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尸布完全掀开,露出死者的首级。
饶是卓文静看过卷宗,早有心理准备,看清楚死者首级的惨状,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门外的两名衙差只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根本没看清楚,但在此前令他们印象深刻的糟糕记忆轻而易举的又被勾了出来,想象的闸门一被打开根本停不下来,二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到了极点一脸要吐的表情抛开了。
唐非也觉得发毛,默默地从台阶上退下,从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这才觉得安心了不少。
看了看左右两边面有菜色的衙差,唐非内心深处的自豪和骄傲油然而生:静静永远都是那么厉害。
一刻钟之后,“永远都是那么厉害”的静静也一脸菜色的从停尸房内走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借助温暖的阳光驱散那股阴冷之气,有气无力的对衙差说:“去告诉大人,把范围缩小到二十五岁以下,家境优渥,说话大舌头,平时很少晒太阳的年轻男人。”
把一颗被煮的半熟面目全非的人头翻来覆去的研究一二十分钟,恶心的早饭都要吐出来,结果只能得到这么一点线索。
想到自己这么辛苦都是拜草包验尸官所赐卓文静就火大。
如果老验尸官还在肯定还能再把范围缩的更小,从尸体上查出更多的线索,她到底不是专业的。
唉,尸体常有,验尸官不常有啊。
别说在大齐了,周边各国但凡跟尸体挂边的职业哪怕是公}务员呢都是冷门中的冷门,肯入这一行的大多是混日子,像老验尸官那样有真才实学还肯专研的几乎没有。
卓文静郁闷。
李大娘的儿子不明端着一只碗从回廊上跑过,然后又气喘吁吁的折回来:“大小姐,小非哥。”
唐非盯着不明的碗。
不明双手伸直把碗里的东西给他们看:“黄豆炖猪脚,长毛了,我娘让我倒臭水沟里!”
“哎哟我去!”卓文静连忙把碗推开,“拿走拿走,别让我看见,要吐了!”
不明没拿稳,手里的碗朝外翻了出去,酱色的汤汁和长毛的猪脚黄豆天女散花一般洒了出去,大半都落在某个走过来的白衣人身上。
三个人全傻眼了。
不明小胖子二话不说捡起空碗一溜烟的跑了,唐非少年面色一变,后退两步也一副要溜的姿态,被眼疾手快的卓文静给拉着衣领残忍的拖了回来。
有难同当啊亲!
白衣人俊美的面容变成了铁青色,咬牙切齿用看仇人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卓文静。
卓文静镇定道:“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停了一下,她满眼真诚的改口,“不,我从来没故意过。”
唐非比卓文静矮一点,而白衣人的高度完全秒杀他们两个,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压迫性的俯视着他们两个,眼神凌厉又冰冷,语气冷漠的说:
“大小姐,时某有事讨教,还请稍等片刻,在下回房……换件衣服!”
这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京兆府少尹,年轻有为的时彦时大人了。
卓文静连连点头:“好好好,没问题!”
随着时彦的远去,春天一般的温暖也终于再次降临。
唐非幽幽的盯着卓文静,默默地控诉她拖人下水的无耻行径。
卓文静假装没看懂,厚脸皮的说:“看我干什么,他随便哪件衣服都贵的要死,把我卖了都赔不起!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亲,前几次也是意外,我有那么无聊吗?他看我不顺眼懂吗?因为我爹喜欢我多过他,而且我比他聪明。”
唐非受不了的翻了个白眼。
“还有,下次见到小胖子一定要揍他一顿,不仗义!”
唐非脸上无动于衷,认真的把簪花和镯子塞回她手中,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卓文静:“……”为什么觉得被抛弃了?心好痛。
她坐在回廊下的栏杆上,盯着地上的长毛的猪脚出神,思绪飞向停尸房的那颗脑袋。
凶手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后还要煮死者的头?而且只煮了个半熟就抛在杂草丛生的荒宅内,如果要毁尸灭迹的话,为什么不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处理了?
