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虽是长子,殷老爷却没把一点儿家业交给他打理,说是怕累着他也罢了,奇怪的是连亲也没有给他说一门。
.
这些事,一半是阿萝打听来的,一半是德祐叔告诉他的。
这次带路的除了他们熟悉的德祐老伯,还有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比小鬼大一点,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银叶认出他就是刚才驾车的车夫。德祐老伯一直在和他讲大少爷的事情,而那年轻男子却一言不发,走路却很是僵硬。
银叶有些奇怪地多看了那男子一眼,遇上银叶的目光,那人却慌忙低下头去。
☆、半只鬼
他们绕了几个弯,沿一条卵石小路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月洞门就是大少爷的院子。
“大少爷的院子”就像是从一片绿色的植物中长出来的一样,院子不小,但是种满了各种银叶不认得的植物,这个大少爷看上去不爱花,只爱叶子,入目高高低低绿油油的一片,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点缀。
沉重压抑与生机勃勃结合在一起,矛盾而别扭。
银叶走进大少爷的屋子的时候,已经大致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这少爷,看似被父母偏爱,实则被殷家冷落,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知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
大少爷的房间已经按照银叶之前说的布置好了,一条长长的桃木案子,除了几样供品,稻米、黄豆、朱砂、白蜡、毛笔、铜钱、桃木剑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摆在上面。银叶把装大米和装黄豆的罐子塞在小鬼的怀里,装模作样地从怀里掏出一卷长长的符纸,撕了两块儿下来,抄起毛笔蘸了朱砂就开始往上面瞎画。
他点了两个红点儿,转头看见那古怪的小侍卫还在门口愣着,严肃地说到:“愣着干嘛呢?神灵要来了,还不快退避?”
那侍卫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抖了两下,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
.
小鬼其实也被这装神弄鬼的一套吓住了,他左胳膊抱了一罐黄豆,右胳膊抱了一罐大米,也白着脸,战战兢兢地站在案子旁边,不敢动地方,那侍卫一走,小鬼就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才能……把神请进来?”
银叶用心地在手中的黄符纸上画了好几朵小花儿,漫不经心地说:“昨天不是和你说了,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人、魂、灵、鬼。”
小鬼不解地看了看自己怀中抱着的驱鬼的东西:“那咱们来这儿,干什么呀?”
银叶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当然是来骗钱。”
“……”
“顺便,为这少爷引一引魂。”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大少爷的床前,一把掀开了被子。掀开被子还不算,又一把扒去了胸口的衣服。
小鬼羞愧地大叫一声,看着先生在殷少爷白皙细腻的胸膛之上又摸又捏,上下其手。
.
银叶没工夫搭理小鬼,他集中精力地控制着手中的魂魄,摸他也是没办法的事,银叶收魂只能用一只手,因为魂索的出口是右手掌心,所有的魂儿只能从那一个地方进一个地方出。
这得亏是他来了,七枝的魂索在脚心,要是让七枝来,不得先上来踹他几脚?
银叶拿来了阿萝的麻籽,准备把手中的那一半魂还给大少爷。这样他的魂补齐了,说不准就能顺利回到身上去。
虽说魂魄在外面耽误这么长时间,眼睛上的伤应该是长不好了,但是魂血止住了,也就不会吸引什么恶鬼,大少爷就能醒过来,不会是现在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
银叶心里夸奖自己:钟先生说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但是银叶摸着摸着,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极其难看。
大少爷的胸膛冰凉刺骨,皮肤也没有了弹性,死气沉沉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但是这都是正常的事情,没有还魂之前的尸体就是这样的。诡异的是,银叶在他身体中仍然感受不到一丝丝魂灵的气息,但是他却能感觉到,里面不是空无一物。
也就是说,魂已经不是魂了,银叶用灵索感受不到的存在……
那一定就是鬼了。
糟了,彻底糟了,这下再也还不了魂了,那另外一半魂,死透了。
魂死则为鬼,一般的魂,要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或者有强烈的怨念,都不会轻易化鬼,除非是被其他的鬼咬死了。
银叶后悔昨天没有给他贴一道符,这下好了,魂血流了着一天一夜,终究还是引来了不知道一只还是两只恶鬼,把大少爷的魂给咬了。救人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柳叶说得对,不管哪朝哪代,阳间游荡的恶鬼都不会是吃素的。
银叶在心里破口大骂,这饿鬼饥不择食,连只剩下一半儿的魂都吃!
