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又下意识如法炮制,取了块色如琥珀的糕点,放入口中。
那糕点切得方方正正,十分小巧,正合一口一个,甫入口中,淡淡甜味一散,便即刻涌出强烈的辛辣姜味,陆升顿时憋得满面通红,在别人府上做客,却又不敢冒昧将那物吐出来,只得强忍着将那弹性爽滑的糕点生生硬吞下去,慌忙喝了口热茶,这才缓过气来。
花厅里随侍的三名侍女各自掩袖,却半点声音未曾发出来,那蓝衣侍女方才盈盈笑道:“这是姜汁琥珀糕,乃是滤了毫无杂质的姜汁,兑入琼脂熬煮,再加入椴树蜜、槐花蜜制成,功曹大人昨日也受了凉,需当多吃几块,去去寒气。”
陆升昨日才被迫灌了两大碗,今日不想又被换了个法子再灌,不觉苦笑道:“多谢……”
谢瑢道:“堂堂男子汉,却还挑食。若霞,去换几盘茶点。”
陆升低头不语,那蓝衣侍女却笑着福一福身,不过片刻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回来,为陆升撤换了茶点,又特意叮咛道:“这一屉是酒酿做的蒸馒头,也有驱寒功效,功曹大人请趁热品尝。这一碟是千层酥,这一碟是奶黄花生,这一碟是桃花酒渍的白桃干……俱都不含姜的,也不含葱、蒜、茱萸。”
陆升只得笑道:“多谢若霞姑娘……我也不曾挑剔到那种程度。”
若霞却只笑眯眯福一福,便收了旧的四碟茶点退下了。
陆升暗自烦恼了片刻,见谢瑢神色不变,遂丢开杂念,又问道:“谢公子莫非怀疑那僧人耀叶同净业宗有关,方才追踪那僧人而去,继而起了冲突?”他又略微迟疑,问道:“破庙中行凶者,莫非就是……”
谢瑢放下茶盏,悠然道:“数起断头案,行凶者乃是同一人。”
陆升微惊,却不露声色,笑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谢瑢却不答,只道:“手法娴熟,乃是专精此道者。”
陆升不语,他这些判定同仵作卞庆报告的如出一辙,若非他信任卞庆数十年忠诚,只怕要怀疑这消息莫非外泄了。
谢瑢忽然伸出修长手指抚了抚下颚,扬眉笑道:“我想通了,原来如此……先斩罪人,后杀苦主,皆是为度人脱离苦难,所谓杀生为度生之意。”
陆升皱眉道:“邪说妄语,天下间哪有以夺人性命为正法的佛祖。”
谢瑢笑道:“你倒有空同我坐而清谈,那苦主却等不得了。”
陆升一怔:“苦主?”
他猛然跳起来,骇然道:“还有柳氏遗孀!你如何知晓?!”
谢瑢笑得愈发雍容,支着下颌道:“当真要问?”
那青年军士只得慌慌张张抱拳告辞,走至花厅门口,又旋身冲回来,将先前自动交出来的一干物事扫入怀中,再匆匆忙忙离了谢府。
陆升心内焦急如焚,恨不能飞往城外余家庄,却是无暇再去寻助手。
原来那柳氏遗孀虽然心怀必死之意撞在香案下,却并未当场毙命,昏迷之时,不知何人替她止血包扎,将她送到了余家庄附近。她娘家就在余家庄,故而眼下留在家中养伤,未曾露面。京城中人却是以讹传讹,然而此事本应只有羽林卫同柳氏遗孀的家人知晓。
……尚有一人知晓,陆升心中微沉,那营救柳氏遗孀余翠莲,将其送往余家庄之人,亦是诛杀恶霸、又尽灭杜氏五口的行凶者。
那行凶者究竟是耀叶还是谢瑢?
若是耀叶行凶,谢瑢又是如何知晓?
亦或是这二人联手,之后却起了争执?
