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告诉你她还不错,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无言以对,苦笑起来:“想来也该是不好的,我没想到……”
“行了,磨磨唧唧的像个太监,”宫季扬看不惯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一脸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真觉得对不住她,就把其他东西都丢掉,带着她远走高飞,辜负了人家姑娘不说,在这里要哭不哭的做给谁看?”
他说话毫不留情,换作平时柳易定要补救两句,可这回他也赞同得很,推波助澜道:“你说,我不为难你,解决了这里的事你就能回去寻她了,不是吗?”
他们俩连哄带吓的说了这么一通,付少洋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我是丞相的家奴,他要我生便生,要我死便死,可……这实在是要掉脑袋的事,做下人的也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想一想。丞相府里少不了拖家带口的,人人都惦记8 着自己的家人,于是只好把孤家寡人的我推出来干这个。我起初也不愿意,重黛还在洛阳等我……”他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签过卖身契的家奴呢。”
“这忠心耿耿的程度,比齐深还靠谱,李丞相真是养了一条好狗。”柳易啧啧赞叹道。
宫季扬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齐深才没有这么蠢。”
他们自顾自地斗起嘴来,付少洋权当打情骂俏,径自继续说道:“我起初也不敢做,可丞相派人给我爹娘送了一大笔银子和假骨灰,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在江陵。我不知如何是好,又无法脱身,偷偷给重黛写过信,可是也没有收到回音,只好暂且先来了江陵,住进了郭家。
“来这里的头一晚我睡得极好,连发生了什么都全然不知,第二日早晨醒来才发现被下了化功散,有人把我扮成了女人。郭员外对外声称我是他体弱多病的女儿,一直有会武功的婆子盯着我,我想逃也逃不掉了。”
能悄无声息地办到这些,没点本事还真不行。郭员外显然和李丞相是一伙的,付少洋一无所知地被派到这里,却被喂了化功散废去功夫,伪装成女子养在深闺,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郭员外究竟是什么人?他和李丞相是什么关系?”
“他曾在朝中为官,不大不小,从五品。”付少洋对此显然不是全无所知,“虽然年纪没比丞相小多少,却是他的学生,一直与丞相有来往。”
“李丞相的门生,在朝中自然是如鱼得水的。”柳易一直信奉在江湖不言朝堂事,对朝廷里的事打听得不多,可架不住燕翎九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对大体局势还是知道的,“他正值壮年,怎么会忽然辞官来江陵定居?”
付少洋摇了摇头,伸手比划了一个大致的大小。
“我只无意中看见过他藏东西,大约这么大,小心翼翼地抱着进了房间,出来时也警惕得很。”他回忆着道,“他进门时手里还拿着竹筒,里头肯定是丞相的信,藏的那件多半是丞相府送过来的东西。”
“你猜的?”柳易皱着眉头,不知该不该全信,“竹筒里不能是别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丞相府送来的信呢?”
“我在相府呆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密信也送过不少,不至于看错。”付少洋无奈地笑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做这些都会避着我,想来我也是个无关紧要的弃卒,不能知道得太多了。”
李丞相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这个时候辞官隐居,才放心让他代为藏起来?
柳易回头望了宫季扬一眼,在后者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解。
“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如你所见,我没什么见生人的自由,更没有偷偷送信出去的手段。”付少洋抖了抖自己宽大的衣袖,袖口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方才之所以选中这位季公子,是因为郭员外见他一派纨绔子弟作风,觉得好拿捏,想把他骗进来做个幌子,没成想把你也招来了——文叶跟我提起过你,我知道你是谁,由你来送出消息也不错。”
“我是谁可不重要,”柳易拍了拍宫季扬的肩膀,仗着方才站在门外的婆子走开了,这才大胆地吓了付少洋一把,“这位是北疆来的大人物,可比我管用多了。”
付少洋的视线转移到宫季扬身上,迟疑着道:“阁下莫非是……”
他眼中一片惊疑,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柳易看他的神情便知他猜对了,微微一笑,没再多说,只道:“我只问你,你怕不怕你主子倒台?”
他若是把这事捅到他五师兄那儿去,李丞相十有八九要丢掉顶上花翎。可从付少洋方才展露出的那份愚忠劲儿看来,他对李丞相倒算得上忠心耿耿,自身难保时还能替自己主子着想,也算是难能可贵——可惜跟错了人。
付少洋摇了摇头,苦笑道:“到如今这般田地了,我哪里还管得着他呢,有心无力。”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攥着那轻飘飘的料子,握紧拳头又放松,最后彻底松开了五指,露出一个疲惫而无奈的笑容。
“我得回洛阳,重黛还等着我呢。”
连柳易都听得出他话里的如释重负,想来不知下了多大决心。
“快了。”柳易看了他妆容精致的脸一眼,觉得这人虽然愚忠又优柔寡断,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至少心善,至少让他做选择时,对他而言还是重黛更重要。
这就够了。
“你就这么信了?”
回霍家班的路上,齐深被指使去买点心,只余他二人晃晃悠悠地回客栈。宫季扬拿了个果子抛起又接住,漫不经心地扭头看柳易:“他是重黛的男人,你就信他?”
