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从床上坐起来,纳闷道:“你怎么进来的?院门不是关着吗?”
白川光明磊落地说:“厢房有窗户。”
说得好象翻窗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秋禾不由好笑,白川朝他递过来一个竹编小筐,说:“给!”
筐里装着不知什么野果。椭圆形的果实,外壳是棕黄色的,表皮裂开一道口,露出里面红色的果肉。
“这是什么?”秋禾拿起一个细细端详。
“八月炸,能吃。”白川随手拿起一个,掰开外壳,把果肉递到秋禾面前。
秋禾接过来丢进嘴里,入口只是微甜,嚼一会儿却是清香满口。他点点头说:“好吃。谢谢你,你在山上采的?”
“唔。”白川在床边椅子上坐下,也低头拿起一个果子吃起来。
秋禾看他两眼,觉得白川脸颊似乎消瘦了些,却更显得他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他想了想,向他道谢:“外公说这几天都是你在帮着看山护林,很辛苦吧?”
“唔,”白川低头吃果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沉默了好大一会,才抬头问:“你身体怎样了?”
“已经好多了。”秋禾答。
白川分明是不信这话,他上下打量秋禾,欲言又止,最后问:“脚呢?”
“也好多了。就是外公说还要养两天,不让多动。”
白川耷着眼皮看他的脚踝,果然已经不复红肿,他默然片刻,用手轻轻碰了碰,问:“还疼吗?”
秋禾看他的表情,竟象是有点难过,忙满不在乎地说:“早就不疼了,——别娘们叽叽的,就是崴了一下,能有多疼?”
白川瞥他一眼,淡淡说:“我听说,前几天有人疼得哭了一场。”
“……此一时彼一时嘛。”秋禾脸红了,觉得外公真的很讨厌,什么都拿去跟白川讲。
两人对坐片刻,最终白川迟疑地试探道:“你……是怎么回事?”
秋禾拿眼翻他,“我才不信咧,外公难道没跟你讲?”
“说过,”白川挠挠头,“可他没说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那个巨大的秘密,他们彼此都拿对方当了自己人,有种心照不宣的亲近,秋禾便小声把石潭边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又切切说:“你放心,这事儿除了外公,我谁也没有说过。”
白川笑了笑,说:“我知道。”——若是秋禾嘴快,小镇现在只怕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秋禾从他的眼光中看出理所当然的信任来,也很受用,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那东西的?”
他还是不习惯称它为龙,究竟龙长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说那是头水怪恐怕更恰当些。
水怪这个词,让秋禾心里一动,——那些被人们惊鸿一瞥看到的不明生物,会不会和山上石潭里的东西属于同一物种?这么说来,龙不只存在于传说中,而是一种真实的生物?
白川不知道秋禾的思维已经由此及彼跑出了老远,只觉得他病了一场,眼神都空洞不少,他想了想,回答说:“我一直都知道。”
秋禾一阵愕然,“这么说,你的家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白川点头,秋禾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上下打量着白川,说:“你的家族和这条龙很有关系,对不对?”
白川迟疑地点头。
秋禾小声欢呼,说:“怪不得!你是家里人派来守着这条龙的吧?那条龙你熟悉吗?进去过它的巢穴里吗?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
“我进去过洞里。”
秋禾对他的眼神里又添了几份佩服,“里面好黑好恐怖!还有小孩子的哭声!你就那么闯进去了?它没拿你怎么样吗?”
“还好。”白川说得十分淡定。
“那你进去干嘛了?偷看它?那它是真的可以腾云驾雾吗?它吃什么?有什么生活习性?”
“不了解。”白川真的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所有的回答都干巴巴,秋禾瞪他他还不以为然,说:“这么激动干嘛?——你该喝药了!”
原来他是奉沈宝成之命,来督促秋禾一日两顿吃药的。他起身到灶上热了一碗极苦的汤汁子,给秋禾端过来,还警告他说:“别偷奸耍滑。”
秋禾激动的心情一落千丈,立刻耍赖道:“你很烦!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快回自己家去!”