有规律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最后停在了她身后。
卓文静喃喃自语:“煮都煮了,为什么不煮熟呢?”
“什么?”
“我是说,凶手为什么只把头煮个半熟。”
那个声音似乎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回答:“因为凶手是个男人,不会煮饭。”
卓文静:“……”她很震惊,时彦居然还会说冷笑话!
“衙差告诉时某,大小姐今天一早去了停尸房。”时彦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讲了一个多冷的笑话,兀自询问道,“大小姐会验尸?”
卓文静集中精神看着时彦,对方换了一身浅蓝色的常服,料子依然高级昂贵,交叉的衣领严严实实的遮到了脖子的位置,还是那么的一丝不苟,生人勿进,以及……禁欲。
她心里想:肯定是个闷骚。
嘴上客气:“时大人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会验尸呢,呵呵。”
时彦依然冷冷的看着她,语气客气,带着他一贯让人无法亲近的生硬:“可大小姐告诉衙差,死者是名说话大舌头、二十五以下、可能很少见阳光,家境优渥的男子,既然不会验尸,这些结论莫非只是大小姐的胡言乱语?”
卓文静改主意了,时彦不是闷骚,是真的无趣,没幽默感,以及情商低。
第4章
卓文静干巴巴的说:“死者的舌头生来比常人短一截,根据头骨和牙齿判断性别和年龄是和前任验尸官学的,家境优渥是从他的发质和发带的布料上推测出的,很少见太阳,是我的直觉。”
时彦听她这番话,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语气十分惊诧:“你怎么知道死者的舌头……”他忽然想到什么,惊诧转变成震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你真的验尸了?”
卓文静比他更惊讶,心说你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不是知道我验过尸了才来找我的吗?然而难得见这位小时大人变脸,卓文静起了坏心,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当然看了呀。”她用双手做了个切的动作,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还开瓢看了,脑浆已经凝固,毕竟是煮过的,还生蛆……”
时彦脸色发青的打断她:“别说了!”
作为一个有点洁癖的人,脑补起来简直要人命。
“好吧。”卓文静从善如流的打住越来越恶心的形容,一脸真诚的歉意,目光同情的注视着时大人,“对不起,你有吃早饭吗?希望没影响你的食欲。”
时彦眼神愤怒的看着她,呼吸几次才勉强冷静下来,僵硬的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卓文静一本正经:“除了最后一项,其它的,十成。”
时彦低下头注视着卓文静,就像在评估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眼中的质疑远远多过相信。
而卓文静懒洋洋的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站起来理理裙子,踩着栏杆跳到另外一边,编成一股的麻花长辫随着她的动作凌空跃起,又沉沉的落下。
“您自己判断吧,我毕竟是外行。”她语气漫不经心,回眸浅笑,慢慢道,“再说了,这本来也不关我的事,对吧?”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阑珊的意味,时彦怔了怔。
卓文静却不再理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她走路的姿态一向端正笔挺,来去如风,阖府上下的官爷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精神的。
待到她那飞扬的裙摆消失在视线内,时彦才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朝反方向离开。他纵然在京兆府呆的时日还不够长,和其他人关系疏远,关于卓文静能帮助卓君兰办案的传闻也听过一些的。他一直认为这些说法就和外人对他“文曲星”下凡这类夸张的评论一样言过其实罢了,心中很是不以为意。然而大人只是听了衙差的转告,就决定按照卓文静给的线索查下去,对此他心中颇有微词,只是对卓君兰极为敬重,不肯在人前一再质疑自家大人做的决定,所以才想来找卓文静问个清楚。
时彦有些犹豫不定:她的话可靠吗?
