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将军发起疯来拆屋子,他还得连夜去霍家班再把柳易这尊大佛搬回来收拾残局。这罪还是留着等柳易回来,让他自己去受吧。
文叶灌了自己半杯凉水,才勉强把黄连汤的苦味洗去一点点,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见柳易回来,便披了件外衣出门寻他。
他还道这小祖宗拿黄连汤捉弄他后溜走了,没成想刚出门便见他坐在院子里那把摇椅上,脚尖不时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借个力,摇摇晃晃地靠在椅子里不知想什么。
见他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枣仁馅儿馒头,文叶有意道:“我的呢?”
柳易把那半个馒头往他手里一塞,“没了,你将就下吧,不然自己再去厨房偷一个。”
他有烦心事,文叶看出来了。
“怎么了,李丞相那边查出了什么?”
他倒不是真心想要打听,真要紧的东西柳易应该也不会告诉他,这么问只是想给他一个开口诉苦的机会而已。
“没什么,一点小事。”柳易突然回过神似的,坐起来把自己的外袍也脱给他,“你跑出来也不多穿两件衣服,毒还没解就把自己当没事人儿了?”
“我只是中了慢性毒,又不是染了风寒。”文叶无奈地摇了摇头,知他不想说,便道,“我叫了燕子去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你困了就早些睡吧。”
“师傅呢?”
“他哪还熬得到这时候,早就歇下了。”文叶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你还当他是年轻人?”
也是,方师傅今年六十有二,早不是能熬夜的年纪了。
柳易看着文叶把他的外袍也穿上,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付少洋的事。
“文叶,镇上那个给自己女儿抛绣球招亲的郭员外,你认识么?”
“不认识。”文叶似是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问起这号人来了?”
“他那个抛绣球招亲的女儿今天瞧上了我朋友,”柳易没打算把宫季扬的事告诉他,便只用朋友指代,“你猜郭员外家的千金是谁?”
既然他能让自己猜,就必定是自己认识的人,可文叶猜遍了他认识的姑娘,柳易都没点一回头。直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更多人选了,柳易才轻飘飘地抛出了付少洋的名字。
文叶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道:“他是个男人啊。”
“我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让你猜。”柳易撇了撇嘴角,“是女人的话,你方才那通猜法不早就猜出来了,还用得着我来揭晓谜底?”
文叶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他的脑袋:“我知道我错了,好不好?”
这个动作和小时候柳易受了气,他来安慰时一模一样,现在却变成了温柔的示弱。他以为柳易是气他欺瞒这么多年才故意捉弄他,可柳易自己却心知肚明,甚至有些心虚。
他是因为宫季扬憋了一肚子气,找不到别的地方撒气才来跟文叶置气的。文叶再来认错道歉,他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好起来——因为柳易已经不在意他骗他了。
“文叶。”柳易伸手覆上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那只手有些凉,却是确确实实给过他不少温暖的手,“我没有怨你,或者说,我不怨你了,你不必继续愧疚下去,休养身体要紧。”
“可你分明还在生气。”文叶却并不罢休,执拗道,“别骗我了,我连你不爱吃蒜都一清二楚,你还想骗我你已经不气了?”
“我生气与你无关,是别的事。”柳易无奈地拍拍他的手背,站起身推着他往屋里走,“先进屋,我有事还想问你。”
他把文叶扶到床上躺着,自己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给他塞了杯热茶暖手。文叶的房间不大,他想拉一张椅子都放不下,只好把腿蜷起来,裹着毯子在椅子上坐着。
“听你话里的意思,你认识付少洋。”他道,“他是什么人?”
