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银叶一寸寸地敛起笑容,他走到殷淮安的身边,从被褥下抽出那柄桃木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殷少爷恐怕还不知道让自己头疼的是什么东西,你只藏起那把剑是没有用的。”
他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桃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你怕的是桃木。”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怕这东西吗?”
他没有停顿,一口气说下去:“世间有人、魂、鬼、灵,只有鬼是怕桃木的。”
银叶扫视了一眼地上的豆米:“鬼怕的东西有很多,就是这些东西锁住了你的行动和声音,我要是想,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殷淮安仍旧捂着太阳穴,将脸掩藏在手肘下面,他沉默地听着,似乎仍在因为疼痛而颤抖着。
银叶是真的讨厌他这个自欺欺人的样子,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那就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一定要把真相血淋淋地摆在殷淮安面前,而且一定要他亲口承认并接受。
银叶逼问到:“大少爷还不明白?哪里不明白可以问我。”
殷淮安微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再是——”
“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了,人死散魂,魂死为鬼,恕我直言,少爷现在,可谓已经是死得透透的了。”
银叶补充到:“这几日,就会有人来接你上路。”
屋子里静极了,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银叶看到殷淮安稍稍张大了眼睑,空寂的眼睛变得更加空洞。过了一会儿,他掩饰地闭上了眼睛,搭在额头两侧的手指蓦地滑落下来。他手指微弯,微颤,软软地垂在身侧的被子上,那手指没有力气地握成一个空拳,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没有颜色的薄唇抖了一下,又很快地恢复原样,只是声音中的颤抖,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他努力压制住慌乱:“钟先生从昨天开始,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银叶狠下心去,“嗯”了一声。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银叶准备潇洒地走人的时候,殷淮安微笑着说:“那你不也没打算,锁我一辈子,圈一辈子的钱,我担心什么?”
银叶觉得他好像没摸准重点,或者说,是一如既往的推拒与逃避。
银叶又来气了,他一开始就不打算放任殷淮安的糊涂,于是把事情从头到尾同他讲了一遍,从他俩在乱葬岗的偶遇,讲到苍野对待鬼魂的法子,从借尸还魂,讲到十八层地狱,甚至还将阴违司的成员一个个给他介绍了一遍。
没告诉他的有两件事,一是嘉荣陷害他的事情,二是自己手握他半魂的事情。
不说嘉荣,是怕他会伤心,不说自己,是怕他知道了,自己心里会更加难过。
当然,自己是灵师的事情也没有提及。不知怎么的,银叶觉得,还是让殷淮安仍旧把自己当做一个市井之中的骗子郎中,比较好。
这样,他心里面没有负担,自己心里面也没有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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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殷淮安伤心还好,让人难受的是他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就像现在这样,殷淮安又不说话了,他要是打定了主意沉默下去,任凭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巴。
银叶就烦他这一点,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不知道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自己不想面对,或者是另有打算,总之他不想别人知道,谁都帮不了他。
正巧,银叶现在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因为他现在,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殷淮安靠在床上,银叶和小鬼各占一只墙角。
一个时辰过去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到了离开的时间,银叶从墙角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把笤帚,一瘸一拐地扫起地来。
小鬼看银叶拖着伤腿扫地,有些于心不忍,他从墙角跑出来,伸手去拿银叶的笤帚,却被银叶轻轻地推开手。
银叶将地上的豆米清扫干净,拽开门口和墙上贴的符纸,拿清水洒扫了一遍整个屋子。
没再回头看床上的人一眼,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大少爷,三天之约到了,我放开你了。”
银叶在原地垂手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的答话,遂转身拉着小鬼的手,向房门口走去,推门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殷淮安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稳,已经没有了没有慌乱和恐惧的情绪,就像是朋友之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话。
“还不知道,钟先生的名讳。”
银叶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名。
“钟之遇。”
银叶踏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小鬼凑到门缝上去看看,大少爷没有起身,他转过头来仰视着银叶的脸,感觉到银叶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
银叶旋即松开拳头,长出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语气状似轻松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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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没有回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银叶脸色阴沉,小鬼却偏偏要提大少爷:“等到那个叫苍野的到了,大少爷是不是就更活不了了。”
银叶收起阴沉的脸色,不屑一顾地说:“他本来就死了。”
“可是,他明明……”
银叶没让小鬼继续说下去,他指着西街街口那边的一家铺子,突然笑着对小鬼说:“殷秋山可答应我了,你看,这一间医馆,明天就是咱们的了。”
小鬼陪着他干笑了两声,不买账。
小鬼坚持自己的话题不动摇,他继续抬头对银叶说:“你真不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大少爷?”
看他死缠烂打揪住不放,银叶愣了一下,随后挤眉弄眼地说:“哎呦,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我,什么是喜欢,我还真不知道。”
这一招管用,小鬼脸红了:“我……也不知道。”
银叶继续挤眼睛:“你这都十好几岁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对这种事情轻车熟路了呢!”
