁之时像是要去南海求医,转眼间竟也已经大半年过去了,没想到她会再回到南梁来。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帝姬不必担忧,我并不会参与任何南梁的政事。”白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南乔,而后将自己的斗篷递给迎出门的染青,抬手拢了拢头发,“等到过些时日,我就要前往秦国了。”
南乔抿了抿唇,心中的那点诧异褪去,开始冷静下来:“你要去找初年?”
“自然。”白卿眼中带上些笑意,这给她憔悴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灵动的韵味。
南乔站在原地,没有继续讲话,却也没有离开。
白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退了一步,开口问道:“帝姬要进门歇会儿吗?”
南乔点了点头,随她进了绿猗阁。
白卿自来到南梁之后,便暂时接手了绿猗阁,一切事情都依着她的意思来办。她毕竟跟随在柳初年身边多年,说话也是极有威信,阁中之人都以她为尊。
染青看出两人想要私谈,奉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我都听齐竹说了,原本并不想与你再有什么交谈的。”白卿捧着茶盏,像是在取暖一样,看也不看南乔一眼,只自顾自地说道,“却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那我也少不得说几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帝姬见谅了。”
白卿的语气很疏冷,与当初柳初年在之时的亲昵判若两人。
南乔敏感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但南乔毕竟不再是最初那般幼稚的人,不会为着这点敌意就惴惴不安,只是不动声色地答道:“白姑娘请说。”
白卿嘴角一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怪不得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帝姬可真是与先前大不同了。”
“不知白姑娘究竟想说什么,何必冷嘲热讽。”
南乔波澜不惊地回了她一句,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只怕是要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我能有什么好说的?”白卿将茶盏放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倒想问问帝姬,年前在陇右之时,您给初年灌了什么药,竟哄得她能做到如此地步。”
南乔皱了皱眉:“她做什么了?”
白卿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的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你问我她做了什么?是了,或许她做的事情在你看来算不得什么,所以也就理所应当地给忽略了。”白卿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悲喜难辨,“帝姬,我那时一直觉得你必定是满心爱着初年的,可为什么你连她究竟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究竟是爱着初年,还是爱着你自己对她的感情?享受着那种感觉?”
这下子轮到南乔发愣了,她方才那些不动声色与波澜不惊仿佛一触即碎的面具,在白卿几句话中便分崩离析。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吗?”
白卿突然有些心疼柳初年,她应当早就看出南乔心中的那点心思了,但却一直没有点破。
“你这样一个年纪,遇到一个与身旁那些只知之乎者也的先生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她相貌无可挑剔,为人肆意随心,对你也算得上耐心,甚至还救过你的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白卿闭了闭眼,而后缓缓地问道,“可是南乔帝姬,你喜欢的是这么一个人,还是柳初年呢?当初我就告诉过你,若是不能确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就不要去打扰她,你还记得吗?”
南乔经她一提,这才想起来那日白卿对自己所说的话,她那时以为白卿是在威胁自己,现下才算明白过来,那不是威胁,而是劝诫。
她的感情仿佛就这么被白卿全盘否定,有些不甘心地反驳道:“我自然是爱她的。可是我与她之间隔了数年的光阴,又岂是可以轻易跨越的?她从不肯将自己以前的事情告诉我,我又该从何得知呢?更何况我爱的是柳初年,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元熙帝姬。”
白卿的眼神愈发有些冷,她扬眉看着南乔,一字一顿地说道:“元熙就是柳初年。”
“若我没猜错,你是不是还曾告诉她,你爱的是现在的她,以前的种种都与现在无关?”白卿不需要南乔的回答,只看着她的脸色就得到了答案,她冷冷地笑道,“如果一个人连以前都抛弃掉,她又该立足何方?更何况,她的过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初年自己尚且未曾全然摒弃以前的种种,你却半推半就地将她的过去与现在分割开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不触及她的伤口?”
“还是因为,你们之间隔了数年的光阴,那些事情是你难以启及的种种,所以你干脆将那段时间彻底否认掉?”白卿句句紧逼,像是铁了心要将南乔心底深藏的那点东西全扒出来一样,“南乔帝姬,你扪心自问,你这么急不可耐地否认掉她的过去,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不……我没有那样想过……”南乔微微后仰,倚在椅背上,“若不是为了初年,我怎么会从一个纨绔变成现在这样子,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就那么对她?”
“你觉得你是为了初年吗?”白卿仿佛失去了逼问她的兴趣,神情中几乎都有些无奈了,“你若这么想,可真是给她扣了好大一个帽子。”
“帝姬,你怎么不明白?你变成这个样子,最大的受益人是你自己,而不是初年,所以你不必想得好像自己为了她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样。就譬如前些日子的宫变,若非你成了这样子,只怕早就连着梁帝一起横尸当场了。”
南乔定定地看着白卿,缓缓地开口道:“或许我有些事情的确做得不对,但你不应该全盘否定掉我对她的感情。或许这感情有些自私、狭隘,但我的确是将自己的心都给了她的。”
白卿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松了口:“我承认,我在这一点上的确有些偏激了。若说这一点我尚且能理解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真觉得初年的前半生都是被凤钺利用的一把刀?”
南乔默然,她想要否认,但却发现自己无力否认。
自从见识过凤钺的种种之后,她有时候的确觉得柳初年在凤钺的控制之下做了很多错事,譬如血洗卫国都城。她在偏激的时候甚至还会觉得,柳初年大抵的确是受了凤钺的影响,不然怎么会执意挑起秦晋两国的战争,只为了报复凤钺呢?
