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啊是你。”
他有些讪讪,立刻松开阿竹细嫩的手腕。睡得糊涂,一时把很少入内室的阿竹给忘了。
阿竹倒十分坦然,笑了笑,柔声道:“圣人睡吧,妾出去了。”说罢便不作停留,搂着个线框坐到廊上,手上是绣了一半卷草花纹的锦袜,男子的样式。午后阳光洒在她身侧,有几分恬静安然。
既送了阿竹来,苏永吉很少再来盯梢,阿禄也不用成天紧绷着,毕竟阿竹只是个弱女子,哪能和苏永吉那样多年混迹宫廷的奸滑之辈相比。
“且算个好处吧。”阿禄偷偷与思安咬耳朵,“圣人也太心软些。”
思安呐呐道:“是我太唐突。倒辛苦你总要在我这里打地铺。”温行离开前房里没留人守夜,阿禄的住处就在旁边,苏永吉来了以后,阿禄将铺盖搬到外间,又来了个阿竹,虽阿竹并不和他们睡一间屋子,但阿禄秉承事事多小心的原则将铺盖搬到思安屋里。
阿禄道:“为圣人效命是奴的福分。”琢磨琢磨又道:“等郡王回来肯定不喜欢她在跟前,定要调走的。不如明日我先去找崔先生说说,给她寻好个去处,将来走了也不欠她什么。”
“能行么?”听说栗阳城外似乎出现叛军的踪迹,崔瑾呈连日派人查探很是忙碌,怕扰了人,思安不再让阿禄总去找他。
阿禄点点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夜里刮起大风,墙上投射出大树的影子,被吹得张牙舞爪,呼呼的风声绕在耳边,夹杂泥沙或树叶被卷起击打窗棂的声音。
怎么睡也不暖和,辗转至天明,思安只觉冷得牙齿打颤,翻了个身将自己团住,手抱住身子,掌心摸到后背触手一片湿腻,心下奇怪。思安睁开眼,熹微晨光中,摊开的手掌赫然一片红色血迹,他动了动,背上僵硬,又动了动,才觉牵动了痛处,后边的寝衣已是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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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挂上厚厚的帷帐,榻边燃起两个火盆,一下熏得室内如三月的春天一样,进来的人脱了夹袍还免不了额上冒汗,除了思安。
他手脚冰冷缩在被子里,阿竹默默又加了一个汤婆子。阿禄伏跪在地上,崔瑾呈急的来回踱步,苏永吉在一边噙着冷笑。
早上思安伤处复发,血把被子都染红了,叫不出声,全靠拼力滚下床榻弄出声响惊醒睡着的阿禄。
赶忙唤了大夫,好容易把血止住,却查出是日前换的药出了问题,药里搀了东西,使思安原本要结痂长好的伤口反而恶化,血不能凝,这才导致夜里出血不止。
平日都是阿禄帮思安上药,药也是他收着,查出这样的事,苏永吉自然要拿他问罪,连大夫都不能幸免,昨夜值守的护卫也统统撤换一批,崔瑾呈匆忙赶来问安。
“谋害圣人证据确凿,立即拖出去处死也不为过,崔先生还要拦么?”