白川忍不住笑了,认认真真地说:“等你好了,我带你进洞看看。——但不能告诉外公。”
秋禾无奈地把碗接了过来,然而那个味道让他实在难以下咽,于是愤然把碗递到白川面前说:“你闻闻,这么恶心!这味道怎么让人下口?”
没想到白川一低头,就着碗沿喝了一口,还咂嘴咂舌品了品,说:“还好啊。”
秋禾惊悚地看着他,半晌认命地叹了口气,说:“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居然觉得味道还好!你还是人吗?狗屎的味道比这更好,你要不要也去尝尝?”
话音未落,后脑勺上不轻不重挨了一巴掌。白川十分活学活用,说:“快喝,别娘们叽叽的!”
在白川的逼视下,秋禾只得运运气,一口灌下那碗中药,又忙忙地找水漱口,舌根上的苦味萦绕不去,秋禾于是把一腔怒气转向了开药的丁老头:“会不会治病?开什么药苦成这样?那个丁老头是什么来头你知道吗?他到底有没有医师执业许可证?”
白川收走药碗,准备拿到厨房里,往外走时才说:“一个骟猪的,要什么证!”
“骟猪?那是……干什么的?”秋禾直觉非常不妙,却还大睁着一双眼睛寻根究底。
白川的语气中带了点轻蔑,说:“家禽阉割手术。”
说完他就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才听到秋禾一声惨嚎,还伴着捶床捣枕的动静:“什么?骟猪的家伙给我开的药?啊啊啊,我要疯了!外公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白川咧嘴笑了,又感觉自己似乎闯了? 觯谑撬春靡┩耄惴盎Я锘亓俗约杭摇?br /> 果然沈宝成一回家,秋禾就气势汹汹地向他求证丁老头的职业。沈宝成避重就轻,言之凿凿地讲了很多丁老头治愈的疑难杂症案例,且都有名有姓,是他熟悉的人。
“可白川说,他是给人骟猪的!”秋禾悲愤地揭发说。
“那是白川对人家有偏见!”沈宝成淡定地反驳。
秋禾怒:“那他到底骟没骟猪?”
“骟了猪就不能给人看病了?这附近老人小孩、牛马猪羊,只要是个活口,你丁爷爷都能治!一般人请都请不到,这叫本事!”
秋禾气晕了,敢情他外公请了个兽医来给他看病,还把人夸得天上地下少有。他发誓不肯再喝药,沈宝成也生了气,站院子里朝隔壁喊:“白川,过来!你自己说,你病了不也喝人家开的药吗?”
良久,白川才在门前冒了头,很不服气地说:“反正喝不死。”
“小没良心的,”沈宝成指责他,“亏人家上回还走了十几里路来给你看病!”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白川小声嘀咕,看沈宝成瞪他,立刻遁走了。
秋禾不由好笑。在他印象里,除了外公,白川对镇里人都持是差不多的态度:既不讨好亲热,也不刻意敌对。这让他游离于小镇的人际圈之外,却并不招人讨厌。
但他对这位丁老头的态度,却让秋禾察觉出一点不同来。那种不加掩饰的鄙夷,仿佛十分明了对方底细,却又不屑揭穿一样。
晚上,秋禾到底没能犟过沈老汉,他一边喝药,一边口口声声说外公欺负他,要不是他妈跟外公关系不好,估计他早就要打电话告状了。
打那以后,沈宝成上山后,白川就经常不请自来。他坚持每次都翻窗户,还总要带点稀奇古怪的物什来。有时是能吃的果子,有时是不能吃的果子,说让秋禾放在床头闻个香。
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少,不过,他们现在熟悉了,也就不用讲客套。经常是在房间里各干各的,想起来了就相互搭个讪,多半是秋禾问,白川答。
有天上午,秋禾在家看书,忽然听到门外有摩托车轰鸣而来,还不止一辆,最后那声音停在了白川门前。秋禾脚上的伤好了些,于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打开前门,就见几个人从摩托上下来,手里拿着铁棍,气势汹汹地往白川院子里去了。
秋禾大惊失色,惶急无措间不及多想,回身从柴禾堆里抽了一根长木棍,又一瘸一拐赶到白川家,在门口就看见院子里五六个男人把白川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光头阴沉沉地指着白川说:“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这边人家住得稀少,即使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秋禾在门外急中生智,掏出手机来给石老六打了电话,问明他在镇上,故意大声嚷嚷:“石六叔,有人在这里欺负白川,你快带人过来,多带几个人!”
