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两边的队伍一齐奏起什么唢呐呀,小鼓呀,笛子呀,乱乱糟糟,喜气洋洋,百姓整个被煽动起来,欢呼着吹口哨,打节拍,跟着喜乐扭动身子,发疯发得不亦乐乎。
小鬼也跟着节奏扭动身子,银叶翻了个白眼,看见刚才的那位同道中人也无奈地苦笑着。
银叶费劲八叉地挤到他的身边,开口问道:“这位兄弟也是来看热闹的?”
那仁兄无奈地看了看头顶的孩子:“孩子吵着要来,没办法,年轻人都爱个热闹,喜欢排场。”
两个人猫着腰,抻着脖子,在人群中相视而笑。
那位仁兄又说:“由不得大家不兴奋,唐将军亲自送嫁,谢小侯爷亲自迎亲,平日街坊里的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场面,不都想亲自见一面儿,今日之后,日子照旧过,但总归多了点儿说头不是?”
银叶啧啧叹到:“没想到谢家和唐家这么有钱,一掷千金,真的是一点也不夸张。”
“哎嗨,要说有钱,这银子铺出来的排场也不全是谢家的,你看着高陵城中的主干街道铺满了上好的红绸子,那可都是殷家的本事。”
银叶不由自主地长大了嘴巴:“殷家?”
“是呀,天子脚下的高陵城中,谢殷两家,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当年被圣上封过侯的,那可都是贵人中的尖儿,这两家在越朝之前就是世交,圣眷优渥,如今谢小侯爷娶亲,殷家的赠礼,我的乖乖,说是金山银山也不过分。”
银叶听得目瞪口呆,那这么说来,合着殷秋山给他的报酬,对殷家来说,少得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原来如此,这可算受教了。”
哪知那位仁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据说殷家的二少爷还专门从北都柴郡赶回来,千里迢迢地,就为了给谢小侯爷送一份礼。”
银叶心中一动,追问道:“二少爷?他们关系很好?要说送礼,殷家的大少爷,不就在高陵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家大户人家里面的事情,咱们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银叶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大户人家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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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街道上突然生了变故,唢呐声还没停,“兮律律”的马嘶声响起,好像是小侯爷的马在街道中间崴了一下蹄子,吓得后边的马直往街边上撞,围观的百姓吓得四散惊逃。银叶的头顶也传来一声惊呼,但是银叶反应得慢一点儿,没跑成,那匹马就径直冲着银叶过来了。
钟之遇没什么拳脚,银叶当然也没什么拳脚,撒腿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把小鬼护在怀里。
就在这时,小侯爷从第一匹栽倒的马上飞身而起,一个箭步窜到了银叶身前,对着失控的马拳打脚踢了一通,等银叶反应过来再回头,只看见小侯爷绣着精美金线图案的衣摆漂亮地一旋转,轻轻垂到那双纤尘不染的黑金绣线云靴上方。
小侯爷手里牵着缰绳,将一叠银票塞在小鬼的手中,一双桃花眼优雅地弯了起来:“给,受惊了。”
银叶瞟了那银票一眼,心中对于谢秉言的形容词又多了一个:飞扬跋扈。
谢秉言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把缰绳交到慌忙赶来的侍从手中,丝毫不理会手下人的叠声赔罪,淡淡地说了一句:“马杀了。”
银叶赶紧低眉哈腰地装怂,结巴着说:“谢……谢……谢谢——谢小侯爷了。”
与此同时,心里又冒出来一个词:目中无人。
谢秉言没理他,径直走到了唐将军的马前,抱拳笑道:“哥哥见笑了。”
没有礼数。
他径直走到轿子前面,隔着帘子对新娘子说:“蕴维妹妹受惊了,只是这马还没见到你,就失了前蹄子,我可得担心,一会儿抬轿子的那几个,能不能站稳当了。”
油嘴滑舌。
唐将军冲他笑了笑,从马上下来,撩起轿帘握住妹妹的手,预备把她送到谢家的轿子中去。
唐蕴维出来的时候,谢秉言虚扶了她一把,趁机往盖头下面看了一眼,然后摇着扇子抛出一个媚眼:“今日可是漂亮极了。”
