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安开门见山:“南宁王的事已经不可能了,你给我丢了这个心思。”
哥哥突如其来的话让他心里一惊,他都来不及伪装自己惊慌的表情,只得承认:“你,你知道了?”
“所以我才不让你出去。”
殷淮远大声反问道:“是你派人把我锁在这里?”
“是。”
殷淮远愤怒地嚷道:“让我出去!”
殷淮安眼睛中流露出痛色:“你为何会如此糊涂?那么多眼睛盯着,殷家本来就如履薄冰,这些年我和爹做事情,没有一件不斟酌再三,细细考虑。你倒好,轻轻松松就给殷家揽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谁给你的胆子去做这种事情?”
殷淮远“蹭”地一下从塌上窜起来:“你和爹,你和爹!是啊,咱们殷家哪里有我的份?这么多年来,我自己一个人在北都,外人听起来,是打理了殷家的小半面江山。可是我手底下大大小小每一件事情,有哪个没经过你的手?!”
殷淮安没想到,他思虑甚多,算计这个,分析那个,却偏偏漏掉了自己亲弟弟的心事。他从未想过,殷淮远做这样的错事,竟然是因为自己。
“淮远你……”
殷淮远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爹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
殷淮安闭了闭眼睛:“淮远,你听我说……”
他伸手要握住弟弟的手,殷淮远却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
“就算我没有干涉,南宁王也是做不成这事情的。如今王侯势力雄起,官商之间都有交易,当今圣上早就有了一网打尽的心思。殷家祖上为什么辞官从商?莫说开朝肱骨,就是皇亲国戚,也须得小心翼翼,不能独大。越国就唐蕴明一个右将军?西南的赤羽军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南宁逼近,南宁王有什么希望?”
这一番话像是从殷淮安的喉中直接倒出来似的,事态严重,殷淮远不得不听。
“你心中再气,也要听我这一言,一个不慎,便是整个殷家的杀身之祸!”
殷淮远闭口不言,紧绷的表情上,显出几分慌乱。
殷淮安看他表情松动,握住他的手,将厚厚一摞票据和信封塞在他手中:“你听我的,去告御状。”
殷淮远猛地抬起头来:“什么?事情一旦败露……”
“你还不明白吗?事情早晚败露!”
殷淮远被哥哥吼得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张:“你让我告谁去?”
殷淮安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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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远慌了:“我怎么能……”
“你手里的,是我和谢秉言勾结的证据。因着幼时的情分,私下交通……”
“不行,这行不通!”
“淮远,现今只有这个法子了。要趁皇上采取行动之前,早一步去告,这样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行,就算是要……怎能让你替我受牢狱之灾?”
殷淮安攥住他的胳膊:“否则就是整个殷家一同担那罪名!你相信我,你搞不定谢秉言的。”
殷淮远在原地犹豫着,不愿意挪动身子。
殷淮安一身大喝:“快去!”
殷淮远猛地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泛红的眼睛紧盯着殷淮安。
终于不再是犟着不肯认错的孩子,他死咬着牙,却忍不住让泪水湿了眼睛:“哥,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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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远走后,银叶沉着脸,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来。
殷淮安闭了闭眼睛,听见银叶沉声道:“这就是你的主意?”
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掰过来,殷淮安被迫直视着银叶带着怒气的眼睛。
“我毕竟是殷家的人,父亲年高,恐受不了那牢狱之灾,淮远尚幼,他不懂事……”
“可是,你都不和我提前商量一声的么?”
殷淮安殷淮安一双狭长的眸子凝在银叶脸上,平静地看着他:“银叶,你也还有事情,没和我商量吧?”
银叶一愣:“我没有。”
殷淮安说:“我一直在想,我是一只鬼,你们那边的世界,我如何能够去得?”
银叶生气了,单手将殷淮安的肩膀攥的死紧:“你操心这个做什么!我说去得,就能去!”