站门口的一个胖子听见屋外动静,抡着钢条就朝秋禾扑过来。秋禾一个白斩鸡哪里打过架?看他来势汹汹先就慌了,闭着眼哇哇叫着,死命挥舞手里的木棍以壮声势。没想到那胖子刚一出门,就扑地一声朝前摔出老远,把晒谷坪都砸得起了灰。
秋禾怔了怔,瞬间认为是自己危急关头爆发出神力,又惊又喜,冲上去痛打落水狗,朝胖子补了几棍,眼看他抱着头爬不起来了,又赶进屋里帮白川去。
里面此时打成了一团,地上已经躺着两个,余下三个则把白川逼到了院角,铁棍抡得呼呼作响。秋禾立刻朝院子里大喊:“白川不要怕!石六叔带人来了!马上就到,叫他们一个也跑不脱!”
院里三个人听说有外援赶来,都慌张起来,相互使个眼色想往外跑。白川在后面飞起一脚,踢中一个人的后心,又腾挪到中间,一个后旋踢,打中另一人的面门,在地上捡起一根钢条挥出去,正打在往外跑的一个人腿上,瞬间一院子滚的都是人。
“回去告诉姓刘的,叫他早点死心!”他大气也不喘一口,神情前所未有地冷厉,在躺倒□□的一个家伙身上补了一脚,“下回再有人来,别怪我不客气!滚!”
那几个人狼狈不堪,从地上挣起来往外走,骑上摩托一溜烟地跑了。
秋禾又是心惊又是激动,看白川时觉得他酷得天人合一。这会儿眼睁睁见他把那些人放走,不由很不满:“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干嘛不送去派出所?”
“白耽搁功夫。”白川把秋禾拽过来,上下打量着问:“他们打到你没有?”
秋禾摇头,正要说话,路上跑来了一大群人,有的拿锄头有的拿扁担,为首的石老六,手里竟拿着一把猎*枪,看到秋禾和白川站在门口,松了一口气,远远就问:“打伤哪儿没有?刚才有几个人骑摩托,看到我们掉头就跑了,是不是他们?”
秋禾以前只觉得他石六叔是个面目和蔼的中年人,没想到也有武力值全开的时候。他口齿比白川利落得多,便绘声绘色把刚才的情形讲了,老头们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竟然寻上门来欺负人!还有没得王法了?”
“今天往屋里丢蛇,明天上门来打人,还真把我们凉石镇的老老少少不放在眼里了?”
反正人已经跑了,大家讲过一阵,也就散了。临走前,白川朝大家道谢,剃头铺的刘老头对他说:“谢什么谢?万一打伤了你,掉的不是咱们凉石镇的脸面?人家好说,孩子坐在家里被人打了,都没个人帮一把!”
说完又回头招呼同来的人:“以后再碰到生人打镇上走,大家都警醒着些!这些人为了捞钱,什么事做不出来?”
秋禾和白川把人送到门口路上,又目送他们走远,这才真正松懈下来。秋禾的脚腕处本来没好彻底,刚才使了力,又隐隐疼起来了。
他不想让白川担心,也不吭声,一瘸一拐往回走。哪知道白川两步跨到他前面,一蹲身,说:“上来!”
秋禾觉得让他这么一背,显得自己象积年的重病患,很不好意思地说:“几步路,跳着就能过去。”
白川扭头看他一眼,说:“别废话。”
秋禾只好趴在背上,让他背自己进屋。路上他忽然笑了,说:“白川,我觉得镇上的人都挺好的。”
“嗯。”
“下回那些人还敢再来,叫镇上的人一起帮忙打回去!”
“好!”
“让外公也在家里准备一把猎*枪!”
“爷爷有。”
“真的?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看见?”
