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纤细,很好看;他的指尖冰凉,很舒服;他低着头的样子很安静,很认真,很——
银叶入迷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能看得见呀?”
殷淮安的手指突然不动了,片刻之后,他手腕抬了抬,拿起身边另一瓶药。他微微抬头,死水一样无波的眼睛直视着银叶。
然后幽幽地开口:“能看到影子——和血。”
银叶继续试探地问道:“那,之前——”
他的头稍稍垂下去:“先前眼疾也常发作,却不至于到目不视物的地步。”
一谈到这个事儿,两个人的表情都冷下去,屋子里的氛围有点儿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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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张了张嘴,又闭上,只有叹息。
“这一切的不对劲儿,大少爷就没什么想问的?”
“仍旧不记得自己去过哪里?”
“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
银叶一句句地逼问,殷淮安还是只垂着眼,一言不发。
银叶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我告诉你你已经不是——”
“不用钟大夫操心了。”
银叶的话被他打断,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梢冷冷地挑起:“貌似钟先生的目的只是银子,这好办,银子有的是。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殷淮安的声音带着不可融化的冰冷,带着寒气往人心窝里钻。银叶没想到他的性子如此多变,上一刻还温柔地为自己治伤的人,一下子变成一块冻人的寒冰,冷得人心寒。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殷淮安话中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又那么有道理:骗子只顾着骗钱就好了,不必多管闲事。
银叶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
既然正主儿要装傻到底,他能追着一个欺骗自己的人说真相?他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再者,他自己本来,也只是一个骗子,从头至尾,自己难道就存了什么好心思?得了便宜就该乖乖夹着尾巴尽早逃走,大少爷何去何从,难道是他银叶能够决定的?
既然这样,又能够要求什么。
银叶心里一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他有点惊慌。要求?自己在要求什么?要求自己还是别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殷淮安为银叶包扎好伤口之后,在铜盆中一遍一遍地洗手,面无表情,从容优雅。
银叶咬着牙看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他有点鄙视自己,他觉得自己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嫌疑。但是——他看看自己的腿,明明是自己欠了大少爷的人情。
总之,这个大少爷让他极其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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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看出自家先生的不对劲儿,大气儿也不敢喘,闷着头,在银叶腿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缠着绷带。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银叶突然一巴掌拍在小鬼的头上。
“行啦,别缠了,收拾收拾,咱们该走了。”
小鬼见他脸还惨白着呢,就说要走,有些迟疑:“先生,你这腿——”
银叶呵斥着,声音里面夹了薄怒:“磨叽什么,咱们明天又不是不来了。”
殷淮安平视前方,面容似没有一丝褶皱的湖面,擦手的帕子却换了一条又一条,他轻笑着问一句:“钟大夫自己会开方子吧?”
他这话一分关心,两分嘲弄,被他这样一说,银叶连大夫都不是了,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厚脸皮江湖骗子。
不过人家殷淮安说得有道理啊:他银叶本身就是个假大夫,真骗子,而且他确实不会开方子。
银叶心里冒火,却没有发火的理由,他只能和和气气地说:“方子我自己会开,今日麻烦大少爷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
银叶嘴上吃了亏,心里憋屈的慌,他想着赶紧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离开这个烦人的少爷。他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小鬼赶紧伸手过来扶他,银叶拿“不争气”的眼神剜了小鬼一眼,自己把自己的腿从床上搬下来,拖着一条腿跳向门口,出门之前,他冷言冷语地说:“还得委屈少爷在房中再呆一天。”
殷淮安正在把刚才那两瓶没有用完的药,放在银叶带来的药箱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手中一顿,随即心知肚明似的,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钟先生会得偿所愿。”
擦,什么意思啊?
银叶觉得,他嘴角的轻勾,刚刚好,是嘲讽的弧度。
银叶这回没忍住,不甘示弱地冷笑出声。
殷淮安笑得更开心,指了指他的药箱:“钟大夫,这药的药力强的很,可不似你寻常用的伤药,不可多涂,薄薄地掩在伤口上就好。”
这殷淮安一直明里暗里地讽刺,银叶有点生气了。行,不多管闲事了,爱咋咋地。他恶狠狠地执起桃木剑,“咣当”一声砸在安置于门口的阵眼上。
任凭你殷淮安嘴巴多厉害,也逃不过这一把桃木剑封口。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大少爷都没来得及闷吭一声,就失去了任何声息。
银叶大力地推开门,气呼呼地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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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荣在外面候着,看见银叶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心急地问道:“怎么样了?”
银叶扶着伤腿,眯着眼睛狠狠地喘了一口粗气,拿嘉荣撒气:“是问我还是问你家少爷?”
嘉荣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总之……都是我的错。”
银叶阴沉着脸,“切”了一声,冷声道:“你们家少爷,难搞的很,等明天吧。”
嘉荣不敢再追问,只是在心里细细忖度着这“难搞”的含义,银叶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是出什么事儿了?谁惹他了?
