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仓库铁门上挂了几十年的锁被打开,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门上铁锈一动就大片往下掉,窸窸窣窣像是下了场雨。
门都如此,就更不要提里面了,打开门后就有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袭来,粉尘灰气混着霉味,还有以此为家的流浪猫狗,洞里老鼠,被惊扰后四散溃逃,留下一片狼藉。
开门的人摸索着打开了电灯,这里虽然还维持着供电,但是灯泡早就在岁月中老化,勉强闪了两下就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不过来人似乎也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不慌不忙地先拿出一个口罩戴上,然后取出大功率手电筒打开,借着光亮扫了一圈仓库里的状况,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差事。”
虽然嘴上这么抱怨,他还是老实按照指示带人清理了这间脏得一塌糊涂的仓库,修好了坏掉的灯泡,粉刷好斑驳的墙壁,换掉门锁修整大门,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这里从一间破破烂烂的废弃仓库变成整洁漂亮的屋子。
然后第二天一早,各种乐器被小心搬了进去,还有一个小茶几,两个柔软舒服的大沙发,紧接着就是五辆锃亮如新的复古摩托车,大箱啤酒和爆米花。
路过的人对这样的异状投以奇异的眼神,却又在看到那些神情严肃身形彪壮的黑衣保镖时快速收回视线,比往常更加快的垂着脑袋走过这里。
那间废旧仓库变成黑帮的聚集地了,这样的消息在街区里不胫而走。
于是这间仓库变得比之前更加的门庭冷落。
而后的某一天的夜晚,阴云漫天月色晦暗,午夜时分有人悄悄来到了仓库,他昂头看着光亮如新的门和沉重的大锁,犹豫许久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
出乎他意料的,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旧钥匙居然还能打开这把新锁。
他把锁丢在地上,推开了仓库的铁门。
一片漆黑。
空气里弥漫着烟酒的气息,混杂着些许不知来源香气,这种香气他很熟悉,那个人经常用的香水味道,呛人而傲慢,和那人气质如出一辙的叛逆典雅。
他悚然一惊,摸索着想要打开仓库的灯,然而摁了好几下开关面前都仍是漆黑一片,有风轻轻吹过,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重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让他疼得倒抽了口凉气。
“坐吧,我的朋友。”黑暗里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嗓音磁性低沉,曾经无数次在他的噩梦中响起。
“不……”他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不可能……”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应该已经和那火焰融为一体了才对。
“我将永存。”那声音低低笑起来,“坐吧,像我们往日那样。”
男人呆坐在地上许久后,鬼使神差地从地上爬起,哪怕眼前是一片黑暗,这仓库里的摆设他依然熟捻于心。
几十年过去了啊……他绕过放着留声机的矮柜,跨过地上成箱的啤酒,前伸的指尖碰触到皮革的质感,
六十年代意大利原产皮革沙发,柔软又坚韧,有时候在这里练习累了,他们会四仰八叉地倒在上头,开几罐冰镇啤酒,昏昏沉沉睡死过去。
他转到沙发前头坐下,在手边摸到了两罐啤酒,铝制罐子碰触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心隐隐的慌乱与揣测让他忍不住拿了一罐打开狠灌一口,像是给自己注入了一点勇气,扬起嗓子叫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他的嗓音粗砺,稍稍提高了些调子便几乎破了嗓子。
“只是请你来听一首歌罢了。”那声音轻笑,“别着急。”
是的,只是一首歌罢了。
