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蔬菜米面,锅碗瓢盆,茶杯茶壶,连板凳椅子都多了两个,茅草屋里面布置得满满当当,真的像那么回事儿——阿萝还真的把日子过起来了。
银叶半只脚刚迈进门槛就动不了了,他惊讶地呆立在门口,半块粗布帘子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阿萝跑过来,把帘子撩开,帮着他把另外一条伤腿挪进屋,贴心地把他的外袍脱下来。
银叶目瞪口呆地说:“阿萝,你什么时候捣鼓的这些东西。”
“你不是一直觉得,花亏了那三百两银子?”
银叶低头看着阿萝,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就算她布置的只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她也是真的开心。
阿萝常年东奔西走,风餐露宿,早就练就了一身自立自强的本事,赚钱养家,洗衣做饭,坑蒙拐骗,无一不精,要说谁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活得最自在,阳命台和阴违司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阿萝。她其实是个挺能干的女人,就是粗了点儿,糙了点儿,疯了点儿,或许,阿萝虽然疯,心底里想过的是这种生活。
小鬼多少年没吃过这样一顿家常的热饭,他感激地看了阿萝一眼,一溜烟儿跑到石凳上面坐好,迅速抄起了筷子,紧紧盯着桌子上的菜。
阿萝把银叶的衣服叠起来,在圆桌边上坐好:“今日置办这些东西,统共才花了一两六钱银子。”
银叶也拖着自己的腿坐过去:“你就别担心钱的事情了,今天的工钱和明天的一起结。”
三个人的筷子都不动了——这,这情况不对呀……越来越像一家三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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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到底还是惦记着银子,她这次换了一个委婉一点的问法,她首先问:“银叶,今天大少爷怎么样了。”
小鬼紧了紧筷子,把头埋在碗里。提什么不好,非得又提大少爷。
银叶语气中倒是没有明显的不高兴:“什么怎么样,就算能喘气儿,也和尸体没什么区别,他还能怎么样?”
“不是,我是说,既然大少爷没有醒,殷老爷有没有为难你……”
其实她是想问:为什么殷老爷今天没有给钱。
银叶翻了个白眼,叹息一声,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阿萝见他又不高兴,急了。
她一脚踢开椅子站起来,又快又稳地抓住银叶的袍子,情急之下使劲儿一拽。银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没仰面倒在饭桌上,他反手撑住桌子,碰掉了一个茶壶。
那桌子本来就不结实,被阿萝凶猛的动作搞得一阵晃悠,再加上茶壶碎裂时清脆的一声响,反正是叮叮当当的一片混乱。
小鬼吓得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小声提醒:“阿萝姐,先生他的腿还……”
银叶差点用自己的一整个后背吃了饭,他堪堪稳住重心,恼怒地甩开她的手,单腿蹦了两下,和她拉开距离:“你干什么!”
阿萝优点不多,最长的一点长处就是:天生神力。
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着急,傻劲儿一上来,就犯毛病。见银叶真的生气了,她干笑了两声。经由小鬼的提醒,她开始关心银叶的腿了:“我其实想问,殷老爷有没有为难你,是不是他把你的腿弄成这样的,如果是的话……”
银叶气得笑了:“如果是的话,你打算怎么着?”
“那……”
银叶故意赌气说:“是啊,就是他弄的,所以我明天不打算去了。”
小鬼一口米饭塞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们俩,这其乐融融还没多大一会儿,这就开始吵架啦?
☆、断袖
小鬼一口米饭塞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们俩,这其乐融融还没多大一会儿,这就开始吵架啦?
