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君摸了摸扇骨,似是心疼,正要开口说话,眼中映出一点寒芒,却有一牛毛小针,无声无息扎进他心口。
天底下暗器何其之多,针类也不少,但绝少见这般专破内家真气,且迅如流光的。
江逐水确认暗器射中了人,收起手中那方匣子。
洛阳君摸上自己胸口:“一片伤心画不成?她果然将这东西留给了你。”
阿萝木木站在一旁,似对发生的一切全无所知。
叶追还未与江逐水说上话,也从不知师兄怀揣暗器,见此忍不住朝他看去。
她情窦初开,便将一颗心放在大师兄身上,十年间此情未有转淡。因而一见这熟悉面孔,对上那温柔目光,叶追便如回到从前,满心充盈喜悦。
江逐水道:“母亲与我说过这暗器来历。传闻当年有一女子被情郎负心,报仇原本容易,她却要让对方尝尝心碎滋味,因此才创出这暗器。其一入心脏,便随血液流进内部,将之扎得伤痕累累,乃至支离破碎。”
这描述血淋淋,不似他一贯作风,洛阳君面上仍带着笑,不见分毫痛苦之态:“好外甥,你便这么对舅舅吗?好狠好毒的心呐。”
江逐水道:“从第一回见面起,你便在骗我。”
洛阳君似有失落:“我骗你什么了。”
江逐水冷声道:“浮玉山走巫蛊路子,以女子为尊,历代洛阳君少有男子。你与我娘既是孪生兄妹,浮玉山没道理挑你。”
“是呀,浮玉山没道理挑我,”洛阳君忽然放声大笑,“逐水还有一句话没说吧。不错,绿华才是这代的洛阳君,我与她容貌相似,在她走后扮成她模样,冒领了她身份。”
52、
他笑声愈大,隐见狂态,江逐水听着恍然明悟:“你没中针!”
洛阳君收住笑,唇线绷紧,整张脸孔冷下来,像将画中人拓在石上,轮廓仍在,气质却大改,再无半分柔和。胸膛上的手也放下来,那针入了衣物,却像受了阻隔,再不能向前,被他一掸就摔下。
“好外甥,我知道的不比你少,怎会没有准备?一片伤心画不成固然是防不胜防、专破内家真气的绝顶暗器,缺点也明显,只需硬物隔着,根本扎不进皮肉。”
说着他从衣襟里摸出块薄铁,随手扔下。
落地本是没有大动静的,江逐水却觉得那声如鼓擂,在心中响荡。他不自觉去看叶追,正见师妹也向自己看来。
他二人十年未见,本应生疏,对望过一眼,却都看明白了对方意图。
江逐水希望师妹能独自先走,然而对方分明是为护他周全而来,怎可能弃他而去?
这道理谁都懂,因而眼神交会后,心里俱都叹了口气。不曾相见的十年,此时尽化作虚无,肩并肩站在一道时,仍旧同当年的师兄妹无两样。
江逐水柔声道:“这些年好吗?”
