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魑,愿赌服输,你为何多出一招?”长云冷冷说道。
苍魑一下子慌了神:“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出来!”
长云冷哼一声:“我说到做到。”
苍魑向着长云的双脚看去。
在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袍下,长云的双足已化作一缕飘渺青烟,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那烟正在不断地向上侵蚀着长云的身体。
再过不久,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魔族没有来生,连下一世再相逢的奢望都不必有。
长云的面容在他眼前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他慌忙伸出手去拉长云,当他的手握住长云还未化烟的那只手时,一柄长剑倏然从后贯穿了他的心脏。
他身形一滞,接着紫黑色的血液便从他的眼、鼻、口、耳中汩汩涌出。
他挣扎着抬手握住那一柄剑的剑刃,握得越来越紧,任由手心的伤口不断加深也不愿放手。
“长云……你……”
他抓住的那个人已经整个化作青烟飘散而去,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竭力想要留住的只是一个幻影,身体的正主正站在他的身后,将他一剑穿心。
“苍魑,我说真话时,你总不信我。”长云缓缓说道,“可我一出月暝阁便会魂飞魄散这一句十足的诳言,为何你偏偏信了这么多年呢?”
苍魑喉中发出低哑的嘶吼声。他吃力地转过头,抬起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竟是想要抚上长云的面颊。
长云也不躲,由着那只冰冷而粗糙的手轻轻摩娑着自己的脸庞。
“这一局,我又胜了。”他沉声说道。
苍魑紧贴着他脸庞的手掌忽然触到了一片湿润的温热。
他错愕地看着长云,只见两行泪无声无息地从长云的眼眶中淌了下来。
“你……为什么哭?”
“长云生前死后,都对人亏欠良多。”长云哑着声音说道,“苍魑,你之心意我知晓了,但终究道魔殊途,还望你收下我这一句抱歉。”
苍魑愣了愣,突然大笑一声。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我不怨你,但是——”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一把推开了长云,带着那一柄穿心而过的剑转了个身,又猛地一挥镰刀向前冲去!
“这黄泉之路,我不愿独行!”
广白察觉到情况不对,将谢川柏交托到秋池手中,快速向前几步。
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苍魑便欺到了广白的身前,挥下镰刀时带起他身上身上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味。
广白刚要提招去挡,苍魑竟突然闪到了他的身后,眼看着镰刀就要对着他当头劈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迅捷如风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广白的身后,由着苍魑的镰刀狠狠劈向他的右肩,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对着面前的魔族领主刺出一剑,再一次贯穿他的身体!
苍魑带着那一股强大的黑暗气息一同消散,而寒声身形前后晃了几下便向后倒去,衣衫顿时被鲜血浸染。
广白转身将寒声稳稳地接住,然后盘腿坐下,让他平躺在自己的怀中,立即掏出一颗九转大还丹给他服下。
不远处的谢川柏看到寒声差一点就见了底的血条一下子被补满,前一秒还悬在嗓子眼的心立刻就平息了下去。
服下大还丹之后,寒声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抽搐,肩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慢慢开始愈合,目光涣散的眼睛也恢复了一些神采。
挨下这么重的一招,血量虽然可以通过吃药来补满,但钻心剜骨的剧痛却是任何补血药都无法消除的。
寒声疼得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唇瓣上溢出的鲜血将他的面色衬得愈加惨白。
他痛苦地皱着眉,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勉强抬起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定定地看着广白,轻声说道:“换了别人,我一样会去挡。”
“我知道。”广白应道。
“只不过……苍魑最后盯上的人恰巧是你罢了。”
“嗯。”
“恰巧是你……罢了。”寒声如同梦呓一般,又将上一句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卸下一切防备,安安心心地阖上了疲惫的双眼。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的眼前浮现的是陶然的面容。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自己,又要让你伤心了。
他想。
☆、愿为湛卢
五人一路千19 难万险,终是攻破了封魔塔。
幻境缔造者身死,幻境便会随之消失,但苍魑死后月暝阁仍在,众人猜想这第六层幻境的缔造者便是长云。
广白小心翼翼地将寒声抱起,带到了其余三人中间。
看到寒声苍白的面容,谢川柏无奈地叹了口气:“都好几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
广白:“……”
凌霄上前去拉着长云的手,眼中难掩喜色:“师尊,封魔塔已破,我们可以一同出塔了。”
长云握了握他的手,慢慢地摇了摇头:“吾徒,为师是已故之人,这残存的一点精魄只可留在封魔塔内,一旦出塔,便会烟消云散。”
“师尊……”凌霄听完这一番话后心如刀绞,望着长云几乎要落下泪来,“那师尊岂不是永远无法往生?”
长云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荒村周围魔气过盛,有我这一部分精魂镇着封魔塔,塔内的妖魔才不会再生。”
凌霄想了想,又道:“只要世间不再存在魔族,这封魔塔便不再需要镇守,师尊便可踏上往生之途,对么?”