银叶不去理会嘉荣的尴尬,只顾着往前走,一句话也说得不明不白:“你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大少爷没事,明天我再来。”
嘉荣“嗳”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追问:“那……一切可还顺利?钟先生想出什么法子没有?”
小鬼虽然也觉得银叶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但是还是知道维护自家先生的,他有模有样地瞪了嘉荣一眼:“嘶,问那么多干什么,到时候你自会知道,天机不可泄露,懂?”
银叶低头赞许地看了小鬼一眼。嘉荣不再说话了。
银叶今天没去找殷老爷,嘉荣备了轿子,银叶拉着小鬼直接回茅草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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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上了轿子,一腔怒火就瓦解成一粒一粒的火星子,但是火星子不比大火痛快,细滋滋的小火苗,烧的人更加难受。
银叶现在就很难受,被大少爷这样羞辱一番,哪怕现在身边只有小鬼一个人,他还是觉得自己身处无比尴尬的境地,他觉得自己说话也尴尬,不说话也尴尬。
银叶不停地扭动身子,想在轿子中躺的舒服一点,奈何小小的轿子容不得他舒展身子,他屁股挪动了一半儿,才发现空间不足,碍于腿上的伤口,他动不了了。所以他就尴尬地斜在轿子里,把小鬼堵在轿子的一个小角落中。
小鬼一头雾水地看着僵直着身子的银叶,无奈地问道:“你这样坐着,腿不疼啊?”
银叶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巴,看见小鬼无语的眼神,终于泄了气:“疼。”
小鬼的担心拯救了银叶的尴尬,银叶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抱着腿叠声叫唤,比刚才缝合伤口的时候叫的还凶。
小鬼叹息一声,把他的腿搬开,拿了两个软枕帮他垫好后背。
小鬼变身银叶肚子里的蛔虫:“没见过当骗子像你这样理直气壮的。”
银叶惊讶地看着他,这小鬼头莫非真的通了灵,还是自己表现地太明显?银叶紧张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装傻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不能怪小鬼成为肚子里的蛔虫,只是因为,银叶心里的难受全表现在脸上。小鬼不屑地撇撇嘴:“你原来脸皮就这样薄么?被人说了两句就生气啦?再说大少爷说的也没错,好歹骗了人家的钱,你还挑什么理啊?”
银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总不能说,他就是看不惯殷淮安那副样子。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在殷淮安面前,自己怎么就没有了作为一个骗子的觉悟了呢?
银叶愣了两秒,总算找到了反驳的话:“我们这样为他着想,你看看他那个不领情的样子……”
小鬼一针见血地打断他:“人家能领你什么情,你不是想不出办法么?”
银叶无言以对。他的眼皮沮丧地耷拉下去,他明白了:原来他竟然在生自己的气,生气自己想不到办法,害死了一条活生生的魂。
银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挺难过的样子。
小鬼安慰道:“既然没有办法,你再为他伤心也没有用了。”
银叶瞪起眼睛,嘴硬到:“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谁伤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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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懒得和他废话,他拨拉开他的腿,弯着腰起身,撩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看见茅草屋顶飘起炊烟,坐回银叶身边:“我不和你争这个,回家再说,阿萝姐做饭呢。”
银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不会吧,我没听错吧?你叫她什么,阿萝——姐?”
小鬼很自然地说:“对呀。”
“那你叫我什么?”
这问题可把小鬼难住了,还叫“先生”吧,太恭敬了;叫“银叶”吧,显得有多熟似的;叫“银叶哥”——不行不行。
小鬼憋了半天,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
☆、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一番折腾,那腿上的纱布又渗出了不少血。
这下银叶是真叫唤,可能是刚才扯到了伤口,腿疼得厉害了。
小鬼听他叫了一会儿,面露不忍,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哎,那会儿嘉荣拿刀子挟持我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在马车上,怎么不自己驾车跑啊?”
银叶疼得龇牙咧嘴,说出来的话还是没正经:“你就管我叫‘哎’啊?”
小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不理他了。
银叶不叫了,认真地看了小鬼一眼:“你懂什么叫‘挟持’吗?挟持的前提是,你得是我在乎的人。”
在乎的人——
小鬼心里有点暖,这是他第一次被银叶感动。
但是银叶又皱着眉挤挤眼睛:“不过我倒不是没想过自己逃跑。虽然嘉荣这个傻孩子缺一根筋,可是当我想跑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路,想跑也跑不了,看来嘉荣不傻,是——”
小鬼的感动一下子被一盆冷水浇下去,他生气地说:“是我傻。”
银叶乐了:“嘿,你是傻呀,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人,是灵师,他匕首插在哪儿也杀不死我的,你干嘛还拼命地阻拦他?大不了当胸一刀,三分钟后,银叶还是银叶。”
小鬼冷笑一声:“谁想救你了,我盼着钟先生回来的时候还和原来一样,不想让借着钟先生壳子的东西乱来,把好好的一副身体弄坏了。”
银叶歪着脑袋笑骂:“好家伙,顶嘴的功力见长啊,你原来不和钟之遇这样说话吧?”