“无论是重黛还是他,对于我都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谈何信任与否?”柳易拎着给文叶的药包,手指一摇一晃,勾着绑着纸包的草绳来回晃动,“只是觉得重黛有些悲哀,他也是个可怜人罢了。至于李丞相的事……我还是想先查查再下断定。”
他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说这话也没设防。宫季扬听出他的情绪,不去管李丞相的事,反而朝他笑了笑:“长明,不生我气了?”
柳易愣了愣,这才猛然想起不久前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停下脚步对他怒目而视:“你还有脸说?”
“为什么不?”宫季扬摸了摸下巴,仿佛在回想那个吻的感受,“唔……是我不对,我是不是该夸夸你?”
“夸什么夸!谁稀罕你夸我!”
柳易简直要被他气死,这人难道还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事办得没问题?
“长明,”宫季扬一脸无辜地看他,睁眼说瞎话道,“莫非你是气我这样不合礼数?可在北疆,这只是和亲人亲近的动作。”
去你的亲人。柳易暗自翻了个白眼,真当他对北疆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拿他当猪骗呢。有一就有二,这种事再来第二次,他恐怕得被吓出病来。
而且……让他亲过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开心事,柳易心里多少有些膈应。这些年来易容时他没少跟人逢场作戏,可对象是男人,这还是头一遭,宫季扬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拉他做这个,他确实是生气的。
思及此,柳易冷下脸来,面无表情道:
“你若不道歉,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他说得认真,宫季扬却还当是玩笑话,勾起嘴角要来如平时版揽他的肩膀,“好了好了,莫气了,我们今晚吃什么?”
柳易旋身避开,面沉似水,“啪”地打了他手背一下,用劲还不小,打得宫季扬手背登时红了一片,见了风火辣辣地疼。
然后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比平日里大多了,三步并作两步拐进前面的巷子里,宫季扬再去追时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论对江陵城的熟悉程度,宫季扬哪里及得上他百分之一,换作人多的时候都找不到回客栈的路,更别说在这陌生大街上找柳易了。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小巷尽头,宫大将军在秋风中沉默了一阵,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好脾气的柳长明,终于被他惹恼了一回。
他站在原地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发现自己竟有些懊悔。
他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有些过头了?柳易该不会就这么被他气跑吧?
自觉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宫季扬,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柳易真的跟他生气。他两手空空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只觉街上的行人都在看他,不好表现得太沮丧,便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他回到客栈,齐深已经带着糕点坐在屋里等他了,见他形单影只地进门,还往他身后张望了下。
“柳先生呢?”
“被我气跑了。”宫季扬把路上买的泥人插在窗台上,慢吞吞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点心呢?拿来我吃点。”
“他脾气那么好,你做了什么才能把人气走?”齐深一脸惊讶,“将军,你不会在郭小姐面前对他做了什么吧?”
不愧是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一猜即中。宫季扬单手托腮,懒洋洋地从纸包里拿了块桂花糕,闻言皱起眉头:“什么也没做,吃你的,少说话。”
齐深默默地闭了嘴,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去霍家班找柳易问问事情原委。毕竟他家将军太能惹事,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情,他还得代他跟柳易道个歉来着。
一边想他一边在心里叹气,柳易说他说得也没错,他操的这份心,可不是当爹又当妈么。
宫季扬把一包桂花糕吃了一半,然后当着齐深的面把纸包原样折了起来,裹好压在桌上。齐深原本感慨够了想吃一块,被他的举动吓得收回了手:“怎么了?”
“给长明留着。”宫季扬一脸的理所当然,“他爱吃这个。”
齐深应了一声,面上没什么大反应,心里却越发涌上不妙的预感,觉得自己是该去找柳易好好问问了。
他家将军忽然又恢复到了神经兮兮的状态,说什么也没做,谁信啊?
第20章 可怜人
“怎么去了这么久?”
文叶靠在床上,见他端着碗药汤进门,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都要黑了,我还道你要明日才再来了。”
“答应了给你抓药,难道我还能食言不成?”柳易将药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俯身将他扶起来,“刚煎好,你悠着点喝。”
那药汤苦得很,拟药方的柳易知道,文叶入了口也知道了。他苦着脸抬头去看柳易,后者一脸漠然地回望他。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眼,把大半碗黄连似的药汤全都喝进了肚子。
柳易满意地收起碗,道:“你休息一会儿,我把碗送去给厨房。”
见他出了房门,文叶刚松了口气,他却又从门外探出个脑袋来,补了一句:“药里有黄连,我故意的。”
文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满心难以置信。
谁惹这小祖宗了?都多少年没干过往药里放黄连这种事了,怎么今儿突发奇想又做起来了?
柳易晃晃悠悠到了厨房,宋大妈却不在,他想了想,自己把碗给洗了,又把药罐子泡上水,偷拿了笼屉里整得热腾腾两个大馒头盛在海碗里盖上,端着往回走。
夜里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洒扫丫头路过,叽叽喳喳笑着和他问好,他也笑着应了,道:“给文叶师兄送宵夜呢,你们要不要也来一个?”