“他藏着了。”
……
秋禾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落回了肚里。他想,就算那些混蛋以后还会来,可也没那么可怕了。白川很能打,外公有猎*枪,何况,在他们身边,还站着几十个仗义的凉石镇人呢。
☆、情起
沈宝成晚上回家,才知道白天打架的事。秋禾半带炫耀地给外公讲了自己英雄救美的事迹,本以为无论如何都要得一句“想不到秋禾也是条汉子”,哪晓得沈宝成听了,闷不作声,脸上神情很是凝重。
沈宝成转身就去了白川家,两人在院子里嘀咕了半天,回了家后,又去镇上找他的老伙计们一一致谢。直到两人坐上桌吃饭时,他才郑重对秋禾说:“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你躲着,在旁边打电话叫个人就行,你别上。”
“那怎么行?”秋禾刚体验了人生第一架,自信心爆棚,闻言扬起了眉,“剃头的刘爷爷都赶来帮忙,我好孬也是个爷们,怎么能往后缩?”
“讲打架,你刘爷爷一个能顶你仨。你轻骨头嫩肉的,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磕着碰着哪儿了,我怎么跟人交代?”老头子一脸的心有余悸。
“你太小看人了!我有的是力气!”秋禾挽起袖子,憋着一股劲儿给外公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结果沈宝成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状似无意地把自己袖子往上挽了挽。
秋禾看看外公胳膊上那几块腱子肉,又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顿时偃旗息鼓,努力扒饭。同时很不服气地想,有什么了不起?明天我就开始锻炼身体,不然连老头子都敢嘲笑自己。
沈宝成从山上回来时,带了半篮毛栗子,圆溜溜的,象刺猬一样长满尖刺。饭后他坐在檐下,把外壳剥开,秋禾才知道里面包的是板栗。
第二天有集市,沈宝成很早就出门,买了两只鸡,宰杀干净放在家里,便又出了门。上午,秋禾搬着把小竹椅坐在院子里,接着剥板栗。他正用刀砍一只毛栗子壳,就听西厢房里一声轻响,林白川进来了。
秋禾头也不回地继续把壳砍开,再小心翼翼从里面挖板栗,手被尖刺戳了好几次,不时丝丝抽冷气。林白川也不帮忙,蹲在旁边袖手旁观,看了一会儿评价道:“笨!”
秋禾对他怒目而视,只见林白川从容起身,把一只毛栗子扒拉到脚下,用鞋底一踩一蹍,栗壳裂开,露出里头的果实来。
他就那么轻轻松松地站着,一会儿功夫,就把那堆板栗都碾开了。然后他挑衅地看一眼秋禾,蹲下来开始择果实。
秋禾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气愤地说:“谁叫你脚大!”
不仅脚大,力气也大,这要换成秋禾,估计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碾不碎一个。
两人捡着栗子,白川问:“脚还疼么?”
昨晚听说秋禾崴的那只脚使了力,沈宝成拿手沾白酒,在他脚腕处擂了半天,疼得他哭爹喊娘,眼泪都下来了,这会儿被白川一问,秋禾猜他肯定也听到了动静,顿时觉得很没有面子。
“外公说,我打架就是个累赘!”他悻悻地咕哝。
“没有!帮我很大忙!”白川说。
秋禾看他说得诚心实意,瞬间心里舒服了。觉得外公不是当事人,昨晚的话不符合客观实际。
两人在院子里剥出了一大盘板栗肉,秋禾便问:“你会用柴禾灶么?会的话中午咱俩一起做饭,我做板栗炒鸡给你吃!”
乡下用的是柴禾灶,如何把柴在灶膛里架起来有诸多讲究,秋禾摸索过两次,仍然经常把火烧熄,所以他平时的午餐只能靠微波炉。所幸白川对烧火很娴熟,于是一个在灶下送火,一个掌勺,做了顿午饭出来。
桌上清清爽爽四个菜。炒虎皮青椒,腊肠炒蒜苗,西红柿鸡蛋,外加一大钵子炖得烂烂的板栗烧鸡。
秋禾给外公留了一份鸡肉,两人坐到桌前开吃。
白川吃饭过程中一语不发,极其严肃认真。吃鸡的时候,每根骨头都吮得干干净净。也不见他如何狼吞虎咽,可秋禾一碗饭才吃了一点尖,他的碗就见了底。等要添第二次饭时,秋禾站起来给他换了个盛汤的大碗,说:“你干脆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