举止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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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谢秉言把新娘子娶回家了,在场的人都抢到了不少的银子,小鬼捧着一叠银票称赞着小侯爷的天人之姿。
可是银叶对于这个谢秉言,可是没有一丝丝的好印象。
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没有礼数,油嘴滑舌,举止轻浮。
兴趣倒是有了一些,却完全是因为——殷家。
☆、百战不殆
迎亲的队伍走了之后,一群人将地上的瓜果和碎银子抢了个干净,路上铺的红绸子也被人一块儿块儿地扯没了。
到了中午,人群散了,银叶拉着小鬼的手回家。
进门的时候药堂里还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阿萝正在摆弄着一个瘦弱汉子软塌塌的胳膊。
看来今天的病号,大部分都是断胳膊断腿儿的。
阿萝的手一向麻利,“喀嚓”一声,那男子惨叫一下,胳膊接上了。
瘦弱的汉子喘一口气,准备继续嚎下去,却突然发现胳膊不疼了,他惊喜地看着阿萝。
阿萝眼角瞥了见银叶进来,病人也不管了,冷冷地指挥银叶:“你去给我找一块木板来。”
银叶“嗳”了一声,拉着小鬼的胳膊就往外走。
小鬼不明所以,挣扎着说:“你拉我做什么,阿萝姐又不是让我去找木板。”
银叶沉默着,在小鬼身上摸了两下,从他的怀里翻出银票,仔细地数了一遍。
小鬼看自己的钱被抢走,一下子急了,蹦起来伸手去够:“那是我的,你还给我!”
银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手背一下:“你叫唤什么!是是,都是你的。”
小鬼噘着嘴,紧盯着自己的银票。
银叶将银票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在柴房墙角的木头缝里藏好。然后从另外一份中抽出两张,卷成小卷,塞在小鬼的靴子里。
小鬼一脸懵逼地看着银叶蹲地上摆弄靴子。
银叶想了想,又抽出两张银票,藏在自己的靴子里,剩下的重新叠起来,放回小鬼怀中。
小鬼狐疑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银叶满意地拍拍手,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这么多年和你阿萝姐在一起,明白了一件事。”
“明白什么?”
“得学会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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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拿着木头回到药堂里。
阿萝接过银叶送来的木头,三下两下把瘦弱汉子的胳膊绑好,随后关了店门。
银叶很有先见之明地缩紧了脖子。
果然,阿萝转头对着银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你干什么去了!每天早上起来都不见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要是哪天晚上你死了,我还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吃早饭呢!”
银叶嬉皮笑脸地求饶:“我这不忘了和你说吗?我以后一定……”
阿萝打断他:“现在用不着你假惺惺。”
“哎呀,这不是今日谢小侯爷办喜事,我出去凑凑热闹。”
阿萝一脸怒气:“我倒是知道他办的那劳什子的喜事,就因为他这喜事,今早上就送来一个踩死的,一上午医的病人都是断胳膊断腿儿的,这算哪门子的喜事,祸害百姓还差不多!”
银叶本来就对谢秉言的好感为零,他在心里为阿萝叫好。
紧接着,阿萝眼珠子一转:“不过,个中原因,我倒是知道几分。”
她停顿了一下:“据说——那唐谢两家在大街上撒银子啦?怎么着,一点儿都没砸中你?”
银叶知道,一提到钱,阿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赶紧从小鬼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票,得意地笑着说:“你有所不知,外面不仅撒了银子,还发了票子,你相公我虽然没被银子砸伤,但是也捡了不少钱。”
阿萝听见银叶说“相公”两个字,一下子就愣了神儿。
不过也只是愣了一小下,银叶还没有看出来,她就换上欣喜的神情,将银票一把夺过来。
她用点钞票的手法点了点张数,然后低头问小鬼:“我不会看,这是多少钱?”