“南乔帝姬,你的眼呢?为什么不能睁大眼好好看看?”白卿冷静下来,也不再咄咄相逼,只叹了口气问道,“你以为当初晋国元熙帝姬的名声享誉八荒只是因为她能征善战,擅长阴谋诡计吗?若是如此的话,百姓又怎么肯接受呢?”
“元熙掌权数年,任人以德虚心纳谏,对四境之民都算得上十分宽厚。诚然,她在凤钺的逼迫下做过一些难以放到台面上的事情,可她却竭尽全力在晋帝的施压之下想尽办法庇护百姓。”白卿想想那些年的种种事情,现在都觉得艰难无比,“她或许自己不说这些,但你怎么能真的以为她是那样坏的人呢?”
白卿觉得自己对南乔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可在她看来,柳初年值得最好的。这是她的私心,所以她才会这么质问南乔。
南乔彻底冷静了下来,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稚到只知道问问什么的小帝姬了。先前她走入困境,只是因为身旁没有一个了解柳初年的人能为她答疑解惑,就算当初那个青衣店家也只能泛泛来讲。
可白卿不同,白卿是见证了柳初年的过去的人,她对柳初年的了解超过任何人。所以当她一句句地质问出来之后,南乔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
“她先前告诉我,她这次前往晋国是为了挑起秦晋之间的战争,让凤钺亲眼看着晋国都城沦陷。”南乔曾经为此耿耿于怀,现下说出来这话自己都不信,她转头看向白卿,“你能告诉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白卿摇了摇头,起身推开门将染青换了进来,指了指南乔道:“告诉南乔帝姬,初年前往晋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染青应了一声,而后十分流畅地将柳初年当日所讲复述了一遍,她看着南乔越来越差的脸色解释道:“帝姬也不要怪我家姑娘瞒着你,她曾与我说过,待到你的晋封之礼完了就将真正的缘由告诉你。可谁料到,会出现那样子的事情呢?”
仿佛犹嫌不够,她细声细语地补充了一句:“我家姑娘还曾与我感慨,说自己奢求的是不是太多了,竟奢求着您能在她什么都未曾说过的情况下理解她。”
“奢求”两个字犹如最锋利的怀袖剑,狠狠地刺在了南乔心中,让她看清了所有。
第73章 何不休思(四)
如果没有柳初年,便也没有现在的白卿了。所以白卿对柳初年的感情很复杂,有仰慕也有感激,这些年来一直跟在柳初年身旁帮她做事,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当初柳初年对她的知遇之恩。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而这些年来她却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线,可现下南乔却近乎强硬地过了线,住进了柳初年心里。白卿没有嫉妒,但她却有些气南乔为什么不能用心理解柳初年。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何况连柳初年或许都不介意,她却像是护崽的母兽,对南乔亮出爪牙咄咄相逼。她只是在想,你既然都得到她的信任了,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南乔离开之后,白卿心中才算生出些悔意,她皱眉问染青:“我方才是不是太过了?”
染青低着头,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过分,只是难免求全责备……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也不过白操心罢了。”
白卿点了点头,便将此事跑在脑后不再提了。
她将诸事料理了一通,而后又用着柳初年的名义下了不少命令,而后便也匆匆赶往秦国。
可中途歇息之时,却遇上了南乔。
南乔冲着她点了点头,仿佛那日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般,倒是让白卿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觉得南乔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若非要说出哪里不对,大抵是像是想开了什么事情吧。
南乔将银子放在了柜台之上,而后走到了白卿面前:“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如同行?”
白卿挑了挑眉,见她全然不介意当日之事,自己便也不再提了:“荣幸之至。”
白卿原本做好了独自前往秦国的准备,却没想到中途遇上了南乔,而后来竟又遇上了一行人。
原来开春之后便是举行在秦国的伶人大比,八荒伶人纷纷汇聚在此,音韵坊自然也不例外。当初阳春一行人留在南梁便是为了方便前往秦国,如今竟恰巧赶上了。
南乔曾见过阳春,而白卿也曾听染青提及过此人,两人对阳春都算是略有好感,所以干脆一道结伴前行了。
南乔知晓廖九娘之事,见阳春绝口不提此人,便知道音韵坊也是打了揭过此事的主意,了然地笑了笑。
阳春还是那副爽利的模样,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旁的,都很讨人喜欢,所以这一路上倒也没显得尴尬。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秦国。
秦国都城的客栈几乎都被伶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八荒来客给占满了,幸好音韵坊财大气粗,早早地就预订下了一个客栈,所以才没有十分狼狈。阳春见她二人无处可去,便趁势请她二人一道前去歇息。
白卿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阳春的提议。
南乔略有些惊讶:“你不要去寻初年吗?”
“若她是一个人,我必定是去寻她的。”白卿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顾忌,“可她的一举一动只怕都被秦敛看着,我连我们的暗桩都不敢去,又怎么敢去见她。”
南乔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们与秦敛是朋友。至少,暂时是盟友。”
“我很欣赏你那个,暂时。”白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嘲讽道,“你大概不知道秦敛的性格21 自那日之后,白卿就好像终于发泄出来自己心中的不爽了,现在与南乔说话口吻好上了许多,偶尔也会开写玩笑。
“那初年岂不是会有危险?”南乔站在窗边,看着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不过她应该也有防备的吧?”
“方才我形容秦敛的所有词,也都可以用在你师傅身上。”白卿收拾完东西,给自己斟了杯茶,“她二人本就是极像的,只不过初年比较有底线罢了,至于她二人斗起来究竟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