这下好了,大少爷只剩下一半的魂儿在鬼肚子里面走了一遭,出来后,也变成鬼了!
.
问题是,大少爷一半是魂,一半是鬼,想要再拼起来塞回身体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了!
问题是,他是阳命台的灵师,从没抓过鬼,也不会抓鬼!
问题是,他救不活大少爷,怎么好意思再拿殷家的银子!没有银子如何赎阿萝出来!没有阿萝他如何去找往生镜!没有往生镜他如何回去!
银叶这样想着,心中充满哀戚,难道只能把阴违司的鬼差们叫过来收了大少爷?可是那另外一半魂儿怎么办?难道他要找一只恶鬼,亲手把那缕残魂塞到鬼肚子里,然后再把两半儿鬼拼整齐了送到地狱里去?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回到了他原来纠结的地方——又变成是他亲手把大少爷杀死啦?
银叶的右手握了握,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从没有处理过一半魂一半鬼的情况。这样特殊的情况实在是闻所未闻,根本没有先例。
.
小鬼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只看见先生摸着人家的胸口,越摸越起劲儿,一边摸着,脸上的神情还千变万化。小鬼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他现在才彻底地相信这个人不是钟先生,而是叫“银叶”的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绝不是个断袖!就算是,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竟然当着他的面……毫无节制!如此乱来!
小鬼越看越气——岂能任由此人损毁钟先生的清誉!
他也顾不上害怕什么鬼呀神呀的了,把米罐和豆罐狠狠往地上一摔,气冲冲地向着银叶走过去。
银叶的心神被“砰、砰”两声巨响拉了回来,他将目光从大少爷的胸口上移下来,眼神失落地看着地面,他一把拉住冲过来撞到他怀里的小鬼,十分难过地说:“小鬼你别害怕,不是神来了,是鬼来了。”
小鬼止住脚步:“你说什么?鬼?”
银叶看到散落一地的大米和黄豆,叹了口气:“小鬼,你帮我把这东西铺在地上。”
.
银叶坐在桃木案子上,两只腿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少爷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愧疚。
这么漂亮的大少爷,魂儿肯定也不难看,要是好好修炼修炼,没准儿以后就是阳命台的颜值担当。现在竟然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变成了鬼,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去受苦,他又是一劈两半之后拼起来的一只弱鬼,不知道灰飞烟灭之前,能不能熬过十八层地狱的酷刑。
魂入忘川,鬼进地狱,之后才能轮回。六道轮回之外的东西,最怕的一个词儿叫做“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好像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了,就是让阿萝尽快把苍野叫过来,阴违司的都对鬼比较熟悉,或许还能想到其他办法处理他手中的那一半魂。
可是按照苍野的性子,一定想都不想就给他抓起来,扔到地狱里去。苍野做事,只选择最省事儿,最简单的方法。
银叶愁啊,他已经磕了半斤的瓜子儿了,还是没能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
小鬼和他并排坐在桌案上,果盘里的其他东西都被银叶吃完了,只能一起嗑瓜子了。
因为断袖的事情,小鬼对银叶耿耿于怀,但是他能不被殷家的人赶出去都多亏了银叶,所以只能听话。把米和黄豆撒了一地之后,他又帮着银叶用白蜡烧了几张符,拿着桃木剑挥舞了一阵。不过他挥剑的时候念的却不像是咒,听上去是:“我也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但是鬼啊鬼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小鬼问银叶:“嗳,刚才你说,鬼来了,什么意思?”