崔瑾呈面上疲态尽显,大概连日操劳,眼下青乌浓重。
“此事尚有疑点,不能妄下论断,以免辜负圣恩让真正谋害圣人之人逃脱,也错待好人。”
阿禄磕头不迭,道:“奴绝对不敢谋害圣人。若要责罚,请罚奴照顾圣人不周、让圣人龙体受损之罪,奴绝对不多言一句。只是谋害圣人之罪,纵是死了奴也不认。”他的头触在地上“咚咚”作响。
思安虚弱地趟在榻上将各人的情形都看得明白。他心里有计较,并不怀疑阿禄在药里动手脚。一则苏永吉或想赶在温行回来之前接他回东都,而崔瑾呈一直拿他伤势未愈当借口,但借口只是借口,温行也属意送他回东都,若他这时伤得重拖延回东都的时间,于温行一方并无利好。再则温行现在手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圣人,再加上玉玺,有他在温行拿着玉玺才算名正言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玉玺反成了拿着烫手山芋,人人可以说温行窃玉玺怀不轨之心,也许正因如此,温行一直护他护得很好,他这个身子骨,贸然用药多冒险,崔瑾呈是知道的,不会舍本逐末。三则只算思安自己的判断,觉得温行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使人害他。
怕这样下去真给阿禄治出罪名,他将想了想,道:“内侍阿禄……杖责……不用。”
崔瑾呈得了这一句,马上叫人将阿禄拉下去。苏永吉转头看着思安,话却是对崔瑾呈说:“先生处事不公。”
崔瑾呈大概懒得与苏永吉纠缠,先向思安请罪,言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云云,再向苏永吉道:“非为不公,事有疑惑不能轻处之,况且既然圣人发话,暂且按圣人的意思行事又有何不妥。”说着目光飘到立在一旁的阿竹身上,又道,“苏阿监忧心圣人,在下亦同心。且莫着急,成郡王不日将归栗阳,到时候再请郡王主持彻查,阿监以为如何。”
苏永吉冷哼一声。崔瑾呈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外面又有人传报有要事需崔瑾呈处理,崔瑾呈不好再待,只得告退。
如此思安身边只剩下苏永吉的人随侍,外面还有宣武军护卫,但并不能入室内。
阿竹端来汤药,苏永吉接在手上,将所有人都遣出去,自己搬来交椅坐到思安榻边。
“圣人为何放过阿禄那小子?”他碰了碰碗壁试温度,用银勺轻轻拨弄。
思安小声道:“好歹侍奉我一场。”
苏永吉叹了一声。
“圣人慈和。”
他小心舀起汤药,递到思安嘴边。
思安并不张嘴,低垂眉眼,道:“药苦。”
苏永吉道:“药是苦,可是苦口为良药呀。”说着他也未坚持。
“圣人年岁小,不喜苦药,就好似听不惯奴的逆耳之言。自打从宫中逃离,奉内相兢兢业业守护先帝,先帝崩,扶持太子登基,又扶持圣人,一路艰辛。先时奉公还有奴等或对圣人有所疏忽,未能亲力亲为侍奉左右,奉公思前想后深感愧疚,临行前嘱咐,一定要奴妥当将圣人接回。”
苏永吉用勺子在药汤里搅了几圈,最终将碗放在一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叛军之乱山河动荡,勾起贼人狼子野心,圣人一定要早日归东都,才能稳住社稷。圣人或许未能识得奉公的苦心,却万不能受旁人蛊惑。先祖披荆斩棘才有如今江山,现皇位传于圣人,圣人若是行差踏错,那损的可是祖宗基业。”
直到苏永吉离开思安都没有声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子里双手早已握成拳头,只是他没有力气,拳头也握不紧,胸口被一座看不见的石山压住,连口气都吐不出来。
阿竹进来端起苏永吉放在旁边的碗。
“圣人用药了,不然药就要凉了。”
思安闭起眼睛,忍着疼侧了侧身,把背留给阿竹。阿竹在榻边空站许久,最后还是出去了。
因侦查到附近有叛军出没,崔瑾呈十分紧张,忙碌得一连两日未能向思安问安,思安也没什么精神,只闷在床上养伤,风小的时候被扶着在外面走两步,整日昏昏沉沉。
又一场大雨下来,晨间飘起如絮浓雾,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游走在城外的叛军趁着大雾集结攻城,栗阳城日前曾接收流民,不想竟有叛军混入其中,从里打开城门,叛军涌入城中。
守城军士与叛军在城中激战,百姓要么躲于家中,要么就是在四处逃跑寻找躲避之处。雾气如此重,城中还弥漫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哪处起火,浓烟和水雾混在一起。
思安匆匆裹了件斗篷出了屋子,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头发就沾了一层水珠。
苏永吉带着内侍和禁军将思安拥在中间,急切道:“城中混进叛军,府衙太过明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奴先护圣人离开。叛军已经攻陷北门,眼下只能从南门走,圣人小心脚下。”
不远处似乎有护卫正与什么人杀斗,模糊里只见几条黑黢黢的身影,不一会儿被开道的禁军杀下去。
府衙后门外的小巷子,来回都有人忙慌慌逃跑。
思安被拥着走了一程,脚下虚浮,几乎是被半拖半扶着走,苏永吉似乎很着急,时时警惕在雾中望着四周。
思安脚下绊了一下,众人搀扶不及,摔了一手湿泥。
“阿苏……”他喘着气道:“朕实在跑不动,且先就近找一处躲避吧。”
苏永吉眼神变冷,定定看着思安。
“情况危急,请圣人忍耐。”
他们在府衙虽听得响动,却并不知哪处城门被攻,苏永吉径直要往南门去,就算事先有人来报,此刻却只见内侍和禁军的人,完全不见宣武军护卫,而苏永吉明明到栗阳时间不长,却似乎对栗阳已经很熟悉,一路皆寻小道,像事先已探好要走的路线,遇到拐弯岔路,想也不多想就走。
思安怎能没有怀疑,甚至有个猜想。
“是你安排叛军混入流民?或是……根本就是你让人假扮叛军开门,引人攻打城门?”
