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祐拦在他面前:“钟先生留步!”
“让开!”
“少爷说,让您务必——等够一个时辰。”
听到这句“少爷说”,银叶刚刚狠起来的目光便软了下来,目光一软,慌乱和脆弱就更加明显地流露出来。
“怎么能是现在……他怎么骗我……”
“钟先生,谢小侯爷已经来了,现在出去,也于事无补了。”
银叶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于事无补?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怎么就于事无补了?
陈德祐思索再三,斗胆擅自加了一句:“钟先生,这喜服,少爷从小儿就藏着,原本是想给小侯爷的……”
“可是现今儿,他一心想让你穿。”
银叶愣了一下,上前两步,展开了那件衣服。
陈德祐说着说着就又红了眼圈儿:“先生,你好歹先穿上这喜服,再出去,让少爷瞧一瞧,高兴高兴……”
银叶明白了殷淮安的意思:喜袍加身,以身相许。今日,一切都将结束,一切也即将开始。
二十年竹马至交,情虽已尽,丝丝缕缕的挂念,却没那么容易完全放下。谢秉言来了,殷淮安想独自一人,做这二十年的了结。可是他要让银叶放心,便提前将这喜袍赠与他,许他这一世的深情,下一世的相守。
银叶看懂了,他有点骄傲——自己一直都能懂他。
扑面而来的红带来了幸福的感觉,让银叶一下子安了心。他不慌了,总归,活着在一处,死了也是要相聚的。
他细细地看过那件喜服,真是喜庆,一点儿也不像是死前该穿的衣服。
他拿着喜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从未穿过这么红的衣服呢!”
“一个时辰……还有一炷香吧,看来,我还有时间,好好打扮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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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进了院子,谢秉言就愣在原地。院子中央站着一身红的殷淮安,就因为看了这么一眼,谢秉言原本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蓦地就减去了大半的气势。
他猛地摇摇头,闭上眼睛又睁开:“淮安……”
殷淮安听到脚步声,收了脸上的表情,转过头来仔细看着谢秉言。
他走近了两步,凝视谢秉言半晌,微微伸开双臂,展颜一笑:“我这样穿,好看吗?”
谢秉言被火红的颜色烫了眼睛似的,脖子歪到一边去,故意不看他。
他双眼紧盯着地面后退两步,刻意提了音量,语气生疏:“念臣,南宁王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殷淮安不理会他的话,他逼近两步,温柔地弯起嘴角:“你都不看我一眼?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穿这衣服?”
谢秉言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看了殷淮安一眼。
殷淮安柔柔地笑了:“秉言,你怕我做什么?”
谢秉言抬起头,瞪大眼睛,强迫自己与殷淮安对视。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恨恨地说:“好,我问你,我问问你为什么,不能够站在我这一边呢?”
殷淮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了许久,喃喃道:“站在你这边……”
像是自嘲一般,殷淮安冷笑一声。他缓缓举起鲜红的袍袖,在谢秉言眼前晃了晃:“秉言,你以为我这衣服,是为谁准备的?”
谢秉言的眼睛一下子失了神。
“我原本想穿给你看,二十年了,我每分每秒,都想要站在你身边。”
谢秉言垂下了眼睛:“你听我解释……”
殷淮安轻笑一声:“我在的时候,你不想要,我走了,你却反过来责怪我。”
谢秉言激动地扬起头来,爆发出一声大喝:“不是的!我想——”
殷淮安冷冷地打断他:“可惜现在,我不想要了。”
谢秉言怔怔地看着殷淮安,他突然双手掩面,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秉言的喉结滚动两下,悲声说:“我就知道,我们两个,终究逃不过这一步。”
殷淮安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了谢秉言的手腕,将他的手强硬地扯了下来。
殷淮安的手冰凉刺骨,谢秉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殷淮安笑道:“逃?你原本准备怎么逃?娶唐蕴维算一个法子,蛊惑淮远算一个法子,杀了我……也算一个?”