银叶含着瓜子皮说:“大少爷这回真死了。”
“……你昨天不就说他死了么……”
“死了不算啥,死人的事儿好办。”
“但是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鬼。”
听到这句话,小鬼缓缓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上面铺满了驱鬼的粮食。他声音有些发颤:“所以咱们做的这法事,其实是用来对付大少爷的?”
呃……倒不是对付,银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不过小鬼的话提醒了他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现在要愁的不仅是大少爷,他还得愁一愁自己:他要如何向殷老爷解释此事,他对人家说,做的是为大少爷驱鬼的法事,可是现在倒好,大少爷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半只鬼。
☆、诈尸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子里面只有规律的,清脆的磕瓜子的声音。
半个时辰过去了,银叶没想到任何办法。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银叶估摸着到了出去交差的时间了。
银叶把剩下的瓜子装到自己袖子的兜里,叹了口气,他没想出什么办法来,今天就先编一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是,突然间——
规律的“咔嚓嚓”声中,开始出现了一丝不规律的声音。
除了嗑瓜子的声音,屋子里面原本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现在竟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两个人嗑瓜子的声音突然停了,瓜子皮儿从银叶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哗啦”一声,小鬼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
那突然传来的不规律的声音,竟然,是大少爷的呼吸声!
银叶反应了两秒,快速从桌子上一跃而下,直接扑到大少爷的床边,他一把丢掉手中的瓜子,动作麻利地捋起袖子,右手张开五指,猛地往大少爷的胸口上一摁!
他的灵索探进去,拼命想要把那半只鬼揪出来,但是已经晚了!大少爷的呼吸声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凌乱!
银叶急的要哭的时候,他的胸膛却一下子平静下来,呼吸慢慢地均匀了,惨白的面容恢复了几分颜色。紧接着,他发青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两下,长长的睫毛竟然也颤抖了两下!
这下银叶更要哭了——大少爷活了!
殷淮安的身体原本是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儿的,这不奇怪,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但是现在银叶紧紧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人体的温度。
殷淮安的睫毛抖了好几下,眉心微微簇了簇。随着这一动,完美精致的眉眼像解了封印一样,散发出更加生动的美丽。很快,他眉头又舒展开,这一下,更是漂亮的了不得了,因为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这下银叶真的哭了——大少爷醒了!
.
小鬼还坐在桌子上,看见殷淮安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吓得一动也不能动,索性直接从桌子上面栽了下来。
昨天银叶讲的那个世界,小鬼不是很懂,但是他隐约听见了——殷家大少爷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殷家大少爷诈尸了!?
.
银叶脚下是吓晕的小鬼,手下是大少爷的胸膛——均匀起伏的胸膛。
殷淮安一双眼睛不大,但是狭长而凉薄,一束阴冷的光射到银叶的眼睛中,银叶瞬间起了一身冷汗,猛地把手从他的胸膛上拿下来,一把拖住小鬼迅速后撤,“咣当”一声,桃木案被银叶大力撞倒,上面的东西嘁嚓哐当地掉了一地。
银叶不知道怎么对付鬼,只能慌乱地从地上捡了那把桃木剑,胡乱地挡在胸前。他见过依附在活人身上的鬼,却没见过进入到尸体中的鬼,还是不完整的一只鬼,进入到了不完整的一具尸体当中!
他手中殷淮安的那一半魂已经虚弱得没有意识,不能凝型,但是依附在尸体中的这一半鬼竟然还有能力苏醒过来,这真的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银叶清楚记得,殷淮安的眼睛被挖走了,但是现在,他明明还能从眼睛中射出寒光!
一身冷汗还没退去,又一身冷汗冒出来。
.