苏永吉忽然转过身,几乎咬牙道:“圣人,奴与圣人说的话,圣人怎么就听不进去呢。您现在之身不是您一人之身,而是系于祖宗社稷之身,您要将祖宗留下的江山至于何地呢?”
仿佛真有一股寒意落在身上,思安扯紧披风。苏永吉挥挥手,两边立刻有人上来左右扣住思安的胳膊,拖夹着他继续在雾中行走。
思安如何肯依,生怕就此离了栗阳,他用自己能发出最大的声音道:“你为何要这样做,城中还有其他百姓……咳咳。”背上疼得发痒,裹在披风里的衣服又湿又冷,不知是汗是血。
苏永吉道:“圣人保重,若非圣人不肯听奴的劝诫远离小人早日归东都,又何须出此下策,圣人要记住,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重大,您稍有行差踏错,于您自己,于俞氏江山都是万丈深渊”
“你、咳咳咳……”雾气混合刺鼻的烟味刀子一样割入喉咙,思安喘不上气,话也说不出来,如溺于水,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双臂的桎梏,越挣扎越失了力气。
眼看就要到城门,高耸的城墙近在在眼前,苏永吉忽然在前方停住脚步,众人也不得不停下。思安喘着粗气,靠两边架着勉强站住。
头眼发昏,只能从昏花的视线里稍分辨,浓稠化不开的白雾中,好像有什么挡在了城门前,类似起伏群山一样的重重叠叠的黑障。
不知何处吹来一缕晨风。
白雾里,那群影子中有一个动了动,比人还高,走近才发现,是人骑在马上。
“臣正欲前往拜见圣人,没想到苏阿监正好带圣人到这里。”
温行控着马,从雾里显出身形,他身上穿着簇新的翻领袍,腰上系着玉带,头发梳得平整,玉簪紧束,脸上笑容淡淡,好似京中那些总是兴致勃勃打马游玩的贵家郎君,趁兴而来,一派潇洒,望着面色铁青的苏永吉,一抬腿从马上下来,朝思安一礼,动作行云流水,目光掠过思安因气急憋得发红的面庞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在他身后却是另一番景象,宣武军甲士整齐列队于城门前,铁衣生寒。
第十三章
晨风如丝缕交织而后愈聚愈强,抖落着将雾气荡开,不过片刻云消雾散,秋日爽朗的阳光透射而下,温行身后一片甲光金鳞。
苏永吉身边内侍禁军加起来不过数十人,或许城外还有接应,但现在城门紧闭不知外面什么情形。温行身后的甲士粗算也有数百之众。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回过头去,原来还有百十人在后,列纵压来,将靠近堪堪停住,将苏永吉的人包围其中。
苏永吉鬓边湿汗,皮笑肉不笑道:“成郡王果然好手段,叛军攻城了还有这等兴致。”
温行向后招了招手,列队甲士两边分开,赫然十几个人被押跪在地上,其中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竟是禁军将士的打扮,押人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都抬起,脸向着苏永吉。
苏永吉胸膛起伏不定
“成郡王意欲何为?”
温行道:“苏阿监不必忧心,叛军已被击退,混入流民的奸细也已被找出,稍后便行刑处死。只是,”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早上南门外竟有可疑之人聚集,一时难辨,守城士兵怕中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只好开门迎击,活捉其首领,未想竟是阿监所率禁军。因此特向苏阿监讨教。”
未等接话,他又道:“禁军集结城下,于叛军攻城之际扰乱栗阳布防,罔顾军纪按律当诛,苏阿监,你说呢?”