小鬼听出来银叶在寒碜自己,红着脸不理他了,两个人本来并排走路,小鬼生气地快走几步,把背影留给银叶。
银叶得意地笑了,小鬼却又突然退回来,说了一句话。
“你就装吧。”
银叶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他旋即对着小鬼瞪眼睛:“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小鬼充耳不闻,自从银叶自曝身份之后,小鬼对他的态度,一下子从毕恭毕敬变成没大没小。银叶甚至有些后悔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了,可是就算是他银叶而不是钟之遇,自己的年龄可也比这小鬼头大不少呐!
银叶追上去,不依不饶:“你凭什么这样和我说话!”
银叶正在赌气,活像个孩子。
小鬼一脸嫌弃地说:“你年龄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银叶咬牙切齿:“绝对大!”
小鬼说:“那我这小孩子说的话,你别当真。”
银叶说:“切,我本来就没当真。”
小鬼也学会了挤眉挤眼,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哦。”
银叶不知道该说啥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顶嘴没意思,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小鬼摸了摸肚子,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在路边的小摊旁边等着下一锅出锅的烧饼。
银叶自己一个人站在街边,对着远处小鬼的背影小声说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又用更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谁都听不清的话:“也不知道,算不算……”
☆、拿不准
大少爷醒了,殷秋山心花怒放,当即将高陵城中殷家名下的一间药堂转手给了钟之遇。
这铺子原本是有主的,药堂的杨老医生是殷家的门客,一直代为照看着这家医馆。现在被殷老爷临时叫回殷家宅府中照顾病中的大少爷,这医馆就连房带地的送给了钟之遇。
殷秋山还专门让匠人将钟之遇的那块破布幡子上的字誊了一遍,做成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为钟之遇挂上了名副其实的“金字招牌”。
要说名副其实……有些惭愧,药堂开张一天了,别说看诊了,钟之遇大夫还未露过面。
医馆里面坐诊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少人认出她就是钟先生从怡红院赎回来的琳琅姑娘。
大多数人对钟先生在坊间的那桩风流韵事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也未曾有什么风言风语。而且事实证明,这姑娘一点不像是怡红院出来的风尘丫头,一身粗布裙裳端坐在诊台后面,端的是贤惠能干,宜室宜家。更值得一提的是,医理药理也知道的不少,倒是可以让人放心看病。
这样多才多能的好姑娘,可算是古板规矩的高陵人眼中的稀罕尤物。许多人听闻此事,不管有病没病,都赶着来让这温婉可人的小娘子诊一诊脉。
阿萝没想到仅仅一天自己就积攒了不少人气,看来她闲来无事学习的那点皮毛本事,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只不过她一天没见过银叶了,银叶自从昨天晚上回来,做完了医馆的交接事物,就将医馆甩手交给了自己,连同小鬼一起,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儿。
她现在手里捏着一个强壮汉子的手腕,僵硬地扯出微笑,装作认真地听着他极为健康的脉搏。
那汉子粗糙的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白净的手背,色眯眯的眼睛中明显表露出“想吃豆腐”的需求。
阿萝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银叶几句,在那汉子要翻手握她手腕之前,痛快地一甩手,冲着外面的人亮着嗓门招呼道:“今日天色晚了,小女子要回家侍奉夫君,还请各位原谅。”
看琳琅的装扮,的确像是已经与钟先生结为连理了。但是她一句“侍奉夫君”,还是让药堂中挤着的汉子们着急起来。
刚刚的那位一手摸空,到嘴的豆腐飞了,遂有些不服气地抱怨:“高陵城中的寻常百姓谁不知道,钟先生是走街串巷为穷苦百姓看病的仁医,我们慕名前来,他却只把娘子推出来看诊,难道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给人看病了不成?”
阿萝被他这句话点着了火,她一把捋起袖子,柳眉倒竖,犀利地骂道:“西街猪肉铺子打杂的陈兄弟是吧?我说说您身体有什么问题吧。这么多年了都没个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家里的老婆还未必能吃得消,你就装病装到别人的老婆面前。您也没钱没色啊?也就有这点儿不要脸的能耐,只敢拿沾了猪油的脏手偷一丝儿腥。我家相公的本事街坊邻居心里都明白儿着,就你这出息,也配提上一字一句?我给你看完了病,现在能回家了吧?难不成别人家里的房事,您还要管一管?”