低沉连绵的前奏,突如其来的爆发,狂放高亢的副歌,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毫无迟滞的流畅切换,副歌部分丝毫听不到换气的一气呵成,也许伴奏不是那么完美,也许场景不是那么合人心意,但是只需要主唱就够了。
这里只是一间废弃的仓库,清透华美的嗓音却将这里衬托得宛如一场在顶级音乐厅举办的音乐会,曲调回环自带立体环绕声效果,激烈的鼓点阵阵,一下下似是敲在人的心口,主唱吟咏着高昂的曲调,狂妄却又傲慢得理所当然。
“I'm the fire!”有人唱着,把男人带回了往昔的岁月。
彼时他们还很年轻,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们不缺钱,准确的说,是他们的主唱Triton不缺钱,那人似乎就是在用自身诠释着什么叫做人生赢家,住在富人区的大别墅里,每年用自己的私人飞机带他们世界各地采风度假,大笔大笔的钱挥挥手就随便支了出去,人又生得英俊漂亮,叛逆古典的气质不知赢得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只这样也就罢了,偏生那人还有着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极高音乐才华以及与才华相匹配的努力与狂热,生生把素来自负于音乐造诣的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嫉妒的种子,也许就是从那时埋下的。
仰慕的种子,也许也是从那时埋下的。
这他一时恨不得让那人死去,一时又恨不得和那人更亲近一些,心底蔓延的情感扭曲而又矛盾,让他时常要酗酒到深夜才能勉强入睡。
Triton,Triton,他默念那个名字,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渴求。
“I'm the fire!”他听见那人的声音,那样华丽的声音是他永远难以模仿的完美,叫他只能叹息。
他曾留有希望的追逐,却在那样的声音中绝望,他写过的曲谱无数,却在那一气呵成的曲子中被反衬地不如一张废纸,那人是太阳,是火焰,是永远的温暖与希望,与之相比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自得于自己的光亮,却又在太阳的光辉中窥见了自己的卑微渺小。
光辉不可离我而去,若有一日他即将离去,那么……
就让他永远消失于火焰之中吧……
“是你要离我而去的。”他喃喃道,“是你先要离我而去的……”
他如此恍惚重复着,握紧了手上的啤酒罐,铝制罐子被他捏得瘪起,酒液溅出淋了他一手。
乐声渐息,黑暗中只余仿如叹息的哼唱回旋,那是火光熄灭后的光辉延绵,是青烟一缕飘摇而上,同样的声音曾经无数次回旋在他的梦境之中,无论是晦暗的监狱,还是糟糕的贫民窟。
记忆里那人呼唤着他的名字,笑得眉眼弯弯向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和他在多年牢狱中变得骨节粗大不复灵活的手截然不同,他伸手想要握住那只手,却在碰触到的刹那,从相触的指尖开始,那人白皙几近透明的皮肤上燃起烈火熊熊,一路蔓延而上,直到他眼前只留下火海一片。
那成了他长久的梦魇。
梦魇日复一日,把他折磨得几近癫狂,所以当他听见熟悉的曲调响起,当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氛,他无法控制地想要把那人再一次摧毁。
摧毁吧,你应当和那熊熊烈火融为一体,而非再现于这不属于你的人间。
以烈火为你送行,一如当年我做的那样。
那场摇滚音乐会,在亲眼看着那个不知名的乐队主唱死去的那天,他睡了个久违的好觉。
“你先要离我而去的。”他喃喃道,语气逐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你要离我而去的!我知道,是你要抛弃我的!”
他是乐队里最为薄弱的一环,努力弥补不了天赋上的差距,他跟不上那人的脚步,于是那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是你的错……”他怒火中烧,又止不住地流出泪水,“你的错……是你逼我的……”
“音乐公司的确是建议我放弃你,毕竟你已经无法给公司制造出更大的价值了。”相比起本身就是棵摇钱树的Triton,外貌出众的吉他手和贝斯手,性格张扬讨人喜欢的鼓手,没什么特色琴艺又自卑自负的键盘手成了音乐公司想要放弃的对象。
“你答应了对不对,我知道你答应了。”男人流着眼泪吼道,“你答应了!”