殷淮安被银叶捏的痛了,却反而笑了出来:“你说话要真这么算数,也不至于……”
为我丢一只手臂。
殷淮安抬眸看他:“鬼入地狱,魂入地府,这可是你同我说的。你还说,路上很快,用不了多久的。”
银叶咬牙:“你怎么总是记些没用的话,那是我瞎说的!”
殷淮安笑:“这可奇怪了,你也会骗人?”
“真的,我原来说的那些浑话,都是我胡诌的,你根本用不着——”
殷淮安打断他:“我跟你走,大可再死一次,再不要这一副皮囊。”
银叶默不作声。
殷淮安继续道:“只是你,未必舍得对我下手,所以我才——”
银叶猛地带过他的肩头,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我不愿……不愿让你下那十八层地狱……”
殷淮安将重量都压在银叶身上,整个身子都交给了眼前的这个怀抱。他把眼睛压在银叶的肩膀上,微笑着说:“我既认定了你,便无论如何,也会尽快出来见你。”
银叶心中钝痛,只是将他更紧地揉在自己怀里。
殷淮安轻轻拍着他肌肉紧绷的后背,笑着开玩笑:“这下好了,我们将苍野得罪了个彻底,到时他未必会手下留情。”
银叶用力吻上他的头发:“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太多的苦。”
“嗯,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估摸着……快要完结了,还有那么两三章的样子……
☆、他从未这样笑过
殷淮安推开银叶:“好了,别难过了。”
“估计再过一会儿,谢秉言就能得到消息了,好歹让我清净一会儿,嗯?”
银叶刚刚舒展的眉毛马上又皱了起来:“这么快?”
殷淮安说:“自是越快越好。”
银叶不高兴了,他开始捋胳膊挽袖子:“我得找根棍子去。”
殷淮安哭笑不得:“据我所知,谢秉言应是会几分功夫的……”
银叶说:“那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了他?”
殷淮安笑得开心:“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教训是需要教训的,不用你动手。”
银叶还想再说什么,被殷淮安推走了:“你去客房,换身衣服。”
“换什么衣服……”
银叶嘴上这样说,身体还是违逆不了殷淮安的手,顺从着他柔软的力道,迈出了门槛。
殷淮安两手扶上门扉,对他说:“你衣服淋了雨,哪能让湿衣服一直冰在身上?再说,等谢秉言一会儿来了,我还要把你搬出来呢,你不得穿得好一些?”
这样想想,确实要好好收拾收拾。
银叶嘴上却说:“你见过要揍人之前,还讲究穿着,精心打扮的么?”
殷淮安挑了挑眉尖儿:“你去不去?”
银叶也挑了挑眉尖儿:“你身上也湿了,我们可以一起……”
殷淮安微微侧身躲过银叶揽过来的手,把半边身子掩在门扉中,声音中竟有些娇羞:“你先去。”
殷淮安低头,睫毛轻垂,眸光敛起,嘴角微翘,脸上带了红晕。
看到这样的他,银叶的手也僵了,眼睛也直了。为保持镇定,他嘴上强自笑了两声:“你看你,还害羞什么——”
殷淮安突然抬起眼睫,眼珠一转,眼角一挑,涟涟的眸光像一江春水,洒在银叶脸上。
银叶咽了口唾沫,上前两步,又后退了两步。
趁着银叶后退,殷淮安悠悠抬手,合上了房门。
门缝儿里还剩殷淮安的一只眼睛,那狭长的眼睛弯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你去我那儿找我,我……让你看样东西。”
门关上了,银叶脑子里面回放着他的话,盯着紧闭的门扉,傻笑着,一步步往后退。退至院子中央,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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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安贴在门上站了半晌,估摸着银叶已经走了。
他推开门,陈德祐马上从旁边的回廊上绕了过来。
“少爷,要更衣么?”
殷淮安微笑看着银叶离去的方向:“德祐叔,你见过那套衣服吧?”