长云摸了摸凌霄的头,慨然道:“如若真能盼来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有没有来世,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我明白了。”凌霄道,“凌霄定会让师尊看到一个太平人间。”
他目光坚定,语句铿锵,让长云想起他五岁那年说要与他一样,除魔歼邪,庇护苍生。
“傻孩子,”长云笑着摇了摇头,“为师的夙愿,何时需要你来背负?”
凌霄一怔:“师尊此话何意?”
长云轻叹一声,说道:“你背上的东西已足够沉重,卸下一些,背负你自己的愿望向前走便是。”
凌霄默然不语,似在揣测长云语中深意。
这时,长云转向谢川柏,道:“阁下可否将手中之剑交予我一观?”
谢川柏闻言便将剑递到长云手中,长云接过剑,对着广白招了招手:“广白,你来。”
广白应声化光入剑,由长云双手捧着,重又回到月暝阁中。
外面四人等候片刻后,长云便又带着广白缓步走来,将剑交回到谢川柏手中,说道:“剑已破封,阁下出塔后便可御剑前往云渊万流城了。”
谢川柏轻抚剑身,感受到其中沛然灵力已大不同于往昔,上古神剑再现旧日风采,他不免担心起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驾驭它。
广白走回他的身侧,像是读懂了他心头的顾虑一般,温声说了一句:“我还是我。”
谢川柏侧头看了看他,张了张嘴,还是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罢了罢了,回去再说也不迟。
五人在封魔塔中逗留已久,面对着长云虽都不忍离去,但聚散终有时。
长云袖袍一振,转身背对五人,淡淡道:“诸位不宜在此久留,还请尽快出塔,以免受到塔中残余魔气的侵扰。”
广白望着长云孑然的背影,郑重地说了一句:“这么久以来多谢你,长云。”
长云长叹一声,然后问道:“这些年来,他过得如何?”
广白道:“在你走之后,不算太好。”
长云沉默片刻,然后吐出二字:“吾徒。”
凌霄目光黯然:“师尊……”
“这塔由我一人镇守便可。转告外头百姓,万勿踏足一步。”
他说完之后,没有再回头。
凌霄知道,这一场时隔多年的重逢,很有可能就是他跟长云的最后一面了。
他双膝跪地,对着长云拜了三拜,哽咽道:“师尊,保重。”
长云仰头望着月暝阁上的那一轮弯月,眼中光华流转。
他沉声道:“愿吾徒终为湛卢。”
人这一生须与世间万物一一贴身过招,千般思绪百般愁苦只需一个人懂。
偌大天下,只你明白我。
送君千里终一别,不见杨柳,折枝无处。
这一次,是真的没办法再用“有缘自会再见”来作别了。
谢川柏站在楼层出口处,望着隐入夜色中的高大楼阁,心中不免怅然。
他想,这大概是他穿越到这个游戏世界以来过得最不痛快的一个副本了吧。
出封魔塔之后,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这时候已是深夜,谢川柏望着夜空若有所思。
而广白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浩瀚星空。
此时陶然与荒村所有村民都在塔外等候,见谢川柏四人并凌霄一人安然无恙走出封魔塔,数十人一拥而上,忙去询问他们在塔内的经历。
凌霄告知村民们长云已逝一事,众人在同一瞬间纷纷安静下来,继而齐齐叹惋起来。
陶然几步上前,对着凌霄微微欠身:“请问阁下可是凌霄道长?”
凌霄将他扶起,问道:“阁下是?”
“我叫陶然,曾有幸跟长云师尊学过一些道法。”陶然道。
凌霄恍然大悟,再看陶然的时候多了几分亲近感。他微微笑道:“不知我是该唤你师兄,还是师弟?”
陶然连连摆手:“陶然只跟师尊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不可与凌霄道长相提并论,惭愧,惭愧。”
凌霄也谦让了一句,然后沉声道:“师尊残存的精魄还在塔内,只要封魔塔一日不倒,师尊便一日不可往生。”
陶然望着天边一轮明月,缓缓道:“凌霄道长放心,那一天定会到来。”
谢川柏将系统奖励的如意珠交给了荒村村长。与村民们又交谈了一阵之后,进塔的四人并着陶然、凌霄两人一起回了淮都。
封魔塔风波过去,短期之内,荒村应当不会再受魔族侵扰。
这一夜,谢川柏一行人回到了淮都城中的旅馆,陶然替五人一一疗伤。
此时,广白房内。
广白褪下上半身的衣衫后,陶然瞥见他后颈处有一块很小的火红色疤痕。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广白立即吃痛地“嘶——”了一声。
触摸到那块疤痕的时候,陶然的指尖感受到了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这儿疼?”陶然关切地问道。
待广白应了一声之后,他眸光一敛,低声道:“阿白,你被人下了蛊。”
“我知道。”广白淡淡道。
陶然一边替他身上的其他伤口上药,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落日峡谷对上魔尊化体的时候。”
陶然一怔:“救寒声那次?”