殷淮安低头看了看银叶在自己胸口用力按下的掌印,手肘吃力地撑着床边,缓缓地坐起身来。他刚坐起来,就被桃木桌倒地的声音惊到了,他闷吭一声,单手抵住太阳穴,皱着眉头向床内侧歪过身子去。等声音消失了,他才回过头来,慢慢正起身体。
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和刚醒的样子,判若两人。
白色的薄衫半敞着,几缕墨色的长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从肩头垂下来,衬得他胸口的皮肤更加苍白。他一只手还搭在太阳穴上,苍白修长的手指掩住了右半边的侧脸,只见他左眼眼球微微转动,迷茫地看向银叶二人的方向,随即,他整张脸都侧过来,他慢慢移开右手,那手掌之下的右眼却是毫无神采,光芒尽失,就像是——盲眼……一样。
他的左眼也只是在一瞬间闪露了情绪,很快也黯淡下去,变得和盲眼一模一样了。他笔直坐着,看向银叶的方向,两只眼睛却虚无空旷,如一潭死水一般寂冷。
银叶看得呆了,瞬息之间,殷淮安的眼神几番变换,诡异至极。不知怎么地,银叶脑海中又浮现那天晚上,那尸体上左右眼的两个血洞,顿时毛骨悚然,手中的桃木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没想到桃木剑一落地,殷淮安身体一震,突然弯下腰去,单手抵住额头,皱眉,嘴角抽搐一下。
银叶突然想起来,鬼是害怕桃木的,他现在虽然不是一般的鬼,但应该也是害怕桃木的。
银叶赶紧把木剑从地上捡起来,在手中攥紧,紧张地盯着他。
殷淮安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规矩地摆在身前,他仍旧拿一双空茫无神的眼睛对着银叶,缓缓开口道:“这位客人,有何贵干?”
他的房间一片狼藉,地上撒着黄豆米粒,空中挂着符纸幡帐,桌椅翻倒,杯盘碎裂,他却像睡过寻常的一觉醒来一样,悠然而慵懒地问站在自己房间中的陌生人:有何贵干?
这人真是有病。
或许——
银叶大着胆子蹭到他的身前,举起手来在殷淮安的眼睛前面晃了晃,他的眼睛不动,眼神不变,仍是空茫无神。
——原来真的是彻底瞎了。
但是为什么有人发现自己瞎了之后,会这么淡定呢?银叶皱着鼻子端详他的脸,不得不说这殷淮安,还真的是……好看。
.
银叶凑得极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这时殷淮安突然开口道:“我……还是能够看到一点人影的,阁下是敌是友,究竟想……”
银叶有些尴尬地咧咧嘴,摸着鼻子后退两步。
却突然看见小鬼颤抖着双腿和双臂从地上爬起来,嘶声喊道:“鬼啊——有鬼啊——”
银叶在心里暗骂一声,急忙跑过去捂住小鬼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喊什么,把人喊来咱俩就惨了!”
但是银叶着急制住小鬼,手中的桃木剑就又没握住,又是“咣当”一声,木剑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
殷淮安身体又是一颤,他声音低弱地说:“阁下能不能……把那东西拿稳,别再……掉了。”
.
银叶这边顾着安抚小鬼的情绪,没有搭理殷淮安。
眼泪变成一条小河从小鬼紧闭的眼睛中流出来,小鬼呜咽着对银叶拳打脚踢,挣扎着要跑。
殷淮安也被小鬼的叫喊声吓了一跳,他才发现屋子中还有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听见哭声,他试探地问道:“他哭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什么有鬼……”
银叶心里骂道:就是你这个死鬼……
小鬼这一叫,果然叫来了人。外面有人敲门,是德祐老伯的声音:“钟大夫,里面出了什么事,老爷叫我来看看。”
不知道殷淮安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银叶也来不及去猜想他的心思,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殷老爷糊弄过去。要是殷老爷知道自己儿子变成了一只瞎鬼,别说银子了,他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