陈德祐将头埋得更低一些,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殷淮安柔声说道:“我没有责备的意思,你这样细心,想必这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陈德祐折身便跪:“请少爷责罚……”
殷淮安稳稳地扶住他的胳膊:“德祐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何错之有?这么多年,你没有点破我这痴心妄想,没让府里其他人知道,我已经感激不尽。”
陈德祐直起身子:“老奴只是真心希望,少爷能开心……”
殷淮安微微一笑:“好不好奇,那是给谁的?19 “定是少爷所喜欢的人。”
一名小厮十分着急地推开院门,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还没跑到跟前儿,就急声喊:“少爷,德祐叔,大事不好了!”
陈德祐呵斥道:“有什么值得如此惊慌?”
“外头……外头,谢小侯爷来了,二话不说就往里闯,侍卫们不敢拦,现在已经闯进来了!”
殷淮安淡声问道:“来了几个人?”
“就小侯爷一个,浑身都是怒气儿。”
殷淮安对小厮说:“你找个人拦着他,让他在前厅喝杯茶,再领着他到我那儿去。”
陈德祐一顿,这事儿少爷没让自己亲自去做,想必还有其他重要的吩咐等着自己。
果不其然,殷淮安继续道:“德祐叔,你去我房里,把那衣服拿出来,下面那一件儿,送客房去。”
他声音低了些,透出些许欣喜,眼帘低了低:“给……钟之遇先生穿上。”
陈德祐心中的猜想落了地,斗胆问了一句:“那这么说,钟先生他……”
殷淮安开心地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他就是我心里头的人。”
这么多年,陪着殷家风风雨雨,陈德祐对任何事情都心细又敏锐。他早就知道大少爷喜欢哪种人,只是不知那人是谁。之前看到少爷和钟先生二人牵着手回来,他心中就有了猜想。如今少爷让把那套衣服拿出来,无异于……是把他这么多年,深藏在心底儿的念头露了出来。
如今,谢小侯爷又来了……
陈德祐猛抬头:“少爷,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殷淮安盯着陈德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德祐叔,这么多年,照看殷家,照看我,辛苦你了。”
陈德祐被他这句话说得更加心慌了:“少爷?到底是怎么了?”
殷淮安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睛看了看天空。他抬步走出院门:“我也要回我的院子,咱们一块儿去,路上讲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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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殷淮安轻描淡写,将事情大体说过了一遍。
在自个儿院子门口站住,殷淮安伸手去推院门。他转身一看,身边儿没了人,再低头,陈德祐跪在了地上。
他连忙去扶:“德祐叔……你何必这样。”
事已至此,陈德祐深知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他舍不得大少爷,却也更舍不得殷家。他一个管家,这等大事他自然也帮不上忙。此时,他唯有跪在地上,心里针扎一般。
“少爷为了殷家……”
殷淮安拉他起来:“德祐叔,你这样说,好像我不是殷家的人了?”