叶追笑意微浅,似初放的花蕊:“很好。”
他们只说了这两句。
江逐水袖中的手,悄悄摸上软红绡,汇拢起师父留下的内气,而叶追一抖软剑,飞身扑向洛阳君。
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剑这样快,就像人化作剑形,同剑气一道去了。洛阳君见多识广,也在看见这一剑时,露出惊艳之色。
确实值得惊艳。叶追虽有异术,比之师兄,更像个地地道道的剑者,寻常时候不耍手段,以免分心。
江逐水只有一剑之力,在一旁细观情形,没有贸然上前。
那边已瞧不清叶追与剑光,二者混在一道,如缭绕云雾。洛阳君立身其中,原本俊丽的容颜,也多了点出尘之态。
然而他一直留有余力,黑檀扇随手便将剑气荡开,冷厉剑光竟近不得他身,功力之深,至少与何一笑在伯仲之间。叶追初时还能接下几招,时间长了必然有失。
眼见洛阳君忽勾唇一笑,江逐水暗道不好,只得出手。
上回用过天人三册的秘法,后虽有隐患,却抵他近二十年苦修,若丹田未封,兴许有一拼之力。此时却不容他做得太多,软红绡自袖中游出的一瞬,他不知怎地,竟想起任白虹的那一剑。
那是他一生中,最具危机感的一刻,与现在也相差无几。
江逐水忽有领悟,软红绡出袖后,竟化作一道赤虹,跨落在那二人头顶。
洛阳君未料到他会出手,更未料到他一剑如斯,抬头看去时,那剑气豁然崩散,云霭中落下红雨。
“哼!”他冷笑一声,刷地开扇,斥退红雨。
然而叶追正在一边,知晓这是师兄给她的良机,剑锋陡转,当真成了一缕烟气,缠上对方脖颈。
洛阳君右手执扇,无有闲暇,又被剑气笼着,脱不开身,见此也不着急,连余光也未往旁边走,左手食中二指随手一弹,便将那缕烟气散去。
他看出江逐水后继无力,右手一扇打在他胸膛上,将人退却。另一边,指意未尽,靠上叶追软剑直接剔了下去,抬手就是毫无留情的一掌。
叶追仍未松手。她眸光毫无波动,生受了一掌,手往前送,一剑刺向对方心口。
剑尖入肉一分,再进不得。洛阳君这时已拍了第二掌,她气血受阻,再控制不住,往后跌去。
江逐水丹田被封,无法相抗,方才站定,便见师妹受伤,忙上前接住人。只见叶追唇上挂血,劲力泄了,竟连剑也握不住,神光溃散,情形极是不好。
洛阳君收扇伫立,他脸上有道寸长伤痕,伸指一拈,看了眼血迹,笑道:“好外甥,你若要怪就怪你师父,若不是他封了你丹田,叶追想来是不会死的。”
江逐水半抱着师妹,小心让她躺下,其人眼已半阖,声气衰微。他心中悲痛,却不至于被对方言语挑弄,道:“该寻何人报仇,我心中有数。”
洛阳君啧啧叹了两声:“这就是要找我报仇的意思了?可不是我自夸,天底下能做我对手的,还没见过呢,你要杀我可难了些。”
江逐水根本不理他,捧起叶追脸,低声道:“师妹别怕,照我说的做。”
他无有好法子,死马当活马医,想用天人三册的秘法暂时激发对方生气,叶追捂胸咳了两声,原本飘忽黯淡的目光,一落在他脸上,霎时亮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我活不成的。”
江逐水声音温柔:“试试再说,好不好?”
叶追还未说话,旁边洛阳君发出一声惊呼:“你!”
江逐水循声看去,就见一长剑自他背后穿胸而过,露出一截雪亮剑尖,剑尖上一颗血珠凝而不散,晃了一晃,坠了下去。
在场除了他们三人外,只有一个人,也是最默然无声的一人。
“疼不疼?”洛阳君背后那人问道。
洛阳君再无方才的气定神闲:“为何?你为何——”
阿萝身形娇小,大半隐于他身后,只露出一点发:“你可记得我今年多大年纪?”
洛阳君沉默下来,对方又道:“我初到你身边便是现在这般大,至今又是十五年整,便是婴孩也该长大了,可为何我仍是这副模样?”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收养我,不过因为我与那人有相似,可一旦我年岁长了,那点相似或许也不见了。你是飞英会之主,手里什么都有,让我保持一个样子自然也不难。”
洛阳君低声笑起来:“我承认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可你也把我想得太坏了些。”
他人在笑,胸口血迹也在蔓延,不一时便成了血衣,脸色也愈来愈白,口鼻间溢出血来。江逐水心思都在重伤的师妹身上,哪有功夫管他,回过神又来劝叶追:“你连师兄的话也不听了吗?”