被放弃的消息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恨意和仰慕的平衡被打破,与其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光辉万丈,他宁肯亲手将那人葬入火焰之中。
你即是火焰,永不熄灭的火焰。
I Know……
I aiways know……
眼前似乎又闪烁起了火焰的光辉,温暖而又明亮。
他听见黑暗中那声音叹息般的说道:“我没答应……”
“团队是一体的,我怎么可能答应……”
那场事故后Triton也受了不轻的伤,火对于生活在海里的生物可以说是天敌,即便海妖拥有着超乎于自然的力量,面对发生在干燥山地的车祸,猝不及防之下还是不得不在海里休养一年多才能再次走上陆地。
日新月异竞争激烈的音乐界,一年半的时间足够物是人非了。
如果没有那场事故,那么即便他诈死离去,也绝对会安排好所有“身后事”,绝不会如此的唐突,只留下遗憾。
然而没有如果。
所以,注定只会是遗憾。
就像是远走的骑士,注定永远曾经的伙伴隔着一年半的时差,因此……也注定只能孤独前行。
第23章
另一边彻夜加班的BAU忽然接到了一通匿名电话,声称有关于乐队谋杀案的消息。
“您有什么消息?”接线员把电话转接到BAU案前,问道。
“1968年的DC的摇滚圣地在哪里?”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夹杂着电波的声音传来,“每晚的彻夜狂欢在哪里?”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挂断了。
“Garcia?”Hotch扬声问道。
“通话太短了我没办法锁定打过来的地址,不过我觉得你们有必要听一下这个。”Garcia说道,在键盘上摁了几下,把录音导入分离软件,将声音和背景音分离开来。
“是摇滚乐。”Morgan皱眉道,“他还说到了1968年DC的摇滚圣地和彻底狂欢,也许我们要找的是某个乐队聚集地或者演唱会举办地?”
“特定的年份,1968年。”Emily说道,“Garcia,查一下1968年DC的摇滚乐队有哪些?”
“哇哦,那可是天文数字。”Garcia叫道,“DC的年轻人可是紧跟潮流的一代。”
“交叉对比那些在那一年成名的乐队。”Hotch说道。
“嗯……成名的没有,签约公司的有……十八个。”Garcia说道,“不过这十八个都没能成什么气候,没坚持几年就解散了,你知道的,残酷的唱片市场。”
“圣地……”在一边默默念叨的JJ忽然开口道,“会不会不是成名?而是祭奠?”
每晚的彻夜狂欢,不一定是为了庆祝,还有可能是为了祭奠。
“OK,彻查那一年死掉的乐队成员……”Garcia快速敲打着键盘,“吸毒过量,酒精中毒,车祸……god!”翻出电脑存储的一张老旧记录,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Hotch问道。
“1968年7月23号,Phoenix乐队的主唱半夜开车回家的时候车子内部出现故障翻下山崖,根据报道因车祸引发的大火烧了好几天,主唱被完全烧成炭状难以辨认,经调查警方发现是他的队友,乐队里的键盘手Philip·Toland在车里放了点火装置,使得车子故障翻下山崖。”Garcia快速地解释道,“这个乐队之后没几个月就解散了,在此之前他们签约了RCA的分公司Victor唱片公司,正在计划推出最新唱片。”
一手捧出了猫王的RCA分公司Victor唱片公司,可以说是当时摇滚乐队们的终极梦想了。
“我把警方找到的点火装置复原图和乐队信息传过去了,你们……oh,god……”Garcia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事实上看到她传过来的资料BAU的所有人都微微挑起了眉毛。
——大幅海报上清俊颓废的青年,和他们曾经逮捕过解救过,莫名其妙运气特别差总是卷进案子里的Mr.Triton有七分相似。
事实上如果忽略掉化妆和气质的差别,相似程度还会更大。
而他身后反戴帽子的叛逆青年,赫然是那位音乐会负责人Gavin·Emerson先生年轻时的模样。
“Gavin·Emerson是Phoenix乐队的鼓手,而他们的主唱也叫Triton,告诉我我没有活在什么吸血鬼小说里。”Garcia的语气如同梦幻。
“相信科学Garcia。”Morgan调笑道,“应该是亲戚后代什么的,别想太多。”他说着翻了翻和海报一起传过来的点火装置复原图,砸了砸嘴,“看来我们的犯人在监狱里学到了不少。”