谢秉言猛地睁开眼睛,他被殷淮安钳制住手腕,不得不与他的眸子对视。
他张了张嘴,终是无法辩驳,只能颤抖着嘴唇解释道:“我……我本想,这次你若是肯随蕴维回来,定不会让她动你一根汗毛。”
“她?难道只有唐蕴维想杀我?秉言,你不想杀我?”
谢秉言无力地瞪大眼睛:“我没有!没有!不是我!”。他手上加力,猛地挣扎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慌失措:“不,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我只是……”
“你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殷淮安猛地松了手,他失望地看着谢秉言:“我替你说了罢,你又是一时糊涂。”
谢秉言挣的力气太大,他捏着手腕,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此时,他一脸狼狈地看着殷淮安,早没了小侯爷的样子。
殷淮安继续道:“秉言,你若是大方承认了此事,我反倒心中畅快。”
他脸上流露出悲伤:“咱们俩二十年,你和我在一起,却从没爱过我。”
他眼中含笑,却是比什么都冷。温柔的声音,说出决绝的话。
他本该是怨恨,却没有,只有冰冷和决绝。
谢秉言仍旧满口否认:“不是我……”
殷淮安说:“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想要权利,想要地位。你感受到了危机,便毫不犹豫地投了南宁王;你想要力量,便毫不犹豫地娶了唐蕴维;你想要她满意,便毫不犹豫地……任她,任她……”
殷淮安心里很酸,可是一滴泪也不想掉,已经要死第二次的人了,他还害怕什么呢?
殷淮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声音仍保持着完美的平静:“你任她害我,你不置一词。”
“所有的事情,你都做的毫不犹豫。可唯独对我,你总是犹豫,你总是糊涂。”
“你心里面那么多想要的东西,我都比不上。”
“你说,你爱我?”
谢秉言此刻一片慌乱,他早已想不通自己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念臣在他心中,明明是最特别的那个,明明是……
他越想越乱,不行,当务之急是把殷淮安稳住,不让他将南宁王的事情捅出去。
他失控地说:“我们能不能先不要吵架?如今事态紧急,你先告诉我,殷淮远在哪里?念臣,你帮帮我,嗯?”
殷淮安彻底失望了,谢秉言这个人,就算在这个时候,考虑的也只是他自己。
殷淮安失去了和他纠缠的耐心,他的话语冰冷:“殷淮远就是被我锁起来的,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帮你。”
“而且——玄昭,我没有和你吵架。”
殷淮安淡淡吐出几个字:“我是真的,不再爱你。”
谢秉言猛地向前窜了两步,整个身子扑上来,将殷淮安拥入怀中:“念臣,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殷淮安没能躲过谢秉言的拥抱,也挣扎不开,他索性放弃了挣扎,任他抱着。可是,曾经那样渴求的一个怀抱,如今也没有了任何温度。殷淮安心中毫无波动,任凭谢秉言箍紧手臂,也引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殷淮安低低地笑了,他从谢秉言的怀抱中抽出一只手来,握住谢秉言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推开:“这二十年,我喜欢你,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情分。”
他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眸子中尽是疏离:“只是,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这最后一程,我陪你走,你放了我。”
谢秉言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殷淮安话音刚落,院门被冲开,一队身穿黑色甲胄的卫兵手中端着□□,将院中的二人团团围住。
明黄的圣旨高举过头顶,殷淮安平静地跪下,他仰头看着一脸震惊的谢秉言,轻声道:“接旨吧,我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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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嘈杂了起来。整齐的马蹄声传来,大门一声轰响,一阵骚动后有了短时的寂静,紧接着,传来下人们惊慌失措来回跑动的声音。
陈德祐推开客房的门,便有人急急地向他禀报:“出事了,德祐叔!你快去看看吧,大少爷他,被抓起来了!”