叶追模样比之洛阳君,各有各的惨烈,她伸手想摸师兄的脸,甫抬手便被对方握住。
她忽然有了气力,反手握紧对方的,竟道:“这话……倒与师父口气一样。”
江逐水之前听见阿萝的话时,心中便有恻然,此时再听师妹这句,一时心绪难言:“你怎——”
他神色有异,叶追见了,立时明白了:“师兄你……记得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自然是梦中的事,是江逐水万万不想忆起的,本以为是师父对不起他,后才发现自己或许才是罪魁祸首。然而他的不堪模样,也被师妹看尽了。
“……我记起来了。”
53、
叶追神情微怔,目光自他面上游离开来,看向别处。
那边阿萝拔了剑,洛阳君捂着胸,转身却攥住对方衣袖,一言不发,切切看着。
他容颜俊丽,目光更动人,阿萝绿衣上也溅上了血痕,稚嫩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眸中只余深深憎恶。
洛阳君失血过多,神智已有不清,低声道:“……你不能离了我……不能离了我……”
阿萝下巴尖尖,这时看来却有了点冷艳的味:“我偏要离了你。”
“不行……绝对不行……”洛阳君仍将这两句颠来倒去地说。
阿萝想抽回袖子,不想对方气力奇大。她唇角一撇,“呲”地一声,染血剑锋斩断衣袖。
洛阳君力道无处放,往后退了几步。
几人本就在岸边,他身形又不稳,稍一摇晃,竟跌了后去,落进了滚滚河水中。
阿萝未想到会有这般变故,抬步要找人,不知想到什么,竟未追去。
洛阳君那伤看似极重,但若没有伤到心脉,以他修为来说,并不妨事,若是平常江逐水绝不会放过他,今日师妹伤重,他如何也不会扔下人的。
叶追视线重回他脸上,忽然激动起来,手微微颤抖:“不关师父的事……那时全是我错。”
江逐水愣了一下,却道:“是我错。”
叶追握他手的力道更大:“不!也不是师兄的错!全是我!我——”她心思一动,“当年、当年我骗了你。”
江逐水明知她中途有些变故,仍顺着她话道:“骗了我什么?”
“当年我给师兄吃的不是春宵……不是春宵……”
江逐水不知道春宵是什么,却对师妹了解甚深,看出她分明在说谎,但对方如今受不得刺激,他尽力安抚着:“我信师妹的。”
叶追听了这话,浅浅笑了一笑:“谢谢师兄。”
这笑便永远留在了她脸上。
江逐水松开她手,将她未闭上的眼睛合了,停了一会儿,长吐了口气。
阿萝站在一旁,道:“他的确是你舅舅。”
江逐水道:“我知道。”
阿萝微讶:“那你当时下手还一点不留情?”
江逐水摇头:“你果然还小。”
阿萝不爱听这话:“我不小,是他让我长不大的,我不喜欢他从我身上瞧别人影子!”
江逐水心有感触:“你从前喜欢过他的吧。”
阿萝瞪着眼睛不说话,良久霍地转身,也不与他说什么,自个提着剑走了。
江逐水抱着叶追渐冷下的尸身,想,还回狱法吗?
不知怎地,他心里像泡了水,沉得厉害,也满得厉害,什么也不愿想,疲意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不知自己想了多久,也不在乎自己想了多久,宁愿这么地老天荒下去,漠然的心脏却跳了一下。
也许是某种玄之又玄的灵觉,江逐水抬头,便见着了那人。
如洛阳君所言,何一笑果然来了,却站在离他丈许远的地方,没有靠近,神色怅然。
江逐水没见到这人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如枯木,见到时死屑簌簌落下来,又有了生意。
他忍不住轻声唤道:“师——”
一字方出,他只觉后脑像被狠狠砸了一锤,各种光怪陆离的记忆涌上来。
***********
十年前的狱法山与今时今日并无分别,但十年前的江逐水不过弱冠,即便生来心思沉静,闭关出来时仍觉身上一轻,心情也松快。
他稍作梳洗,让人将自己出关的消息送予师父,出门就撞见叶追。
这位师妹容貌美丽,却为人清冷,山中爱慕她的人不知凡几,没一个敢开口。此时正是清晨,又是初春,她身上沾了露水,长发黑郁,容色更清,手里正捏了把竹笛,一见他便浅浅笑了一笑。
“大师兄。”
这一笑可不清冷,像朵绽开的白昙花,似能闻见清香。
江逐水引她入书房,途中问:“师妹寻我是有事吗?”