谢瑢不知陆升此时心中纠葛如麻,反倒心情颇佳地站起身来,回了厢房。若霞率领其余侍女,侍奉他更换外出服饰,将长发束得整齐,用一根通体莹白如凝脂的白玉簪固定住。
若霞又抱着白狐皮大氅,立在马车旁问道:“公子,那僧人太过妖邪,公子千万小心。”
谢瑢笑道:“他所恃无非手中的刑天碎刃,我取了即回。他若要杀人,我却是不管的。”
又叮嘱道:“务必将信送到兴善寺。”
若霞与众人齐齐应喏,随从小厮已上前来,服侍谢瑢上了马车,得得往城外去了。
若霞立在门口,眺望马车渐渐转过街口,没了踪影,她方才嘱咐身旁的书童道:“若松,莫要耽误,骑那匹青骓,快些替公子送信去,务必要亲手交给惠叶大师。”
若松应了一声,笑道:“若霞姐姐放心。”这才急忙去了。
在她身后,若蝶那小丫头自一块太湖石后探出头来,嘟着嘴道:“公子口口声声不管,这却又是写信、又是出门,分明比自己的事更上心,到底是为了那什么妖物宝器,还是为了旁人……”
若霞叹道:“公子罚你做十二双鞋、十二对底袜、十二件直缀,你却还不知道收敛,仔细再祸从口出,罚你这辈子都出不了绣楼。”
若蝶顿时苦着一张小脸,垂头丧气回绣楼去了。
第6章 佛杀生(六)
余家庄距离建邺城七十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陆升走官道,到了余家庄时,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冬日里天黑得早,约莫是酉时过了。光退暗生,阴阳交替,正是方士所谓逢魔之刻,妖邪尽出,最为猖獗。
那村庄以种桑养蚕为生,此时深冬,桑树俱都凋尽树叶,桑陌尽是挂霜的枯草,堆着稻草垛的田中倒伏着两具尸首,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得出是两名农夫。
凄清琴曲回荡在渐渐黑沉的田地上空,又是熟悉的安魂琴曲。
田埂狭窄,田地绵软,马匹行1 走不便,他只得下马步行,行了片刻,就见到那僧人坐在溪水边一块石头上,仍是将长琴横置于膝上,抹拢扫抚,指法宛若佛手拈花,在凄冷黑暗中仿佛生了光一般。
陆升手握剑柄,立在他身后,沉声道:“耀叶,你到余家庄,所为何来?”
那僧人仍是轻抚琴弦,在峥峥琮琮的琴音中悠然笑道:“功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陆升忆起他同谢瑢在十里坡一场恶斗时,身手卓绝,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耀叶,莫要再多造杀孽,随我回……”
铮——
琴音未落,剑鸣已如龙吟,耀叶突然站起身来,自那古琴中拔出四尺长剑,身形顿时如鬼魅,朝着陆升连刺数剑。
陆升早有准备,拔剑相迎,耀叶的速度却远远超过他预料,令他应接不暇,叮叮叮几声令人牙酸的刺耳震响中,便接了耀叶五剑,第六剑却无论如何挡不住了,那僧人露出笑容,长剑一挺,顿时扎穿陆升左肩。
耀叶随即足下发力,双手抓牢剑柄,倾尽全身之力往前冲刺,那奇长剑刃发出似锦裂帛一般的声响,轻易在陆升肩头皮肉中切割滑动,陆升面色惨白,强忍痛楚接连后退,耀叶仍是步步紧逼,直至陆升后背撞在一株粗壮的桑树上,剑尖扎进树干近半尺方才止住了冲势。
直到此刻,抛出去的桐木琴方才落下来,被耀叶稳稳接住,小心装回琴袋之中,放在溪边的草丛中。
陆升却被他钉在了树上,鲜血汩汩涌出来,渗透半边衣衫。剑柄也离得太远,陆升探手却够不着,只得两手合十,夹住剑刃,缓缓向外拔动,利刃滑过血肉,端的是痛彻心扉。
耀叶却折身回来,握住剑柄,轻易抽了出来,方才道:“陆大人,既然来了,还请为贫僧做个见证。”
陆升脱力,顺着桑树干缓缓跌坐地上,使劲按压着伤口止血,一面道:“做你杀人的见证不成?我便是拼死也断然不许你再造杀孽。”
耀叶愕然道:“大人误会了,贫僧谨守佛祖教导,从不曾造杀孽、口孽,勤修己身,未有一日敢或忘。”
他相貌俊美,高鼻深目,神色亦是清净如莲华,高雅圣洁,颇有些得道高僧的风度,哪里有半点杀人的凶相,陆升不禁迟疑起来,好似连伤口疼痛也减弱了几分。
他困惑道:“你莫非不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耀叶道:“正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陆升又问道:“不是为杀她而来?”
耀叶道:“绝无此意,贫僧乃是为度她而来。”
陆升不觉双眉紧锁,“如何度?”