小鬼答:“一张是五十两。”
六张,那就是三百两。
阿萝眼睛里面点了灯似的,亮得吓人。她又数了两遍,然后来回折叠着手中的银票,笑盈盈地看着银叶二人。
她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就这些?”
小鬼欲言又止,银叶拽了他一把,坚定地答道:“就这些。”
阿萝把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狡猾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她眯了眯眼睛:“外衣脱下来。”
小鬼看了银叶一眼,银叶摊了摊手,两个人乖乖地脱了衣服。
阿萝在两个人身上摸来摸去,未果。
银叶搬出笑脸:“你看,我哪敢骗你呀,谁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藏钱?”
阿萝没摸到什么,遂顺手打了他一下:“你少废话,我还不知道你?”
瞥到银叶嘴角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阿萝后退两步,仍旧紧盯着两人的眼睛,不放过他俩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肯定有问题。
“把靴子也脱下来。”
听到这句话,银叶嘴唇稍微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阿萝完整捕捉到了银叶的表情,她愉快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重新坐回桌子上,双手抱臂,玩味地看着他两人。
小样儿,还敢骗我。
她得意地挑挑眉毛:“快脱啊。”
银叶和小鬼不情不愿地脱了靴子,靴子倒过来,四只鞋里面滚出两个小卷儿。
阿萝满意地笑了。
她丝毫不嫌弃那银票是从靴子里面刚取出来的,把四个银票卷儿从地上捡起来,展平后和刚才的那些摞在一起,又重新数了一遍,然后卷成纸筒在手心一下下地拍打着。
她做这些的时候,嘴角始终蕴着一丝成功的微笑,就像是刚刚捉奸在床的那种笑容,声音中有大功告成的快乐。
“五百两,这样才够数,说你不藏钱我都不会相信,我就知道,这样才是你的做派。不过,要想跟我玩,你还得再练上两年!”
银叶像刚做错事情被捉住了的孩子,又哀怨又气恼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阿萝在银叶肩膀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叹了口气,拿着银票进了后院。
银叶和小鬼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阿萝不会再杀回来了,银叶的嘴角这才慢慢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他骄傲地向小鬼递了一个眼神,小鬼也抬起头来,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小鬼眼睛中充满敬佩:“还是你厉害。”
银叶一点儿也不谦虚地摆摆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两人穿上靴子,去柴房里把钱从木头缝儿里抠出来,银叶把它们全部递给小鬼:“你看,现在这钱才真正属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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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的时候,银叶告诉阿萝:“我对那个小侯爷有点兴趣。”
阿萝在饭桌上低头算账:“兴趣就兴趣呗,我没兴趣。”
“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呢?不问问我准备干什么?”
阿萝爱答不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嗯,那你准备干什么?”
银叶吸一口气说:“我今天晚上想去探一探他的婚宴。”
阿萝一下子从账本中抬起脑袋:“你说什么?别瞎胡闹,王公贵族家的洞房,也是你闹得起的?”
银叶连忙解释道:“哎呀谁说去闹洞房了。我听说殷家的二少爷今晚会去参宴,殷谢两家关系很好,我去望望风,看看能不能找到混进殷家的机会。”
阿萝放下毛笔,皱紧了眉头:“你混进殷家干什么,骗子当得还不够?”
“我的往生镜不是还在殷淮安身上吗?不去他身边,我怎么想办法呀?”
阿萝盯了他一会儿,不屑地向下撇着嘴角:“哦,说白了,你就是想去他身边呆着呗,少拿往生镜做借口。”
银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那不是——你说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我就去看看……”
阿萝继续低6 头算账,把算盘打得震天响:“爱去就去,我管不着你。”
银叶笑着打趣她:“这一次不算你的。”
“什么?”
