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送走了面前的别扭孩子,胤祺松了口气正要起身,一旁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轻握成拳掌心向下,显然是要给他什么东西,顺着手臂向上望去,竟是不知何时过来的四阿哥胤禛。
胤祺一怔,疑惑地伸出手,掌心就多了一块儿叫油纸仔仔细细包着的糖果子。
“昨日……”胤禛本就没什么与兄弟们交谈的经验,只说了两个字便又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才又道:“你今早既没吃什么……吃了这个,好歹能有些力气。”
胤祺把油纸打开,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块牛乳的琥珀糖。宫廷里的小点心做得向来精致,这琥珀糖虽然只是给小孩子的零嘴,却看着晶莹剔透又柔润可爱,仿佛只是看上这么一眼,就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气。
胤祺望着这一块儿胖乎乎的奶白色琥珀糖,又看了看一脸严肃冷静的胤禛,怎么看怎么觉着毫不搭调,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却不知胤禛只一见他这笑容,脸上便又显出些局促尴尬之色,别过头低声道:“要迟到了,我得先去尚书房了——你若是不舒服就好好歇着,不要逞强,身子要紧。”
胤祺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多谢。”
他没有叫四哥,倒也不是对着这么一个小孩子叫哥别扭——他前世生得面嫩,三十几岁了打扮打扮也还能显出几分少年感来,演戏的时候情节需要,对着二十出头的小鲜肉叫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可是现在,他却偏偏就不想喊出这么个顺理成章的称呼。
或许是因为——如果按照历史的话,这个人将来在继位之后,会把他的亲弟弟夺名夺爵圈禁宗人府,把他的母妃逼得无路可退郁郁而终,也害得他被锁在那华贵却冰冷的王府里,不敢迈出一步,最终近乎自暴自弃地放任自身病重而英年早逝的吧。胤祺想着前世剧本里他独自躺在王府里头等死的那一幕,望着面前那个瘦小孤僻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了看掌心躺着那一块牛乳糖,忽然摇了摇头,极轻地笑了一声。
自己什么时候竟还多了个杞人忧天的毛病?那一位雷厉风行狠辣果断的雍正帝,现在还不过是个给块儿糖都脸红的小孩子罢了。只要他好好地一步步走下去,那个所谓的历史根本就不会发生,又怎么能把那些从未发生的事,强加到这么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随手剥了油纸,将那一块糖扔进嘴里,浓郁的奶香立即自口中弥散开来,叫他的精神仿佛也随之一振。
历史是可以改变的——那些长远的未来可以改变,而眼前的生死,自然也一样可以。
“阿哥可觉得好些了?”纳兰见他气色已然恢复,浅笑着温声问了一句,又扶着他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刚皇上派人传了口谕,要去寿康宫用午膳,叫成德结束了课业便直接把五阿哥送回去。若是阿哥觉着不要紧了,我们就一块儿回去罢。”
“只是一时头昏,早就不碍事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任纳兰领着他的手往校场外走。他记得在前世的剧本儿里头纳兰是暮春时病死的,算算时间也不过还剩三个多月,要是真有什么病,现在怎么着也该有兆头了。可在他看来,纳兰显然还是神完气足颇为健康,握着他的手比他还热乎,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回了寿康宫,康熙正陪着孝庄闲话儿。纳兰虽是侍卫,却也毕竟是外臣,只走到门口便止了步。胤祺脱了外衫快步进门,利索地给面前的两尊大佛请了个安,康熙便笑着招了招手:“小五儿,来皇阿玛这儿来。”
“诶。”胤祺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快步跑了过去,却在马上要到的时候一个急刹,反倒向后跳出去老远,抬手下意识捂住脑袋:“皇阿玛,先说不准再打脑袋了!”
“下次打你的屁股!臭小子,成天介一肚子的心眼儿,真不知道是随了谁!”康熙笑骂了一句,看着胤祺终于放下心凑过来,抬手便作势要敲。胤祺一拧身便钻进了孝庄的怀里,委屈至极地控诉着他这个便宜老子的劣迹:“老祖宗,皇阿玛说话不算话!”