耀叶两手合十,虔诚道:“人间污浊,处处修罗。度化极乐,始得正果。”
陆升气得胸口闷痛,险些说不出话来,他伤口又疼,只得颤声道:“强……强词夺理,杀人便是杀人,杀生以度生,不过是自欺欺人、掩人耳目——”
寒光四射的利剑突然刺到他眼前,陆升立时乖觉住了口。
耀叶此时却自清净如莲中透出了些许戾气,厉声道:“谤佛之罪,犹胜杀生,你若再犯妄语罪业,贫僧便少不得将你先度了。”
陆升只觉憋闷得紧,却只得先噤声,暗地里积蓄体力,悄悄在地上摸索先前掉落的宝剑,决意纵使身死也要阻他一阻。
然而此时却有个清朗中略带慵懒的嗓音接话道:“佛有三不能,一不能即灭定业;二不能化导无缘;三不能尽众生界。陆功曹信不了鬼神,又悟不得佛理,冥顽不灵,愚昧不清,纵使无上药师琉璃光如来亲临也度不了他,耀叶大师却是白费心机了。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阁下参的什么野狐禅?”
陆升苦笑,这性情乖僻的公子虽然救了他,却也不忘损他几句,倒叫人连声谢也不愿对他张口了。
夜色四合中,田中稻草垛腾得烧了起来,照得数丈之中一片通明,那贵公子挽了发髻,外头披着白狐大氅,内里却穿着明黄的袴褶,金灿灿绣线被火光一照,闪耀得犹若夏日骄阳一般。
他手中倒提着那柄非金非木的玄黑短剑,闲庭兴步一般,自田边一步步走了下来。不远处村庄却静谧一片,连灯火都不曾亮起一星半点,愈发叫陆升心头焦虑起来,但他他先前听耀叶言下之意,尚未去刺杀余翠莲,方才强自忍耐,趁着这个空隙,单手掏出个药瓶,咬开 了瓶塞,往肩头狂撒金疮药。
耀叶却是如临大敌,两手稳稳握了长剑,银光闪闪的剑锋映出他一双清冷若幽潭的双眸,冷道:“我礼我的佛,你修你的道,井水不犯河水,阁下何苦步步紧逼?”
谢瑢和蔼笑道:“大师言之有理,只需将你手中剑物归原主,你要杀谁度谁,本公子自然不管。”
陆升皱眉道:“人命关天,谢公子不能不管啊……”
谢瑢置若罔闻,仍是笑吟吟看那和尚,他不过随意一站,白氅金甲,却宛若金树生琼华,清贵无匹,无懈可击。
耀叶却愈发眸色阴暗,冷道:“悬壶剑是我师尊所赠,如何就成了你的东西?”
谢瑢道:“耀叶,莫再自欺欺人,仔细想一想。”
耀叶怔愣少顷,突然狂吼道:“魔障!休来哄我!”旋即拔足狂奔,朝着谢瑢一剑轰然斩下。
这田地间空旷,耀叶全没了阻碍,长剑声势惊人,一剑挥斩,千军辟易,将谢瑢斩为两段。
陆升不禁失声惊叫,提剑欲冲,才站起身迈了一步,膝盖一软,又跌倒草地上,痛得满头冷汗,两眼发花。
那断为两截的白狐大氅方才扑扑落在地上,谢瑢却仿佛一道横贯天际的金色长虹,短剑刁钻毒辣,刺向耀叶左目。一面仍是气定神闲道:“悬壶剑虽是你所有之物,剑中所藏的刑天碎刃却是我中原遗宝,同你这蛮夷没有半点关系。早些归还于我,免得耽误你练功。”
“贫僧早就有言在先,欲夺此剑,先取我命!”耀叶大喝,悬壶剑虽然看似笨拙冗长,在他手中却灵活轻便得如柳叶一般,那玄色短剑凌厉迫近,若是寻常人只怕骇得闭上双眼,这僧人却连眨也不眨一下,悬壶自下而上削向谢瑢肋下,这却正是个死角。
谢瑢游刃有余,只竖起短剑抵挡,不料却如遭了雷击一般,短兵相接时发出震耳巨响,将他震退了几步。
谢瑢讶然,看了看自己持剑的手掌,虎口开裂,黑气窜生,他便皱眉道:“你究竟杀了多少人?这怨灵愈发强了。”
耀叶裂开嘴,缓缓笑开,这笑容却森冷嗜血,再不剩半分得道高僧的慈悲神态,“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死于此剑者,皆可往生极乐。谢瑢,你三番四次与贫僧做对,贫僧便以德报怨,一样送你往生极乐!”