陈德祐低头不语,有一行老泪顺着皱纹爬下来。
殷淮安拉着陈德祐走进屋门,径直走到墙角,打开了放在锁着的木箱子。他蹲在地上翻找着什么,翻到箱子底儿,手不动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深情,脸庞上蒙了一层红光。那红光不是从脸上发出来的,是映出来的。是他手中的衣服,耀出来的光。
他手里捧出来,一套喜服。
一套压箱底儿的喜服,没有裙裳,没有丝绦,没有珠钗步摇,没有红绸盖头——属于两个男人的喜服。
殷家的大少爷,二十多年压箱底儿的心思,最不能说的秘密,此时此刻,被他自己亲手捧了出来。
他对着这喜服,痴想了二十年,衣服从小做到大,从新藏成旧,直到他心里的人有了旁人,又直到他心里头,换了人。
换人也没什么可笑的,心就是这样,你说它永远属于谁?它虽然痴,但没那么下贱。
曾经,他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封住,严丝合缝,不透一丝的气儿。曾经,他将心鼓足勇气送出去,却摔了个稀烂,落得身死魂灭。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时候,却有个人愿意捧着他的心,一点点儿地给粘起来。
那个人看懂他的心,笑着说:你没那么难理解。
殷淮安掉了一滴泪,砸在火红的缎子上。
他死过一次,那一次,心灰意冷,满目哀凉。现今儿,这辈子眼见着就又走到了尽头,可是这一次,他并不害怕。他活着,那人拼了命,要陪着他活,他死了,那人会接着他,到好地方去。
他终于得到机会,将这喜服穿上一穿,算是嫁了一个真心爱的人,没白来世上一遭。
殷淮安抚着手中的衣服,笑出了泪花。他笑得极其温柔,这缎子太红了,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抬起头,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了下去。他抹了眼泪,高兴地跟孩子一样:“德祐叔,我要去的地方很好,你不必担心。”
陈德祐心中一痛,眼泪就又涌了出来,他哽咽道:“少爷,我去……给钟先生送衣服去……”
“好,你记得嘱咐他,须得满一个时辰后再来。”
殷淮安穿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套喜服,系好最后一根锦带,他走到院里,唤来几个小厮。他刚才突然想,把一整个院子的绿叶子花草,全拔了。
殷淮安不爱花儿,花儿太招摇,那点儿浅薄的颜色全显露在几片薄薄的花瓣上,开一季儿,让人看两眼,就什么都没了。叶子不一样,叶子不厌其烦地绿着,深藏不漏,踏踏实实,所以大多数人不愿意看它那不讨喜的模样,也自然少有人参透它的玄机。
殷淮安觉得,花儿闹心,叶子看着心静。可是现在,他看着这一整个院子都是深藏不漏的绿,却也烦了,他觉得有些憋屈,喘不过气。
大概还是因为银叶。银叶从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跟银叶在一起久了,那些习惯性深埋在心里的事,也开始累心了。
银叶怎么就这么神奇呢?殷淮安站在原地,手里头转着一片叶子的柄儿,痴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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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秉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副场景。
多少杯茶都压不住谢秉言心里头的火气,从唐蕴维那里得知殷淮安的消息,他的怒气都烧到了眉毛。殷淮安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份计划,他一回来,事情绝对要坏。
谢秉言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可是当他看见这样的殷淮安,却站住不动了。
殷淮安就站在跟前儿,仰着头,痴笑着看天,手里捏一柄叶子。天蓝得过分,叶子绿得扎眼,他身上的红袍子,最惹眼最鲜艳,红成了一团火。
他从未这样笑过。
听见脚步声,殷淮安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他还笑着,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笑脸。
他朝着谢秉言走过去,明眸皓齿,笑眼盈盈。谢秉言却浑身发冷。
殷淮安嘴角轻扬:“你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大礼包没赶出来……请原谅我,竹子我拼命在写了,下一章还没凑够嘤嘤嘤
以及结尾又拖了拖,估计还有两章,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写番外……
☆、以身相许
银叶在客房中等了半晌,才等来了陈德祐。
他早就等急了,他还想着赶在谢秉言到之前,再去和殷淮安温存一番,没想到,一等就是这许久。
看到陈德祐进来,他急忙扔掉了杯子:“不就换个衣服么,用得着那么——”
杯子滚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儿。银叶瞥见陈德祐手中抱着一团鲜艳的红绸,愣住了:“这——是什么衣服?”
“钟先生,这是喜服。”
陈德祐还红着眼睛:“少爷想必,想必和你说了罢,他要去顶罪——”
从看到那件不同寻常的衣服起,银叶就慌了神儿,他喃喃地问道:“现在么?怎么这么快……”
银叶说着,便慌乱地往门外跑,他还没做好准备,怎么能是现在?他还有话没说,他也有东西,想让殷淮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