“我自己弯的。”
阿萝想起了银叶在饭桌上对小鬼说过的话——你阿萝姐都掰弯了三个了。
阿萝生气地扔了算盘,算盘珠子“哗啦”响了一声:“你再也别跟我提这事!再敢取笑我试试!”
银叶赶紧赔罪:“好好好,我不说了。”
阿萝一句话也不说了,银叶以为自己勾起了阿萝的伤心往事,他有些过意不去,他往阿萝的饭碗里面夹了一筷子菜,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天听说殷家送给谢小侯爷的礼金,那完全就是金山银山,等我把殷淮安弄到手,别说三百两了,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都给你。”
银叶本来以为,提到钱的事情,阿萝会开心一点,可是阿萝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银叶夹到自己碗里的菜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一脚踢开椅子,抱起账本来就走。
小鬼一吃起饭来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听到椅子倒地的巨响,也从饭碗后面抬起脸来:“阿萝姐,怎么不吃饭啦?”
感觉到气氛不对,小鬼从银叶的脸上找答案:“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了?”
阿萝走了一半又站住,她板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来那颗叫“麻籽儿”的小珠子,用力掷到银叶的怀中,声音里面竟然带了怒气:“你不就想要这个吗?给你,自己去殷府玩去,我看你究竟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
她拔高声音:“还有,明天早上也不要让我见到你!你就算今天晚上死了,我照样一个人吃早饭!”
说罢转身进了屋,“咣当”一声摔上了门。
银叶赶紧钻到桌子下面去,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找到麻籽,然后直起腰来,一脸奇怪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小鬼在银叶脸上没找到答案,他放下饭碗,试探着猜道:“不会吧,这才两天呀,你俩怎么又吵架啦?”
银叶无辜地眨眨眼:“吵架?单方面的发泄火气也算是吵架?我怎么知道我那句话说的不对,莫名其妙地就把她给点着了。”
小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银票:“银票的事,她难道发现啦?”
银叶长出一口怨气,翻了一个白眼——怎么他身边一个两个的都是财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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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看着手中的麻籽,心里有些发毛,阿萝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吧?
他赶紧甩甩脑袋,像是要甩掉这个想法似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就算以前在阳命台,阿萝也是不怎么待见他的。
可是他又想了想,上次他说“一定不会”的时候,还是因为殷淮安的事情。
老天保佑,但愿这一次不会和上次一样。
☆、夜宴(一)
是夜,谢侯府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娶媳妇可不只表面上那么风光,不只是新郎新娘,操办事情的下人也是,上上下下的事情累人的很,更何况是这么讲究的谢家。不过还好,繁琐的礼节已经折腾了一天,现在只要吃完晚上这一顿饭,大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歇息了。
银叶翻墙进去,成功地躲过了外院打瞌睡的门童,白天放鞭炮在院子的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红纸屑,银叶踩在上面,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
但是堂堂的嘉平侯府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闯的,他再想往前走,就看见一队卫兵端着闪亮的一排银枪,从院子里走过。
银叶连忙在外院的一颗槐树下藏好,他想了一会儿,掏出一盏小小的油灯,点上火,把柳苗放了出来。
柳苗好久没有出来过了,她一出来就咯咯地笑道:“银叶哥,你终于想起我来啦!”
银叶在虚无的空气中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求你帮一个忙。”
柳苗眨眨眼睛:“什么事呀?”
银叶指着领头的那个人说到:“你能不能暂时地勾住那个人的魂儿,就一会儿,咱们进去之后就给他放回去。”
柳苗有些为难地嘟囔道:“银叶哥,阳命台有规定不能乱来的,你这样肯定要受罚的。”
银叶心里道:反正他已经对殷淮安的事情知情不报,私自拿着往生镜为鬼续命,阴违司那边估计也饶不了他,现在多一桩罪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银叶请求道:“出了事儿有我扛着呢,没事儿,你就放心去。”
柳苗一向只听银叶的话,她不再犹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