“你不都知道了么,他是李丞相的属下,”文叶喝了口热茶,呼出一口热气来,“我还在给李丞相送消息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和我接头的,时间长了倒也像半个朋友。不过我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来取信的人换了个老头子,这个月也没来过。”
柳易算了算时间,觉得也还对得上。
“他被废了武功,扮成女子住在郭员外的绣楼里,也有半年时间了。”
“那郭员外是春天搬来的,还请了咱们班子去暖房。”文叶道,“我还记得,当时挺热闹的。”
“一个京官,大张旗鼓地落户江陵,想做什么?”柳易皱了皱眉,“你大半年没见过付少洋,他却还知道我是谁……想来李丞相是真的一直派人在盯着我,他是害怕我揪住他的什么小尾巴呢,还是想要我帮他做什么呢?”
文叶摇摇头,道:“你自己小心些,最好也给你师父去个信儿,他没安什么好心。”
信他早已经给慕容端寄了,让他带着小师弟到江陵来一趟,给文叶看看病。可谁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老实在家呆着?柳易想起自己师父就头疼,他若是不在蜀中,柳易派去的送信人还得再查他在什么地方,追着他才能把信送到——可武林第一高手要是日夜兼程地赶着路,又有谁能追得上他?
也正是因为这样,柳易半点要找他师父帮忙的想法也没有,李丞相的事能解决便在这里先解决,解决不了就带回京城,把这块硬骨头丢给三王爷和他五师兄去。
李丞相在皇帝眼皮底子下干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事,三王爷怎么可能没点想法?他可和被赶下皇位的那位不一样,是属狼的。
他让文叶睡下了,自己溜达回已经收拾好的小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宫季扬下午做的事那么在意,原本他不该生气的,可他还是发火了,一通无名火烧得头脑发蒙,什么也不想,下意识就发了火走人了。
可他不该那么做,宫季扬就是那样的人,他生气又有何用?
宫季扬亲他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念头,他气什么?又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是刺激付少洋一下,他又没吃什么亏,生气有什么用?
他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低低叹了口气。
脑子有病的没别人,不是宫季扬也不是齐深,多半是他自己。
他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得浑浑噩噩,竟然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分不清东南西北,正发愁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声。
“谁?”
他循着哭声找去,在河边找到了一个靠在石头后哭的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他坐在河边,下着雪的天里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袍子,却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袍子上精致的暗纹和腰间垂着的穗子都显然非富即贵。他慢慢走近到那孩子身后,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和家里人走散了?”
背对着他的男孩回过头,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眼睛红红的,却还执拗地抿着嘴唇,“不。”
“那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哭?”柳易瞧着他眼熟,便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下了,有心想开导下这肚子在雪地里哭的孩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眉毛浓黑,小小年纪便已经有几分俊朗,是个颇为俊俏的长相。柳易多盯着他看了几眼,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笑起来:“你家是做什么的?怎么一副小老头的样子,没点天真活泼?”
“我爹说,男子汉不能作女儿姿态,自小便要有男人样子。”虽然装得成熟,可毕竟还小,被他一激便漏了底儿,“我是要做大将军的,天真活泼有什么用?”
柳易怔了怔,扳过他的小脸猛瞧了两眼,又捧着烫手山芋似的撒了手。
这他娘的是宫季扬?他什么不好梦,怎么还梦到了宫季扬?
知道是宫季扬后再看那眉眼,可不就是害他寝食难安的罪魁祸首么,尤其是那双眼睛,跟长大之后一模一样,难怪他看着觉得眼熟。
柳易本想把他自己丢在这里,却还是于心不忍,问:“那男子汉还流血不流泪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坐着哭?”
“我……我没哭。”小小的宫季扬抱着膝盖,伸手擦了擦眼泪,强装出一副坚强模样,道,“我才没哭。”
看宫季扬哭成这样也是挺新鲜的,柳易看他哭得抽抽噎噎,觉得挺有意思,但还是伸手用袖子替他揩了揩泪水,“好了,先不哭,好好说话。”
宫季扬好容易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没让它们滚下来,一开口又要哭起来,只好一头扎进柳易怀里,拿他的袍子把自己的泪水都擦干净,这才鼓着脸抬起头看他:“你又是谁?怎么在我家后院的河边?”