或许他应该把她接触过的案子再拿出来仔细研读一遍。
后厨。
以卓文静为首的三个小的在小板凳上排成一排,一人手里端只青花大碗吃面。
李大娘做的西红柿打卤面,口味一绝,天下第一,卓文静的最爱。尽管李大娘和不明嘴硬的不肯承认,卓文静依然坚信李大娘一定用了某种祖传秘方。
她都懂,要保密嘛。
“不明!”李大娘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看看水开了没!”
不明抓紧时间塞了一嘴面条,放下碗飞快的冲向厨房。
卓文静瞅他跑远了,转头问唐非:“让你做的东西怎么样了?”
唐非嘴里叼着面条,放下筷子,大拇指和食指连成一个圆圈,另外三根手指竖直,比了个与这个时空格格不入的手势,充满了只有卓文静才能“欣赏”的违和感。
卓文静相当脸大的忽悠唐非,这是她发明的哑语手势,天下独一无二。
唐非深信不疑,平时就用卓文静“研究”的哑语和她交流,也只能和卓文静交流,因为除了他们没人懂,毕竟大家不可能为了能和唐非交流特意去学哑语。
“你先收着,回头再找你拿。”小胖子回来的快,卓文静只能匆匆结束谈话,瞅了眼嘴角沾着酱汁的不明,故意提高声音说,“小非,后天去马场玩吧,不带不明。”
不明不干了,哇哇叫:“为什么不带我呀!带上我吧,带上我吧大小姐!”
“不带。”卓文静残忍的拒绝了他,望着瞬间生无可恋的小胖子,忽而又笑起来,“除非你愿意听我的话,为我做一件事情。”
不明一脸单纯的说:“好啊。”
卓文静看着傻乎乎的小胖子,高深莫测的微笑。
唐非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呆滞。
当天晚上,卓文静终于对文弗松口,答应陪她赴候府办的赏花宴,借这个机会和孟家的二公子见上一面。文弗和孟夫人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感情深厚,正好两家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哪里愿意便宜旁人?两个女人一拍即合,对撮合彼此的女儿/儿子有着极大的热情,说什么也要两家孩子见上一面,若是双方都满意,就立刻定亲。
卓君兰知道这个消息后坐立难安,生怕卓文静被哪个甜言蜜语的小白脸给骗了,正胡思乱想着,门“咚咚咚”的响了三下,然后被人推开,一颗脑袋钻了进来,往里面瞅了一圈,奇怪的问:“时大人没在吗?”
卓君兰呆了一呆:“静儿?”
“嗯?”卓文静挠挠耳朵,自言自语,“他果然还是按照我给的线索去查了吧?爹,我有事要出趟门,下午就回来了。”
“好。”卓君兰下意识的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不对,你不是和你娘去侯府了吗?我亲自把你们母女送出门的。”
“呃”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敷衍的冲她爹笑了下,心虚的说:“那个,小非还在等,我先走了啊爹。”果断溜之大吉。
卓君兰:“???”
另一边,侯府。
文弗看着死活不肯把帷帽摘了的女儿,心生疑窦。
出门的时候卓文静先一步上车等着她,车厢内光线不足,听声音也的确是卓文静,所以文弗并没有怀疑什么。等到了侯府,对方落后一步下车,始终乖巧又安静的跟在她身边,文弗忙着和人见礼,等到了侯府内抽出空来和女儿说话时才发觉不对。
身量不对,姿态不对,说话的语气也不对。
忽然记起卓文静曾经说过的一件事:不明能模仿听过的任何声音。文弗顿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她低声问:“不明?”
卓文静的声音说:“不不不,我不是!我是大小姐!”
文弗:“……”
不明:“……”
卓文静换了身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得意的问唐非:“帅不帅?”
她贴了假眉毛,鼻子的形状也变了,脸上涂了一层用一种花草汁液做的颜料,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子,整体上还是个精神奕奕的少年人的样子,但五官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
唐非立刻点头,昧着良心表示:帅!