叶追抬头,看向他侧脸:“……只是想见师兄了。”
江逐水取来棋子,与她分坐下:“那便与我对弈一局。”
他棋艺算不得好,唯独专心,而对方不知怎地,屡有失误。
“既然师妹心思不在这上头,今日便罢了。”
叶追犹疑过,微微点头。
江逐水见她还握着那支竹笛,不由多瞧了一眼。
叶追注意到,说:“我想吹首曲子与师兄。”
江逐水自然不会阻止。
屋内到底不如外头明亮,二人都喜穿白衣,倒不至于暗过头。叶追衣裳如雪,手指更白,普通竹笛被握在她手上,气象立时不同。
她会使剑,却不精于乐声,江逐水懂得也不多,仍听出她有几次中断。
吹罢一曲,叶追双手置于膝上,端端正正坐着,不发一言,也不抬头看他。
“师妹这是……”江逐水知道这首曲子,因为知道,反而不敢说下去。
叶追仍未敢抬头,轻声道:“师兄对我,是有不同的吧。”
江逐水微怔:“我、我只当你是师妹,别无——”
“师兄,”叶追忽然抬了头,“我心中有你,所以看得出来,师兄心里也是有人的。”
江逐水哭笑不得,甚至顾不得惊讶师妹的心意:“我心中何时有人了?”
叶追却道:“你不过是自己看不出。”
江逐水直似哄个闹脾气的妹子,道:“好好好,便当我心中有人,可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万万没那等心思。”
他说得坦然,叶追也疑惑:“可分明……”喜欢一人,自然将他喜怒看在眼中,她看出师兄对她比常人要温柔许多,因而才想远了。此时听见对方否认,她失落过后,忽道:“莫非……师兄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将感情压在心底,因为心虚才对我格外好?”
江逐水快无话与她说了:“师妹,我与你说过,我待你好,是因为我当你是要照顾的妹子。至于喜欢……我根本没考虑过,也没动过心思。”
叶追不死心。她这回是有备而来,从袖中摸出只瓷瓶:“那师兄敢不敢吃了这药?”
江逐水皱眉:“是什么?”
叶追道:“这药叫做春宵,取春宵一刻值千金之意。服药之后,若见了喜欢的人,便会成为助兴的淫药。反之便如白水,毫无用处。”
江逐水一听便道:“荒唐!你从哪儿找来的!”
平常叶追在他面前,都细声细气,这回却坚决:“这药只两个时辰的药效,若师兄对我无意,服下后也不会碍事。”
江逐水却不同意:“感情之事,怎能凭一颗药来确认?”
叶追将瓷瓶推向他:“师兄根本不懂感情,又怎能说出这种话?”
江逐水平常鲜少动怒,今日不知怎地,有些气躁,竟受了她激,抓了那瓶,倒出药后也未多看,一口吞了。
这药的确是春宵,叶追不曾说谎,因而在师兄服药后心中忐忑,不错眼盯着。
其实江逐水已有悔意,觉得不该听从师妹,无事还好,若有事呢?业已晚了,他再想也无用,幸好等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异样,略放下了心。
叶追见他面色如常,不甘心道:“师兄当真什么感觉也没?”
江逐水这时也不气了,笑道:“这回算了,?1 禄卦俨蛔己帧!?br />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叶追才走,走前道:“……我给师兄添麻烦了。”
江逐水体贴,道:“你我自小认识,说起来还是兄妹情谊居多,过阵子你便想明白了。”
叶追心中有惑,没仔细听他说话,浑浑噩噩走出去,不多远,便撞见师父。
54、
何一笑对这唯一的女弟子态度稍好些,见她神情不对,问:“你遇见什么事了?”
叶追精神恍惚,未想到会见着他,一时吓得清醒过来,张嘴要说,最后却没说出来。
何一笑摇头,未为难她,让她走了。
江逐水闭关将近半年,他念着徒弟,得了对方出关的消息,便来见人。到时,对方正将棋子收起,见了他欢喜道:“师父!”把手头事放一边,上前拉人入座。
何一笑与他相对坐下,方道:“出关了也不来看为师吗?”
江逐水与他自小感情深厚,也受疼爱,并不惧他,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天日的,脸色不好看,怕师父见了不喜欢。”
何一笑嗔道:“便为了这个?哼,你倒长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