怎么他还成被抓的贼了?柳易抱着这还没长开的半大孩子,不知该作何反应,正要开口辩解,身后却忽然传来炸雷般的一声大吼:“什么人!放开我家小少爷!”
他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泛着鱼肚白的天色。
是个梦。
自己吓自己。
第21章 锦盒
他坐起身来,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环视一周,这才慢吞吞地取了外衣穿上身。等他坐在床边随手束发时,文叶已经来敲他的房门让他去用早饭了。
天还没亮透,柳易愣了愣才想起今日是初一,霍家班要开戏。
怪不得这么早。
他没去和别人打招呼,只在方师傅的小院里陪他和文叶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饭,本想吃完就告辞,再到郭府去找付少洋问些事,却被方师傅拉住了。
“你今年还登台不?我可让他们给你留着位置呢。”
柳易迟疑了一瞬,文叶看出他有顾虑,便笑着替他解围道:“长明还有事要办,师父,等过两日让他压轴登台唱一场,怎么样?”
方师傅点点头,抬头看柳易:“长明啊,你觉着怎么样?”
“文叶都替我想好了,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柳易笑了笑,和文叶交换一个眼色,便先行离开了。
文叶站在方师傅的摇椅后,温声道:“师父,我推你进去歇着吧,前边要开始准备搭台子了,我得去帮把手。”
“你腿脚不好,就别去了,陪我下下棋吧。”老人拍了拍身边的藤椅,“来,坐下,我去取棋盘。”
柳易绕过热闹起来的前院,从侧门离开了霍家班,寻了条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趁着天色还早,绕到郭府的绣楼下,攀着精致的檐角轻松跃上二楼,借着树荫的掩映摸进了“郭小姐”的闺房。
付少洋背对着他坐在台前梳妆,身后的梳洗丫头瞧着年纪不大,还梳着少女的发式,站着也只比坐着的付少洋高出一个头。柳易在窗外看着有趣,便等她细细替付少洋梳好一个精致的发髻,又从梳妆盒中挑了一支与衣裳颜色相称的珠花替他戴上,这才在铜镜中露了个脸,让付少洋知道他来了。
付少洋从镜中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左右偏了偏头,道:“好了,你先出去吧,我再选件披风,今天风有些大。”那梳洗丫头站着看不到镜中情形,只道他是真要更衣,不疑有他便出去了。
柳易从窗外翻进来,还好心帮他把窗关上,笑道:“风大,免得你着凉。”
“别埋汰我了。”付少洋眉间难掩倦色,伸手将头上那支蓝色珠花摘下来丢在一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还有什么要问的?你昨晚找文叶去了吗?”
“找了,他说大半年没见过你,以为你回丞相府了,没想到你就在隔几条街的大宅子里当大小姐。”柳易丢给他一个馒头,看他好好地接住了,才道,“吃吧,没化功散的。”
付少洋还没等他说完就咬了一口,满不在乎道:“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你还能毒死我不成?”
“郭员外给你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看你这小模样。”柳易装模作样地感慨两句,确定没人发现他也没人偷听,便拉过一把空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我想问问你,郭员外的房间在什么位置?”
他可以自己查,但那太浪费时间了,还不如直接9 找付少洋问来得省事。
“就在东边最深处的院子,藏在花圃深处。”付少洋也不怕他记不清楚,直接把去那院子该怎么走一五一十念了出来,“你出了绣楼,沿着右边的小路一直走,看到养着荷花的池塘再左拐,绕过那个大花园,往有假山的一边的竹林深处走,那儿有条小路,到了尽头便是他住的屋子。”
“好歹大小是个官儿,辞了以后能住得这么简陋?”柳易挑了挑眉,又看了他一眼,“他住得这么偏僻,你还能跟着他到房门口,还没被发现?”