陈德祐强自隐起眼中的痛色,他关上门,转身对银叶说:“钟先生,时间到了。”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等到最后一截香灰落尽,银叶伸手挽住自己的头发,在上面系了一根红绸。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自信地弯起了嘴角。
他去赴约,这一世和下一世,生生世世的约。
☆、有人陪着
越朝五十三年秋,嘉平侯入狱,南宁王刘忻被擒,唐蕴明将军协助赤羽军,将南宁王余党一网打尽。
殷家大少爷殷淮安与谢小侯爷谢秉言相互勾结,私相授受,包藏祸心,大逆不道。嘉平侯少夫人唐蕴维心死如灰,欲自杀谢罪,未遂,后经圣上准允,与罪人谢秉言和离。
殷淮安与谢秉言的□□揭发,世人不齿,殷家二少爷殷淮远大义灭亲,于殿前长跪痛哭。殷二少爷状告有功,念及殷家往日功德,除主犯殷淮安,殷家免于死罪,后令其举家迁出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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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风里面夹着雨丝儿,一道道地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银叶下了马,将包袱甩在肩膀上,大步走进了刑狱司。
今日行刑,准亲友探视送行,可是狱中的小差们都好奇,探看死罪犯人,哪里有穿得这么喜庆的呢?
进来看望殷淮安的这位,一身大红洋溢着喜气洋洋,眉眼中也无半分悲色,看他那样子,不像是送行,倒像是要劫狱了。狱卒们满脸狐疑地接过他赠的酒,觉得这位满脸堆笑、文文弱弱的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劫狱的本事。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银叶走进囚室,殷淮安正靠在石榻上闭目养神,嘴角微翘着。
银叶就喜欢看他这副模样,平和、宁静、恬淡、安稳,只需看上那么一眼,除了他的其他事情,无论什么都变淡了,不重要了。
银叶的手背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刮蹭一下,殷淮安眼睫微颤,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殷淮安眨去眼中朦胧的雾气,温柔一笑:“来了?”
他细细端详着银叶身上的喜服,眼中荡漾出幸福的笑:“真好看,你穿这衣裳,再合适不过。”
他斜斜地靠在潮湿而破旧的墙壁上,没有鞋,稻草的碎屑就沾在他的脚上。粗麻的囚衣套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在牢中熬了这几日,他脸色青白,气色更加差了。
银叶看着心疼,却不愿露出不开心的神情,今日应该开心,大喜之日,他们两个都应该高兴。
银叶的拇指在他脸上摩挲着,擦去一道淡灰的痕迹:“你看你,非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亏得我精心打扮,穿这么讲究。”
殷淮安握住银叶的手:“那天,你没看见?”
银叶笑了,两指在他脸上宠溺地捏一下:“看见了,你那么好看,我怎么能看不见?”
那一日,银叶从房中出来,隔着押送他的卫兵,隔着乱作一团的殷府下人,一眼就看见了他。
殷淮安的时间算得那么准,一个时辰,银叶来得及见他一面。银叶永远也忘不了那妍丽而热烈的红色,殷淮安身上也穿着同样鲜红绣金的喜袍,隔着那么多人,他看了过来,粲然一笑,眸光凝住,笑意化开,那一刻,漫天遍野全是他。
殷淮安的头发,被一根红绸松松地束着。他抬手解开那根绸带:“你看,我和狱卒商量,让他给我留了一点。”
殷淮安的头发披散下来,半掩了五官,眼角眉梢,都添出几分惑人的姿态。他抿起唇角,将银叶发上的红绸也挑开,他的身子贴上来:“想要么?”
银叶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往自己怀里一带,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殷淮安双手绕在银叶的脖子上,用力回吻,他冰凉的手伸入银叶的领口,将喜服褪了下来。
红色的两根绸带交叠缠绕在一起,飘落在狱牢潮湿的地面上。
喜服凌乱地铺展开来,一地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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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相对,互相包容的那一刻,身上的充实与快感,变成心中的满足与踏实,两个人相拥在湿冷的稻草上,却觉得整个世界温暖如春。
因为,有了怀抱里的那个人,便如同有了整个世界。
这一方囚牢,竟是满室旖旎。
外面传来狱卒拍门的声音:“快到时间了!”