他话音未落,身形迅捷,又是近得避无可避的一剑劈下,谢瑢只得提剑再挡,巨震之中,那短剑竟被弹得脱手而出,远远飞得不知所踪。
谢瑢避其锋芒,后撤数尺,不觉又是皱眉,这却有些棘手了。
耀叶见他丢了武器,仰头大笑几声,几欲发狂一般,长剑再度横扫,撞开了烈烈燃烧的稻草垛,漫天火焰飞舞,当头淋下,有几团火苗正落在耀叶头上、肩头,他却不痛不痒,大吼一声再朝谢瑢当头斩下。
谢瑢原本受人所托,要将这僧人降服、送出城去,如今看来,却是只能将其斩杀了。他才将手伸入袖中,斜刺里却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怒吼道:“满口谵妄的妖僧!小爷决不饶你!看剑!”
两剑再度短兵相接,这一次却不曾发出巨响,半点动静也没有,陆升手持玄黑短剑,将悬壶剑稳稳地挡住了。
谢瑢愈发惊讶,问道:“你……无事罢?”
陆升怒道:“有事!我肩膀疼!”
话音才落,耀叶全力一压,那青年便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耀叶冷道:“匹夫之勇。”又是一剑刺下。
谢瑢提着那青年后衣领,将他拖离原地,拦腰将他搂紧在怀中,隔着陆升的手握住那短剑,沉吟道:“如今倒是可行。”
陆升怒道:“抱着我作甚,快些放开!”
谢瑢道:“昨日你抱着我时,却也不曾说放就放。”
耀叶已再紧逼追来,剑风牢牢笼罩二人,招招不离致命要害。谢瑢便握住陆升右手,引他时而格挡,时而反击,一时间竟同耀叶斗了个旗鼓相当。
陆升倒也醒悟得及时,便只是单手握剑,任由谢瑢操控。
然而这终究是两个人,身形挪转之间,颇有迟滞,过了十余招后,便渐渐显出弊端。陆升被连番扯拽,左肩伤口再度裂开,鲜血又汩汩流出来,脚步便愈发蹒跚。
实则若是此时耀叶不管这二人,径直去度化余翠莲,陆升虽然不惧悬壶剑妖异,却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谢瑢虽是个威胁,却被悬壶剑牵制,实力大减。竟是无人能阻他。
然而耀叶却好似发狂一般,一心要先置这二人于死地,分明被刺得伤痕累累,却非但不逃,反倒愈发攻势猛烈,剑落如雨。
战势一时间胶着,却有个陌生男子嗓音陡然自战圈外响起来,颤声道:“住手……哥、哥哥……”
第7章 佛杀生(七)
耀叶势如奔雷的利剑好似被突然扼住七寸的毒蛇,生生阻在半途。
谢瑢自然不会放过良机,玄黑短剑划出诡异角度,刺进耀叶右肋下,顿时那僧人犹如被巨拳击中,身躯竟斜斜飞起,重重跌落在结霜的枯草地上。
那男子又张皇唤道:“哥哥!”
一个年过而立的僧人提着灯笼,匆匆朝耀叶跑了过去,跪在耀叶身旁。
陆升愕然,连被震得发麻的手臂也顾不上,只因若从外形来看,耀叶分明比那僧人年轻十岁有余,却反倒是年长的那位唤年轻的哥哥,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尚在惊异,肩头突然传来剧痛,他挣脱不开,只得咬牙道:“你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谢瑢轻声哼笑,手指却仍是压在那青年军士肩伤处,几番摁压后,紧扣那青年腰身的手臂方才松开,施施然朝那两个和尚行去。
陆升又惊又怒,旋即却察觉异样,在自己肩头一摁,竟然疼痛尽消,伤口非但止了血,如今看着竟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
陆升立时转怒为喜,暗道:“这公子哥儿倒有些真本事,我若是学会这一招,往后羽林卫捉贼办案,又多几分胜算。却不知他肯不肯教?”
他既然心中有所图,对谢瑢不免更包容几分,此时也顾不上怪罪那公子多事,又擅自干涉他办案,只是提了长剑,急急追上去。
耀叶仍然躺在草地上,涣散无神的眼神落在一旁僧人面上,先前的狠戾不剩分毫,却缓缓笑了出来,一笑起时,万千光华油然而生,“惠叶,你竟老成这般模样。”
那被唤作惠叶的僧人年过而立,此时却满脸惶然宛若孩童,跪在草地上弯下腰来,将耀叶小心翼翼搂入怀中,潸然泪下,“……二十四年了,我自然会老。哥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