阿萝不说话了——明天不去,也就是说,一分银子都拿不到了。
她把银叶这话当真了,但也没有生气。她有点伤心地环顾了一下她新添置的家具:“好吧,你别生气,不去就不去,这样也挺好。”
银叶站在原地冷笑一声。
阿萝准备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一下关心:“来来你过来,别蹦跶了,我给你包一下腿。”
银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他站在原地不动,倒也不走,明摆着就是赌气,这是要让人哄的意思。
小鬼特别有眼力见儿,鼓着腮帮子跑过去,扶着银叶重新坐回饭桌边上。银叶板着脸挣了一下,却也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他别扭地歪着头,故意不看阿萝。
阿萝找出殷淮安送的药膏,打开盖子闻了闻:“呦,这是哪里搞来的好药。”
银叶不理她,阿萝自顾自地撩开他的衣服下摆,动作轻柔地把裤腿捋上去:“行啦,是我错啦,你别生气了。”
阿萝看上去确实是略通几分医术的,包扎得像模像样。银叶一开始有点不自在,但是阿萝动作麻利,很快就弄好了。
她收拾好银叶的衣服,然后低头收拾药箱:“还好,伤口不怎么深。”
收拾完药箱,阿萝又蹲在地上,耐心仔细地捡着刚才摔碎的茶壶的碎瓷片。银叶环顾整个房间——他们屋子里面连一把笤帚都没有。
银叶看着她安静低着的头,心又软了,不忍心继续和她置气了。他对小鬼说:“你看你阿萝姐治伤的技术还行吧。”
小鬼鼓着腮帮子狂点头。
“哪天咱们的药堂收拾好了,让你阿萝姐去盯着生意。”
小鬼继续狂点头。
阿萝听到这话先是有些诧异,随即猛地抬起头来。她手里还握着几片碎瓷,蹲在地上仰视着银叶,眼睛迸发出耀眼的精光:“真的?药堂?什么时候的事?”
“明天过后,我管殷老爷要一个,他肯定会给的。”
阿萝顿时眉开眼笑:“你原来诓我呐!那你这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还记得早上驾车来接我的那个小子么,不过就是想劫财劫色呗,得亏你昨天一口气儿把三百两银子都造没了,他想抢也没得抢。”
“是他捅了你?那后来呢?”
银叶漫不经心地应道:“? 缓罄戳耍切∽右裁皇裁吹ǘ桓蚁潞菔郑詈笏凸俑恕!?br /> 阿萝拍案而起,一声巨响,桌子上的碗碟杯盏叮当乱响,齐齐地蹦了一下。她哈哈大笑道:“哈哈,我一眼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我没看错吧!”
银叶弯腰捡起被她震落在地的一根筷子:“是是,你看的最准,咱们吃饭吧行吧 。”
小鬼心头轻松了几分,他安心地扒着第二碗饭,两只眼睛从碗沿上方露出来,来回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心里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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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小鬼突然又想到了大少爷。
他看了看银叶,那股不对劲儿袭上心头。小鬼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主儿,他觉得这个不对劲儿怎么也得让阿萝姐知道。
于是小鬼拿筷尾指着银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
“阿萝姐,他是断袖么?”
银叶狠狠地呛了一下,好不容易吃到嘴里的一口饭喷了个干净。阿萝更夸张,手里的筷子“咔嚓”一声,断了。
连小鬼自己也惊讶:什么玩意儿?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他本来不是想问这句话来着,他只是觉得银叶对待大少爷的态度有些奇怪。
阿萝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反倒是银叶没有想象中那么过激的反应,银叶瞅瞅她的脸色,赶紧放下饭碗救场:“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阿萝姐她都掰弯了三个了。”
小鬼也被自己这样大胆的猜想吓到了,慌忙丢下手中的碗,连连摆手:“我说着玩儿的……说着玩的……”
小鬼不知道,阿萝来这里之前,追过三个男人,三个最终都——被其他男人抢走了……
银叶吧,既不想被阿萝追,也没有成为断袖的打算。
阿萝在四只战战兢兢的眼睛注视下,继续吃饭。她说话心平气和,眼睛都没抬一下。
“我哪知道他是不是,又不关我事。”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各自尴尬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去殷府的路上,银叶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什么让小鬼误解了他和殷淮安之间的关系?