小鬼瞥了他的伤腿一眼:“你给我仔细着钟先生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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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郊的茅草屋,银叶远远地就看见阿萝。阿萝不再是怡红院里出来的丫头了,她将头发扎成了一个髻,换了荆钗布裙,双手叉腰,站在茅屋外面的水井旁边等他。
看到这样家常的一副景象,银叶眼眶一热,他摸摸身边小鬼的头,竟然产生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错觉。
银叶在心里面感叹:什么才叫属于自己的幸福!
自己为什么闲着没事跑去和素不相识的富家少爷闹别扭?挣够了几百两银子,和阿萝,小鬼一起安定下来,然后集中精力去找自己的往生镜才是正道。
他为什么要去操心别人的悲惨故事?别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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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单腿从车上跳下来,由小鬼搀扶着向茅屋走去。
阿萝迎上来,发髻荆钗,真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儿。草棚子上垂下几根稻草,随着微风摇摆起来,阿萝的头发也有几缕在风中荡着。
银叶心里挺热乎,捏着阿萝的发髻取笑她:“你这身打扮是要做什么,你要嫁给我?”
阿萝扑哧一笑:“反正我愁嫁,你不愁娶,行呀,你娶我呗。”
银叶皱着鼻子,眼睛里带笑:“送上门来的我不要。”
阿萝顶嘴回去:“你还别嫌弃我,我可是你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
银叶“扑哧”一笑:“亏了,真亏了。”
阿萝看见银叶的身体是斜站着的,眉尖儿蹙起来:“发生什么了?你这腿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负伤了?”
银叶面容温柔,撩了撩她额际的碎发:“没什么事。”
阿萝觉得银叶今天挺奇怪,她纳闷地看着银叶,偏头躲开了他伸到自己脸侧的手,双手抱臂,刚才的温柔消失地一干二净:“你发什么神经,今天挣了多少钱?”
银叶有点受打击,脸上有点挂不住:“你就不关心我怎么样了?”
阿萝瞪眼睛:“我刚才不是关心过了吗,你想说就说呀,怎么还矫情起来了?”
银叶冷面冷声地回答:“一分钱没有。”
他转身往屋外面走,阿萝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两步:“你是不是被人识破了?他们打了你啦?”
银叶继续冷着脸:“没有!”
“哎你别生气呀,你,要不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
银叶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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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也没追出来。小鬼扶着银叶走了一段路,肚子饿了,他想回家吃阿萝做的饭。
“先生,咱们去哪呀?”
银叶说:“咱回去吧还是。”
……
“哦。”
“嗯……还有一事。”
银叶的声音有点严肃。
银叶难得严肃,小鬼洗耳恭听:“什么?你说。”
“今天的事,别告诉她。”
“受伤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不能告诉阿萝姐呀?”
“啧,受伤当然瞒不住她,我受了伤她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叫你别说大少爷给我治伤的事,还有嘉荣的事。”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哦。”
银叶摸摸小鬼的头:“乖。”
小鬼仰头问银叶:“我们明天怎么办?”
银叶抬头望天,眼中有几分难得的深邃,声音也带了一丝失落:“估计会像今天一样,就这样了。”
银叶平日里挺不正经的,他这个忧郁的样子让小鬼很是不习惯,小鬼打趣他:“像今天一样?好呀,要不要我给你另一条腿补一刀?等明天去了,再让大少爷给你治一会儿伤,多赠几瓶药?”
没想到银叶认真起来,他迅速顶嘴:“你什么意思?我跟他又不熟。谁想让他治伤了!”
银叶竟然被这样一句玩笑话弄得如此紧张。小鬼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看到银叶这样反常,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
银叶自己也愣了一下,他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更换了脸上的表情,笑道:“你小子,少蹬鼻子上脸,涨能耐了嗯?现在敢钻我的空子,笑话我了?”
小鬼顺着他笑:“你还别说,大少爷不一定会好心给你再治一次。”
“切,我又不稀罕。”
“好好,你不稀罕,可是你说你冒充钟先生,最起码也得学会一点皮毛的医术吧?以后有人找你看病怎么办?难道钟先生要改行,不做大夫啦?”
“要不是因为我倒霉,穿成了个大夫,我也不会花那么大价钱把傻阿萝赎出来。”
小鬼比刚开始聪明了不少,一点就开窍:“嗯?这是什么意思,阿萝姐还会医术?”
“嗯,等明天完事儿了,我就管殷老爷要一个铺子,咱们开一个正经的药堂,住一个正经点的房子。药堂里看病拿药的事儿,就交给阿萝。”
听到“药堂”两个字,小鬼霍然抬头,眼睛中燃起一团小火苗:“先生……”
“总不能让你一直拿茅草屋子当家吧。”
小鬼眼睛有一些湿润,他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还没住过不透风的房子呢。”
银叶有点心疼,狠狠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髻:“傻蛋,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
两个人慢慢地向着茅草屋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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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果然做好了一桌饭菜,端坐在木桌前面等着他俩。
看到一大一小回来,阿萝温柔地招呼他们:“你们回来啦,来坐呀,吃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