“别告诉任何人。”广白道,“魔尊化体确实在我身上下了蛊,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蛊。”
每一个魔尊化体都带有魔尊本人的意识。魔尊不惜牺牲一个化体也要下在他身上的蛊究竟具有何种效力,他无从得知,也不愿告诉谢川柏他们,免得徒增烦忧。
“我也未曾见过这种蛊。”陶然皱眉,“迄今为止,它可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没有。”广白答道。
陶然思忖片刻之后说道:“我可以不跟川柏和寒声讲,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旦你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任何异样,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广白答应了陶然的要求,然后闭上眼睛,忍受着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带来的细密疼痛。
那夜,谢川柏在广白的卧房外徘徊许久,好几次想敲门,最终却都放下了叩门的手。犹豫再三,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上了锁,然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活了二十多年,几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纠结过。
连自己的心他都还未看明白,想想还是别去把人家的心先搅乱了。
第二天,淮都城为了迎接谢川柏一行人的凯旋,全城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夜幕降临时,人们放起了河灯,一个个莲花状的明黄色灯盏载着淮都人民美好的祈愿,从河流上游缓缓漂来,将河面映照得光影斑斓,两岸一片亮堂。
家家户户都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城中烟花爆竹四起,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寒声坐在岸边,抱着他的龙渊,静静看着陶然将一盏做工精致的河灯放到河面上,灯光将他本就温文可亲的脸庞映照得更加柔和,他嘴角漾开的一抹浅笑看在寒声的眼里,却又如同一颗小石子般投落在他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寒声不由想起在幽玄洞中初见陶然时,他对自己百般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在后来的日子里,亦没有一日不对他万般迁就,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给他取名字的是陶然,会摸摸他的头说他是个好孩子的,也是陶然。
想着想着,他的心脏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恨不得冲到河边紧紧抱住这个人。
这时陶然回过头对他一笑,用他一贯的温和口吻说道:“寒声也来放一个吧?”
寒声定定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陶然看着他,疑惑道:“在想什么?”
寒声道:“你。”
陶然一怔,紧接着寒声又吐出一句话。
“阿然,我也喜欢你。”
在后来的日子里,谢川柏跟陶然提到,寒声对广白的感情是“人少则慕父母”,对陶然的感情却是“知好色则慕少艾”。
而这一刻,星空下有微风拂过,河畔的野花烂漫如同天上的星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主CP互通心意~
☆、诉衷肠
封魔塔,黄泉道尽头,谢川柏与长云相对而立。
“道长,不知这广白剑究竟是何来历?”
“广白原本是灵族一位先祖的佩剑,名为‘擎阳’,后来传于我师尊之手。师尊认为其名过于炽盛,若持剑之人心性不坚,便容易受其影响,于是易其名为‘广白’。我出师之日,师尊将广白传给了我。”
“那么,主人不在场时剑灵不得以真容示人,是否确有此事?”
“嗯?不曾耳闻。”
擎阳,秦扬。
谢川柏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阴差阳错”。
庆典结束之后,谢川柏几人小聚一番说了会儿话便各自回房休息,为明天的行程做准备。
谢川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数个回合之后,神思终于开始恍惚,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后,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实在是淡定不下去了。
春风催开繁朵,埋藏已久的情愫也在春夜破土而出。
夜深时分,月上柳梢头,谢川柏终于还是敲开了广白的房门。
他怀中抱着把剑,与前来开门的广白四目相对时,神情有些局促。
广白道了句“进来吧”,然后转身先行走进了房内。
待广白在桌边坐下之后,谢川柏把剑一放,双手往桌上一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广白,挑了挑眉说道:“我做了个梦。”
广白抬眼看他:“什么梦?”
“梦到阿扬的葬礼。”谢川柏答道,目光灼灼,“灵堂上挂的是他的遗像,棺材里躺的是你。”
广白瞪了他许久,末了吐出四个字:“……不知所云。”
谢川柏再凑近他一些,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底:“你说过,玄琰不在的时候,我就是你的主人。”
“我是说过。”广白觉得今夜的谢川柏很不对劲,“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川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半眯起眼睛:“主人在场,剑灵可以揭下面纱了。”
话音刚落,他就把广白那层覆盖了许久的黑色面纱一把扯了下来,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张熟悉刻骨的面容。
比秦扬要刚毅冷峻几分,两者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从脸型到五官都相似到了极致。
他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单看广白的眼睛从不觉得他跟秦扬长得像,毕竟光从神色来看,两者就已相异,原来是因为许乐那货把游戏里的秦扬设定成了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跟谢川柏记忆里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秦扬当然不会完全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谢川柏真不知道该说这惊喜是非同一般,还是十分坑爹了。
眼前这一位的模样,就是他在现实或在梦里都从未见过的,与他年纪相仿的秦扬的模样。
眉目如画,清冷俊逸。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张脸,谢川柏竟有一种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