这熊孩子,年纪轻轻地,嘴上说话连门儿都没有。他哪里像一个断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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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路,没有得出结论。银叶在殷淮安的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叹一口气,才推开院门走进去。
进了门,还是同往常一样,鸦雀无声。
银叶轻轻将桃木剑从门口的阵眼中提起来,还是没有声音。
银叶有点儿担心——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他感激一瘸一拐地挪到殷淮安的床前。
嗬,他倒是心宽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殷淮安睡起来也是一副少爷的样子:一双苍白细长的手端端正正地摆在胸前,轻压着一缕梳理整齐的头发。虽然他的脸色还是一片死白,但是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恬静和素雅,虽然他只是在睡觉,那嘴角的一丝弧度仍给人带来莫名的宁静与心安。
银叶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拧了拧眉心,不屑地皱了皱鼻子——睡相倒是挺好,可要是凭殷淮安这副美丽的皮囊,小鬼就断定自己喜欢他,未免也太看不起他银叶了。
他把桃木剑举到眼前,翻动手腕掂量了两下,拿捏着力度,用剑身轻轻拍了拍殷淮安上方的墙壁。
“嘿,大少爷,起床了。”
殷淮安每次醒来之前都是先皱眉,他这次也是蹙了一下眉尖,才缓缓掀起眼睫。他的眼睛微微启开一条缝,迷离的雾气先散了出来,然后睫毛又一动,一下子刷出一点闪耀的星芒。
银叶有些发呆地看着他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他不得不承认,要是断定谁喜欢上殷淮安,再加上他睁眼的这一瞬,倒是有可能。
银叶有一瞬间被那眼睛迷住了,他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睛,一回头,却看见小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脸上还写满了探究与质疑。他有点心虚,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殷淮安被他这一声彻底嚷嚷醒了,他轻颤着睫毛眯了一会儿眼睛,才懒懒地张开眼睑,那一点星芒消失了,又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空寂,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气。他嘴角的弧线也不见了,嘴唇轻抿,拉直,喉结滚动了一下。
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眉头皱的更深,声音沙哑而低懒:“钟先生,你别敲了,头疼。”
银叶把木剑收好:“大少爷睡得可好?”
殷淮安自行掀开被子,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慵懒地撑坐在床头:“我饿了。”
银叶懵了一下:“啊?”
小鬼也懵了一下,然后赶紧把今天准备好的新鲜供果端过来,放到他的手边。
殷淮安皱着眉头摸了摸,语气不悦:“每天都吃这个?”
银叶伸手在他面前的盘子中拿了一只苹果,使劲儿咬了一口:“您还别嫌弃,只有这个,爱吃不吃。”
殷淮安也是有少爷脾气的,他不反驳不生气,只是真的不吃了。他重新优雅地靠上床头,把被子拉到胸前,自若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床前的二人。
小鬼眨巴两下眼睛:“先生,他真的不吃。”
银叶从盘子里面捡出另外一只苹果,比了比大小,直接塞到小鬼的嘴里,恶狠狠地说:“管他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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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和小鬼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他俩把果品和糕点吃了个干净。
过了一会儿,殷淮安睁开了眼睛。
而此时,小鬼和银叶正在一起分食最后一只橘子。
眼睛不好使有这一点好处:如果身边讨厌的人比喜欢的人多,那就赚了,眼不见心不烦。
银叶和小鬼这两个骗子就是大少爷讨厌的人。殷淮安醒了,却仍旧选择了忽略银叶二人,啥也不说,伸手在床边摸索着什么。
银叶和小鬼看了他一会儿,一致认为,他可能是在找刚才放供果的盘子。
银叶收到小鬼询问的眼神,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问殷淮安:“大少爷,睡醒一觉,是不是更饿啦?”