苏永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温行,你敢动天子近卫,对天子不敬!”
温行沉声道:“苏永吉,私自调动禁军可是杀头的罪名。”
“温行尔敢!”苏永吉侧身拱手道:“禁军乃奉圣人之命在外守候,何来私调一说。”
“哦,果真是圣人的命令?”
“当然。”
宣武军队形变换齐齐围近,铁通一样将苏永吉等人团团圈在一个圆里。
温行近前一步,又问:“是圣人的命令?”
“是、当然是。温行,你可别胡来。”
苏永吉额角青筋曝露,豆大的汗珠滑下去。
温行一字字慢慢地问:“你再说一次,是不是圣人的命令?”
宣武军甲士以铁盾立地,乍惊雷霆,亮出刀戟兵器,在深秋凛冽的空气里,刀刃凌空之声清越震耳。
思安闭上眼睛,禁军设立原为护卫天子,只是早已掌握于宦官之手,上数到他爷爷那辈也未必能越过宦官调动,到他这里,更没有什么早先旧例。
苏永吉满头大汗,似被声响震慑,只向后退身,忽而神色一凛,拉过思安挡在身前。
“圣人在此,你休要胡来。”
思安被他们拖了一路已是没什么力气,哪里禁得住这样拽,七倒八歪直要往边上斜。苏永吉许是慌了神,钳着思安胳膊双手力气很大。
“请圣人为奴正言。”
思安喉咙发疼说不出话,苏永吉越着急,越把他晃得喘不上气。
“请圣人正言。”
“你别……咳咳咳咳……”
温行眉间微蹙,不知什么动作,一晃卸去苏永吉手上的力道。骤然失去支撑使思安向前倾倒,被温行错步上前拦住,天旋地转的完全没个着落,再站定时,一条铁臂横于他后腰稳住他的身形。
听得温行道:“若是圣人之命当然没有什么不妥当,不过圣人看着似乎欠安,龙体要紧,不如先为圣人诊治再请定夺,苏阿监以为如何?”
宣武军围得连只苍蝇都跑步不出去,原先布置的禁军想来已经不中用,他苏永吉又能如何。
然而城门就在眼前,功败垂成,不知多早晚就被温行算计去,到底咽不而下一口气,苏永吉道:“温行,你别太得意。”
温行慢言道:“这是哪里话,苏阿监是内侍,一切赏罚理应由圣人来定,阿监最好祈求圣人大安,莫再出一丝一毫岔子,若圣人有万一,又是阿监带着圣人出来,到时候说不清楚,谁能替阿监开脱。唯有圣人安,才是吾等臣子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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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安被温行用抱小孩一样的姿势抱着回屋里。他背上疼,八成九又扯了伤口,计较不了什么丢不丢人。
靠在温行肩膀上,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还是府衙后院的大房子,苏永吉的人早撤得没影,大夫候在里面,见人就迎上来。
温行使人准备热水和换洗衣服。
脱掉披风和外衣,思安背后果然又一片血色。
大夫处理惯了,迅速剥光他上身,将粘着血的绷带剪掉,利索地清洗伤口撒上药粉。
温行净了手换了衣裳,回来瞧见榻上的人疼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为了不妨碍大夫施展,也没有凑得太近。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发现……嘶……他们……”思安疼着,一边还眼巴巴的望温行。
“一早才到的,这不,才更衣要来见圣人。至于苏阿监,栗阳城里的人不聋不瞎,他能有多隐秘。”
如此应当是早有防备了。
处理好伤口,温行脱靴躺到榻上,将人抱在胸前。
思安此刻正冷得发虚,得了火炉一样的热源自觉就要挤上去。温行勾起他的手,从手背摩挲滑向白皙纤瘦的指节。
“圣人都瞧得明白么?”他问。似乎意指不明,却使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思安梗住了身子。
“内侍需仰仗圣恩,东都还有其他皇嗣宗亲在,奉内相稳坐东都号令天下,若有万一,圣人觉得他会怎么做?”
思安一愣,心和身体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良久良久,眼里淌出泪来,道:“我……我不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