“才不要呢,大晚上的吃馒头,身段还要不要了?”其中一个小丫头拿手帕甩了他肩头一下,“长明师兄就会捉弄人。”
“哎,这不是好心嘛,不要我就回去跟文叶一人一个分掉了。”
柳易将这几个小鸟一样的小姑娘送走,回头去看身后的假山:“出来吧,看够了没。”
齐深从假山后转出来,摸了摸鼻子:“这都能听到?”
他是趁那小丫头和柳易调笑时翻墙而入的,自以为藏得还不错,没成想立刻就被柳易发现了。
“你看人小姑娘的时候没站稳,踩到石子儿了。”柳易把海碗盖子揭开,拿筷子插了一个大馒头,边咬边道,“说吧,有什么事儿?我今晚陪戏班老师傅,要是找我回客栈打地铺的话就免了。”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齐深也不傻,无奈地放软了语气:“将军是不是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儿了?”
“我什么也没说,你怎么还猜上了?”柳易咬了一大口馒头,腮帮子塞得满满的,边嚼边睨了他一眼,“齐深啊,你操心过头了,这事与你无关。我还是会带你们逛一圈江陵的,玩够以后,你家主子就该收心回北疆去了。”
他说这话也无关个人恩怨,只是觉得三王爷也该拿下皇位了,他再绑着宫季扬似乎不太好。那人玩起来没个轻重,实在不是适合长久在外的性子,他也被玩够了,这样下去有几个意思呢?
“柳先生,将军他也不是头一天这样,你……”
齐深原本想说“你多担待些”,可这话听起来也忒不对了,活像柳易是宫季扬什么人似的——他哪有多担待宫季扬的必要?一个客卿,又不像他这样生在将军府,从小和宫季扬呆在一起,要伺候他一辈子,柳易不想干了说一声走人便是,哪有那么麻烦?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可我也有我想说的。”柳易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家将军不是头一天这样,可这样下去对他没有好处,你好自为之。”
他一路回来想了很多,本想等回北疆再跟宫季扬摊牌,可方才收到的消息没给他留这么多喘气的时间。
五师兄给他回信了,燕翎九在大军进城前独自回了燕王府,却被他大哥派兵埋伏关了起来。他爹病了多日,最后倒是被活活气死的,王妃和他妹妹双双上吊,据说是因为他那个疯子大哥折辱了郡主。
柳易见过小郡主,是个笑容甜美的漂亮姑娘,下个月便要出嫁,燕翎九都给她备好了出嫁礼物,这下什么都没了。
于是他只身冲进御林军都尉府,提着剑进的门,他那把剑是师父给的,斩金截玉尚不在话下,何况是杀一个武功不入流的纨绔。
他大哥燕浚海被他以剑作刀,只一下便身首分离。
这就是轰动京城的燕王世子弑父杀兄的真相。柳易看过信后不知该怎么办,心疼燕翎九,却又不能赶回京城去看他——宫季扬这块烫手山芋和付少洋的事情还绊着他,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他只好提前把请辞的话准备好,打算过几日查好了郭员外的事就跟宫季扬摊牌。齐深在这方面倒不会乱说话,涉及他主子的事情,一日没有确切消息,他都不会轻易说出去误导宫季扬。
因此他还有几天时间,先给齐深漏个口风也好,免得这老妈子全无准备,到时被宫季扬指使得够呛。
齐深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先生去意已决,我拦不住。”他道,“只求你好好跟将军说,不然他估计要大发脾气。”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他。”柳易觉得他实在有些可怜,便把碗里余下的馒头递过去,安慰道,“请你吃个馒头?厨房大娘自己蒸的,味道不错。”
齐深回到客栈时,宫季扬还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翻一册地摊上淘来的话本,看似挺认真,耳朵却竖得老高,听他开门便放下了书,抬头去看他。
“柳先生说今晚要陪戏班老师傅聊天,就不回来了。”齐深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把手里的包裹递过去,“他还给了个馒头,说让我带给你吃。”
宫季扬眼睛一亮,拆了纸包发现是再普通不过的发面馒头,又兴趣缺缺地扔给他:“我不吃馒头,你吃吧。”
可怜他辛辛苦苦跑一趟,又冷又饿不说,好不容易柳易大发慈悲给个馒头,也要拿回来安抚孤枕难眠的将军。
将军居然还不要。
齐深默默接住他抛过来的馒头,正好饿得慌便拿着咬了两口,咬下去却发现里头居然有红枣馅儿,甜丝丝暖融融的,还挺好吃。
他把咬了一口的馒头举起来,让床上的宫季扬看得清楚些:“将军,你真不要吗?”
他不怎么吃甜口的点心,宫季扬却喜欢得很,看那包宝贝的桂花糕便知道。这馒头想来该是做给戏班子里的小姑娘们吃的,被柳易顺了两个出来,倒是合他家将军的口味。
宫季扬一脸嫌弃地看了那馒头一眼,伸手掰了没被他咬过的一半走。
“味道倒是还不错。”
他不甘不愿地评价道。
齐深一边把余下半个三口并作两口吃进肚子里,一边盘算着要不要给他点提示,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