“那时化功散还没把我的功力散尽,他也没防我防得像现在这么紧,还是能在院子里走动的。”付少洋苦笑道,“我现在连这座绣楼都出不去,想带你去也去不成了。”
“他连绣楼都不让你出?”柳易有些诧异,“你好歹也是李丞相的家奴,他防你防得这么紧?”
“我是什么样的人,丞相再清楚不过。”付少洋早有自己的猜想,对他也无需遮遮掩掩,“他把我弄到这儿来,要用我来帮他办事,却又对我这么防备,只能是怕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后反水。我对他忠心耿耿,他还能这么防着我,想来他要干的事不止杀人放火这么简单。”
他虽然优柔寡断,难堪大任,却对李丞相一片忠心。若不是他被关了半年,柳易都没有拿重黛说服他帮忙的把握,这么一说听起来确实很有几分道理,只欠证实了。
柳易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这才开口道:“我去一趟他的房间。”
“这……你自己去?”付少洋有些迟疑,“不等那位……”
“自己去反而不容易惊动人,你刚才说的路线我记下了,去去就回。”柳易听到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声,皱了皱眉,翻身落到窗外的屋檐上,“你小心些。”
他刚从窗口消失,看守付少洋的那个粗壮婆子便推门而入。听了两句屋里的说话声,见付少洋没露出什么破绽,柳易才借力一跃,从绣楼后的树丛里离开,循着他指的路线一路找去。
这郭府建造时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地形有些怪异,随处可见假山石和各种花草树木,位置和模样还都颇有几分相似,普通人进来怕是容易迷路。柳易从兜里摸了一枚小飞镖,拿在手里不时做点小记号,边走边留意周围的动静,细心辨认下没有迷失方向,顺利找到了付少洋说的竹林。
他靠在林边的假山上,侧耳听了片刻,发现里头有谈话声。
这就不好办了,郭员外在房间里,不知和什么客人正谈着事儿呢。
柳易回头瞧了瞧,花园里这会儿没人,想来大清早的都在干活,谁也没闲情逸致来赏花——又或者是知道郭员外在见客,怕在这儿会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好奇得很,有心想去听听,又怕里头是什么内力深厚的高手,只好循着竹林绕了半圈,估摸着该离他们谈话的位置有些距离了,才找了个竹子长得稀疏的地方钻进去。
竹林里有座不大不小的屋子,木头建的,难以想象郭员外居然住着和他一般破烂的屋子。柳易贴在墙上听了听,谈话声已经离他很远,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便多走了几步,轻手轻脚推开一扇窗钻进了屋里。
屋子从里头看倒是还挺大,郭员外在北边,他现在在南边,进了屋后恰好在书房的位置,倒是省了许多麻烦。柳易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书和散乱的纸页,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内容,便按原样放好,摸索起暗门暗格一类的地方来。
他有庄旭升这么个大盗朋友,偷鸡摸狗的事不太在行,但找藏东西的地方还是有两手的。仅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在书桌下、书架后的墙上和装书的大木箱后分别找到了空的地方,忍不住停下手感慨郭员外老奸巨猾,暗格还要搞三个,真是狡兔三窟。
三个暗格都打开时间自然是不够的,正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柳易想了想,去鼓捣了一阵书桌下那块空砖,把它翻了起来。
里头没什么宝贝,却也没积灰,显然是经常打开查看的,看来他猜对了地方,东西却已经被拿走了。
这屋里用的是大块的方砖,一块砖下空出的地方不算小,要放点什么金银珠宝绰绰有余。可眼下里面只有一个锦盒,柳易打开盒盖,里面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放过东西的凹陷。
凹陷不算大,大约只有手心大小。锦盒的内衬是低调的灰色,却是上好的锦缎,假如是他,若是要将里面的宝贝拿走,多半会用这锦缎包起来一起带走。可盒子的主人没有,想来是有了更好的包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