殷淮安沉默着,按他的少爷脾气,应该是在承认这个事实。
小鬼的手僵住了,手中捏着送到嘴边的最后一瓣橘子,他迟疑地看了看找东西吃的大少爷,又看了看银叶,不知道该不该吃下去。
银叶笑了,他将空了的果盘放到殷淮安手边,劈手从小鬼手中夺下那瓣橘子,一口塞到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啊少爷,您不是不爱吃么,糕点也没了,水果也没了,只剩下瓜子儿了。”
银叶开心地嚼着橘子,小鬼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殷淮安。
殷淮安眼睛眨了眨,轻轻叹一小口气,把眼睛对准银叶的方向,点了点头。
银叶又懵了:“您这,几个意思?”
殷淮安竟然笑了一下:“瓜子也可以的。”
小鬼在目瞪口呆之余,还是战战兢兢地端着瓜子过来,小心地放在殷淮安的身前。
殷淮安和刚睡醒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一点脾气也没了,也不嫌弃只有这东西可吃,屋子里马上响起了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
这是有多饿……
可是这个画面——
殷少爷弯着腰,认真地捧着盛装五香瓜子的盘子,认真地以瓜子果腹。侧脸垂下来的一缕长长的飘逸的墨发,发梢粘着一片白色的瓜子皮儿。
这,这实在是不忍直视啊,银叶看呆了,他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挪到门口,打开门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这副景象放在殷淮安身上,完全可以称之为虐待,绝对不为过。万一苍野来的晚些,大少爷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将这事说出去,那他岂不是惨了。
嘉荣慌张地从外面的小路上狂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钟先生,今日怎么中途停止了,出什么事了?!”
银叶只从门缝中露出一个脑袋:“谁跟你说中途停止了?供品不够,快再寻一些来!”
嘉荣有点被吓到:“啊?那,那供品还真的被吃啦……”
银叶怒道:“废什么话,你管是谁吃的?耽搁了时间,怠慢了神灵,你担待的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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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银叶端着上好的糕点果品走到殷淮安的床前。
殷淮安缓缓抬手,摘下自己发梢的那片瓜子皮儿,笑着说:“我不会把此事说出去的。”
银叶拿鼻孔出气:“那谢谢少爷您高抬贵手。”
殷淮安继续笑:“我刚睡醒时,脾气总也不好,有些话说得不妥,事情做得古怪,还望钟先生包涵。”
银叶心里道:没准再也不会有人,有包涵您的机会了。
小鬼心里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起床气”?富贵人家的少爷,果真是不同凡响。
再看看银叶的脸色,他心中又浮现起那个“断袖”的大胆猜测。
他也没什么依据,就是觉得……像。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下午都在修文,刚才滚回去修了几章,觉得自己写的不好的地方有很多,怎么修都修不完,所以顿时觉得能够看到现在的小天使都是真爱啊!新手诚恳脸,谢谢不嫌弃我的小天使,希望能够收到狠狠的吐槽,我自己也在努力提高中~
☆、推拒与逃避
刚才银叶去门口叫人的时候,把桃木剑丢在了床上,现在找不到了。果不其然,银叶偏了偏头,看见殷淮安的右手边的被褥,露出桃木剑的鲜红穗子中的一丝。
银叶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殷淮安记得自己今早是被这玩意儿弄醒的,他是被桃木剑的声音吓怕了,趁他刚才不在,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
大少爷真的是表里不一,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殷淮安看不见银叶的表情,仍旧神情自若地吃着糕点,听见银叶怎么忍都忍不住的笑声,他偏头相询:“怎么?笑什么。”
银叶笑着走到远处的桃木桌旁边,摆出一个潇洒至极的姿势倚在上面,又想到殷淮安看不见东西,他泄气地收起摆好的姿势,咳嗽了一声,拿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桃木桌面发出两声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咚、咚”。
殷声音响起的一刻,淮安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掉回盘子中,他整个身子一颤,双手捂住耳朵和太阳穴。
殷淮安手指的骨节攥的有些发白,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他声音颤抖着说:“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