图上的点火装置与他们在现场找到的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结构,只不过在某些细节上更为精进,并且随着时代变化把定时装置改造成了远程控制装置。
“啊哈,监狱大学。”Emily语带嘲讽,“国家可真是建了个好地方。”
“我完全同意你Emily!”Garcia说道,“Phoenix乐队在当时的摇滚乐团里首屈一指,1968年Triton死了……哦这怪怪的,好吧,主唱死了之后他们的练习地一度有大量祭奠者流连不去,甚至出动了警察维持秩序,可惜到了现在已经基本上找不到关于他们的东西了。”
“他们的练习地在哪里?”Hotch问道。
“已经发送过去了。”Garcia的声音轻快又俏皮,挂掉电话后她满怀好奇地点开了自己好不容易搜索到的关于Phoenix乐队的曲子,粗重的鼓点合着主唱华美如圣堂唱诗的哼唱,贝斯吉他恰到好处,就算是现场录下夹杂着尖叫杂音的糟糕音质,也丝毫无损于这音乐的美丽。
“哇!这可真带劲!”Garcia不自觉跟着节拍抖动身子,被主唱骤然彪起的高音刺激得恨不得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从椅子上跳起来现场来一段激情昂扬的即兴舞蹈,就连敲打代码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好几个拍子。
能让人不知不觉的跟着热血起来,想要大喊大叫宣泄出满腹郁气,摇滚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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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一片寂静,没有光,黑暗中男人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被自己捏瘪的啤酒罐子,神情怔楞而麻木。
音乐已经停了,一切都回归了最开始的静默,他听见有人向他走来。
愈是靠近,呛人又冷厉的香气就愈是浓烈,就像是那年某天,乐队练习到很晚,其余几个睡得人事不省,他半夜醒来,循着吉他声走上仓库楼顶,见到那人抱着吉他垂眸哼唱着无词的曲调,身边烟灰缸里摁灭了许多烟头,烟草和香水,若有若无的锋锐与傲慢,淹没于夜色中的背影消瘦,弥散的歌声极是温柔。
那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剪影,却温柔得从此在他的梦魇里缠绕了几十年。
“都结束了。”叹息的声音如同歌唱,脚步停在他面前,将他淹没于那凛冽的烟草锋锐气息中,落魄失魂,不知所措。
“Triton……”男人喃喃唤着记忆里的名字,“这不可能……”
“我已经死了。”那声音轻笑,黑暗中如小提琴弦微颤,“我终将离去。”
“而你,注定溃烂于污泥。”
嫉妒是原罪,欲望亦是原罪,于是当罪恶吞噬了理智,手上的一把好牌只能玩得满盘皆输。
“再见了……”
“我曾经的朋友……”
脚步声渐渐远去,男人骤然惊慌起来,“等一下!”他大叫着向前扑去,掌心却只握到一把蕴着烟草味道的空气,额头撞在茶几上,茶几不稳地晃了晃,有什么东西从上头掉下来落了他一身一脸。
是爆米花。舌尖尝到甜腻的味道,糖的分量恰到好处,全然不似街边摊贩的偷工减料。
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老式爆米花机,练习之后猜拳,谁输了谁就负责制作爆米花,开炉时的巨响还有此起彼伏的大笑,满室的甜香气息。
是了,他们好像还一起写过一首歌,歌颂爆米花的美好。
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会呢?
被妒恨与绝望填塞满几十年浑浑噩噩的头脑,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清醒。
男人蜷缩一片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门外,警车的声音渐近。
“走吧。”Triton从侧门走出仓库,已经有车在等了,他靠在车的后座上,随手将外套丢在一边,长发束起眼神冷淡,双腿交叠勾起,眉眼间几分倦意漠然,和几十年前那张海报如出一辙的颓废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