阿萝这一段不带喘一口气儿的话骂的陈屠户目瞪口呆,药堂里还没散去的男男女女也都没人敢说话。大家都吓着了——原来这小娘子,唱起曲儿来像花,温柔起来似水,泼辣起来,也真是……够呛。
阿萝这人十分粗线条,平日对人也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极其护短。在阳命台的时候,她也不曾多么待见银叶,但是在这里,银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见外人说银叶的不是,她火气“蹭蹭”地就冒出来。
阿萝这么多年风里雨里,就学会了不受人欺负的本事,她要是一生气,骂起人来虽然不吐脏字,但有一点,不管是别人的脸面还是自己的脸面,是统统顾不得的。
她骂爽了,干了一碗水,潇洒地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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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和小鬼在外面瞎逛了一天,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银子,一大一小乐呵的不行。晚上爷俩一起去城郊拆了那间破茅草棚子,完事儿后一人抓了一把干草,权当做留念。
拆完了草棚子,银叶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鬼说:“肯定是阿萝姐又在念叨你了。”
银叶笑着应:“没准儿真的是,那么大个一药堂,她肯定忙得团团转,肯定一边傻乐,一边骂我把她坑惨了。”
把医馆放手给阿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会看病,更当不成“仁医”,只能把摊子交给阿萝,自己躲得远远的。
天黑下来,小鬼被寒风吹得直打摆子:“走吧,回去吧。”
银叶却不想走,他一屁股坐在小溪旁边:“再坐坐,来坐一会儿。”
于是银叶和小鬼并肩坐在一块儿低矮的小石头上,银叶手中无意识地揪着青草叶子,眺望着水面,眼神中充满哲思。
小鬼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听见,小鬼也就不说话了,在地上捡起石头,打水漂玩儿。
银叶突然开口说话了,和一整天的欢喜氛围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你说他是不是逃避现实。”
小鬼耸了耸肩,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
哪知银叶的眼神变得忧伤起来,眉毛也皱出了几分愁绪。再加上这晚间的凉风一吹,让人心里难受的氛围全出来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小鬼觉得,他好像是想要寻求开解,遂勉强开口问道:“谁啊?”
“什么谁呀?”
小鬼顺着他的意思走:“是不是大少爷——”
小鬼没再问下去,因为银叶一下子将手边的一棵狗尾巴草连根拔起,别扭地将嘴唇抿成一道僵直的线,压抑着声音,闷闷地骂道:“大少爷个屁,我管他的大少爷!”
小鬼懂了,银叶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实际心里是有火,看这样子是需要发泄。
小鬼缩了缩脖子:“那你真不打算继续管他啦?”
银叶声音拔高了几分,情绪释放出来一点:“管?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不说,他需要谁管呀?他油盐不进的死鬼一只,我跟鬼又不熟,怎么管呀?能管他的只有苍野,直接把他从那副尸体里面拽出来,送到地狱里面去才省心!”
小鬼很有耐心地等他骂完,说:“可是大少爷又没招你惹你,还好心给你治腿了呢。”
银叶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反驳道:“我受伤还不是因为他!”
“人家还送了咱们两瓶上好的伤药呢。”
银叶看小鬼的眼神变得凶狠:“你要是有用点儿,我还求得着他?”
小鬼见银叶这样,心里暗道:得,发泄过头了,不得了啦火气要撒在自己的身上。
遂赶紧转移话题:“那事情过去了,咱们不也管不着大少爷了么?”
银叶斩钉截铁:“是,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那——你为什么生气呀?”
银叶炸毛了:“我生气了吗?我为什么生气?”
小鬼说:“嗯,你很生气。”
银叶不说话了,他盯着狗尾巴草的须子看了很久。
银叶这个人吧,情绪来的快,来了就要全摆在脸上,让人看尽了,他也就没事了。就像刚才,把他的心事挖出来着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讨厌别人遮着掩着装模作样,只是因为他自己不会。
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干脆道:“嗯,我挺生气。”
为什么生气呢?
银叶也想不通,所以问小鬼:“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呢?”
其实他心里正在咆哮着:行啊,你倔,倔还是跨不过我撒的一地大米,还是被桃木剑摔得头疼,还是只能乖乖等着苍野来收你!
可是小鬼总能在他之前找到事情的关键:“那你想让他怎么做?他怎么做你不会生气?”
银叶愣住了,心中的咆哮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真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大少爷无论表现出什么样,他都会生气。
他想着这个殷淮安少爷很快就下地狱了,心里面就又难过又生气。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气他殷淮安只知道忍受,气他自己想不到办法,甚至在气苍野,为什么这么快就来?
银叶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咬牙切齿,欲罢不能。他之前收魂儿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故事,但是直到现在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才发现,原来掺和别人的事儿这么难,揣度别人的心思更难。
要是当初没被殷淮安那半缕魂缠上,该多好哇!
银叶痛苦地闭上眼睛,脱口而出:“难啊难!”
小鬼看到银叶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捏得面目全非,叹一口气。
动了感情的事情,当然难。
他还不能够完全确定银叶是个断袖,但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那就是:他反应这么剧烈,心里肯定是把大少爷放在一个很特别的位置的吧。
小鬼不再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地探究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