殷淮安轻轻咬住银叶的耳垂,在他耳边软声道:“我爱你。”
银叶将他的腰搂紧了几分:“我也是。”
银叶将殷淮安轻轻抱起来,为他穿好衣服:“快到点儿了,我们抓紧时间。”
银叶穿戴完毕,从包袱中取了一只酒壶,两个瓷杯。他满斟两杯清酒:“来。”
殷淮安笑着接过酒杯,手臂穿过他的臂弯,将酒凑到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交杯。
银叶喝了酒,痛快地将杯子丢在地上,得意地笑道:“我们成亲,也不算太清冷,刚才我请了几位狱卒小哥,喝我们的喜酒。”
殷淮安笑着擦拭银叶的唇角,他擦了两下,有紫黑的血从银叶唇边淌下来。
殷淮安抹不尽他唇畔源源不断涌出的血,索性将唇凑上去,将黑色的血也吻在自己的唇上。
“你没错拿成那毒酒?狱卒小哥无甚过错,别害了人家。”
“我有那么无聊么?在这个世界,我就在乎一个你,懒得管其他。”
银叶握住殷淮安的肩膀,将他推开:“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银叶嘴角的血留的越来越凶,他呛咳了两声,开心地笑道:“我早就想……给你看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时间正好。”
银叶将殷淮安揽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手心轻轻覆在了他的左眼上:“你听……”
银叶的灵索顺利地探入了往生镜,那里面还藏着一只灵——风铃。风铃的声音很好听,被往生镜聚拢过的魂灵,都听过她的歌声。
悠扬的曲子响起来,殷淮安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具身体的生机在一丝丝流逝,银叶渐渐地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了。他猛地喘息两下,提起一口气,勉强哑声问道:“好听么?”
殷淮安弯起嘴角:“好听。”
他的睫毛颤了颤,刷在银叶的手心,痒痒的,酥酥的,让人心中难安。
殷淮安的声音如释重负:“动手吧。”
银叶用最后的力气,深深地将灵索探了进去,从他的眼中,挖出了那一枚往生镜。
殷淮安的呼吸变轻,轻到最后,没有了。他的睫毛也渐渐平静,渐渐不再颤动,银叶的手心里不再痒了,他心安了。
银叶微笑着闭上眼睛,紫红的血滴答滴答,落在他无力垂下的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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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朝五十三年立冬,南宁王和平嘉侯一党,以叛国罪问斩,同犯殷淮安横死于狱中,年二十八岁。
这一天,高陵城市井中的游医——钟之遇先生,回来了。他丢弃了药堂,重新扛起布幡子,带着小鬼,离开了高陵城。
小鬼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一边哭一边笑,仰着头问钟之遇:“钟先生,那边的世界,好吗?”
银叶和大少爷,还好么?
钟之遇摸摸他的脑袋:“有人陪着,哪里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一句,我……我可耻地组了小鬼和钟之遇这对CP……
姑娘们不要拍我,我就随便一想……
小鬼毕竟还是个孩子……
☆、永远
那天,银叶的往生镜找了回来,人也跟着回来了。
一回来,撒腿就往老阎那里跑,阿萝和苍野,一个搂腰,一个拽胳膊,都没能拦住。
老阎很少发火,那一次,整个地府都被他的怒火殃及,一整个儿阳命台的灵,和银叶一起,被禁了足。
银叶匆匆应承下所有的惩罚,求老阎从地狱里,救一只鬼上来。
老阎捏着银叶刚生出来的胳膊,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银叶受了最重的刑罚,在魂池中养了七天,刚刚能动,就冲出了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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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安体内有银叶留下的灵索,从地狱里出来,肯定游荡在这附近的鬼门关,不可能再走远。
为求能第一时间得到殷淮安的消息,短短三天,银叶把能碰见的孟婆,全勾引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