卓文静挺了挺刚刚开始发育的胸,虽然不太凸出,也没到男孩子似的一马平川的地步,她却无视了这一(有点)明显的特征,微笑道:“再有把扇子就完美了。”
唐非点头,这次表情不太敬业:嗯。
卓文静翘着兰花指,神态妖娆:“非弟,扶着本座。”
唐非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嫌弃,然而还是听话的上前把手递给了她,卓文静十分挑剔:“伞呢莲弟?本座不要晒黑。”
唐非敷衍的用袖子帮她挡太阳,神游天外:莲弟是谁?
卓文静变脸,阴测测的说:“限你十秒钟拿伞过来,不然我用绣花针扎你。”
唐非慢慢的转过头,一脸“你真事多”的表情,无奈的跑到房间里把那把几乎从来没用过的油布大伞找出来,在戏不嫌多的卓文静头顶撑开。
“干得好非弟。”卓文静偏着脑袋,小眼神可纯真了,“本座赏你《葵花宝典》。”
此时唐小非还不知道《葵花宝典》是个啥玩意儿,配合的点点头,接了。
卓文静这个神经病附体的,从头到尾居然完全没笑场。
半个时辰之后卓文静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她和唐非并肩站在西城居民区的某个小十字路口发呆,完全没有看到卷宗记录的发现死者首级的“荒宅”在哪里。
“我们再找找。”卓文静低头沉吟片刻,“实在不行就打道回府。”
唐非:“……”
问个路会死吗?
“不知道不明怎么样了。”卓文静为了避免某种尴尬生硬的转移话题,“想到他很可能已经露馅了,我就有点不敢面对娘。”她真的有些无奈,“我才十三岁,不用那么早定亲吧?”
卓文静手指捏捏耳垂,一脸烦恼,心不在焉的想:就不能招个上门女婿吗?
她理想当中的对象应当是那种温柔的、安静的、笑容干净的文艺青年类型的。她自己是个战斗型的,一丁点儿文学细胞都没有,一直以来都特别佩服那种真正有文化修养的,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这样词汇来形容的学者或者老师。
当然啦,理想只是理想,和现实有着鸿沟一样巨大的差距,如果卓文静真的要结婚,肯定会找个有共同爱好乐趣、要么性格互补的。问题是她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一个人自在惯了,根本接受不了身边突然冒出个对自己管这个管那个的男人,只是想想都觉得忍不了。
唐非撑着伞走在她身边,听到卓文静的话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茫然的盯着虚空出神。
卓文静突然抓着他的胳膊,喜出望外的喊:“小非快看,那是不是我们要找的荒宅?”
唐非懒懒的抬头看了一眼,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卓文静指的究竟是哪个方向,胡乱点了点头,没精打采的。
“累了么?”卓文静转过头凑到他面前来,终于找到目标的高兴被担忧取代,她平时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和唐非胡闹,然而实实在在的关心唐非。唐非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认得他了,说是青梅竹马,卓文静却一直拿他当孩子看,纵容他,喜欢他,后来又因为他的遭遇,同情他,怜惜他。她对唐非更像是一种保护者的姿态,骨子里是温柔、耐心的,实际上却处于绝对的强势地位,唐非在心理上对她十分依恋,潜意识里也愿意服从她,两个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其他人更不可能发觉这种隐藏极深的心理羁绊。
所以当卓文静认真的对他表达关心,极少见的流露出那种成年人才有的可靠与温柔,他觉得自己依然是从前那个伤心了就抽抽噎噎哭鼻子的小孩子。她会耐心的等他哭完,毫无嫌弃的给惨不忍睹的他擦眼泪,擦鼻涕,每天晚上都偷偷跑过来陪着他入眠,在他以为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郑重的告诉他:不要怕,我陪着你。
那是唐非听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比任何动人的话语、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要让他心安的一句承诺。
那一刻开始,他相信自己再也不是孤单一人。
唐非胸腔里那股隐隐约约的难受忽然就消失了,他看看手上的伞,闷闷不乐的低下头,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