胤祺进来之前,康熙不知正与孝庄说着什么,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厉害。叫他这么一胡闹搅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孝庄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搂着怀里的重孙子不放手,笑着故作正经道:“松昆罗放心,你皇阿玛要是再敢打你,你就来跟哀家告状,有哀家来给你撑腰。”
祖孙三人又笑闹了一阵,直到将这屋子里原本积郁盘旋着的郁气搅得七零八落,胤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此前真正叫他心神巨震的,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历史上纳兰容若的死,更是因为他隐约记得——纳兰容若的死是跟皇十三子胤祥的出生前后脚挨着的,而十三阿哥才刚降生没多久,紧接着就是孝庄太后崩,享年七十五岁,举国同悲。
七十五岁,即使在现代,这也已能算得上是高寿,更何况是在平均年龄不过三四十岁的古代,已算得上是十足的喜丧善终了。可胤祺却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位真心疼爱着他的老人这样走完这一生,既然苏麻喇姑可以得九旬高龄,为什么孝庄不能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这样的执念几乎叫他入魔。自重生以来始终浑浑噩噩的疏离仿佛被重重击碎,他一定要尽全力守护这一位老人,所以他必须要证明——他有能力改变历史的轨迹,改变周围的人,有能力叫一切都变得更好。
现在看来,孝庄的气色还很不错,身体也很健康。胤祺知道的养生秘诀并不多,也无非就是饮食清淡心情舒畅,平日里多活动,尽量不要生什么大病之类的——至少这几条,他已下了决心,一定都要严格地做到才行。
毕竟——这或许也已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了。
康熙今日特意过来,自然也不只是为了陪太皇太后说些闲话儿,更是为了昨晚那几乎惊天的密辛。孝庄心中也清楚他的来意,说笑了一阵便推说疲倦打算小睡一阵会儿,将这一对父子轰进了胤祺的小屋里,又特意斥退了旁人,只留下一个苏麻喇姑守在门口,好叫他们放心地说话。
“皇阿玛……”一进了屋子,胤祺的面色就忽然严肃了下来,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衣袖。抿着嘴憋了半晌,直到小脸都憋得通红,才咬着牙低声道:“儿子……儿子昨晚,好像又做了那种梦……”
康熙闻言面色也是微凝,俯身将他抱到了炕上坐下,心中竟无端的生出几分紧张来,顿了顿才缓声道:“梦着了什么?”
“梦着了谙达……”胤祺抿了抿嘴,皱着眉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阵,才又继续道:“谙达像是生了重病似的,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周围的人都在哭……”
康熙目光一跳,心中不由沉了几分。既然胤祺说了梦着的是他自个儿的一生,他当然也清楚,一个六岁的孩子经历的事无非就是这深宫里头,他眼巴前儿能看见的这些人,自然不可能给他说出个沙俄葛尔丹什么的来,所以虽觉紧张,却是好奇期待居多,不曾想过会是什么太大的事。却不想这小子一张嘴,居然就跟他说成德要病死了。
他欣赏纳兰成德,不只是因为那人的倾世才华,更是因为那温润如玉又纯良端方的性子。成德少时就时常入宫陪他谈论诗文,他自然很清楚,这个人虽然是明珠的儿子,心性却和他那个醉心权欲的老子南辕北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成德放在自个儿的身边,一来是能陪他闲话散心,二来也是这良善到有几分天真的性子,他不放在身边亲自看着,只怕这人迟早要被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们挤兑欺负得无容身之地。
明明那人还好好地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今早还教了这几个小阿哥骑射,看着也没什么病灾不适——怎么就要病死了?
这种事毕竟太过悬乎,他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拿不准——究竟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第20章 造化
“这次的梦和上次不一样,朦胧得很——儿子猜着,只怕不是这几日的事儿,还要过一阵才能见苗头……”
胤祺犹豫着轻声开口,又迟疑了半晌才道:“要不……皇阿玛先叫太医给谙达诊一诊脉?就算诊不出什么,也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倒也算是个主意。”康熙摸着下巴寻思了一阵,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朕回头找个时机,叫太医给他看一看。若是万一准了,依朕看他如今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只要及时延药医治,想来也来得及。”
活蹦乱跳——胤祺忍不住脑补了一番康熙眼中的纳兰容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大拍马屁道:“皇阿玛圣明,这主意实在万无一失。”
“臭小子,和哪个奴才学的,居然也油嘴滑舌起来了?”康熙顺手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又一把按住了正蓄势跳起来抗议的儿子,开口时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得意来:“不用喊了,你老祖宗又不在这儿,朕该打还得打。”
“……”胤祺望着面前的康熙一时无语,只得含恨默默坐了下去。父子俩都默契的不愿多提这件事,东拉西扯地胡侃了一阵,胤祺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来,随口道:“对了,不知二哥的病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他也只是受到了今儿几个兄弟的影响,觉着自个儿也应当关心一下兄弟,便随口问了一句。却不成想康熙的脸色竟忽然微沉,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偶感风寒,养上两天也就没事了。”
胤祺皱了皱眉,忍不住觉得事情仿佛有些蹊跷——毕竟这一位太子可是康熙亲自带大的,情分绝不比寻常阿哥,按理就算是咳嗽几声,康熙都一定会紧张得要命才对。而昨夜的反应也确实差不许多,一听说太子生病,康熙连听他再解释什么的心思都没了,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可见这一份焦急关切绝非作假,也根本用不着作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竟能让康熙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皇阿玛还在这儿跟儿子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儿——还不赶紧去看看二哥好些了没有?”
帝王心理学胤祺未必掌握得多准确细致,但人性心理学他却是清楚的。一时的恼火,暂且的冷落,甚至失望灰心连面都不愿见,这些情绪在发生的时候自然都是真实的,可消泯的时候,却又可以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除非到了彻底死心绝望再无期待的地步,只要心中还存着可以原谅的念头,其实许多当时以为无法原谅的伤害,在长远看来都根本算不得什么。
世人大都如此,而愈亲密的关系,则更是愈加逃脱不了这个魔咒。父母对子女的天然怜爱,就像一条百炼精钢拧成的钢索,刀砍斧劈都是断不了的,甚至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个。除非真拿着那能灼死人的烈火灼炎不歇气儿地烘熬煎烤,发着狠的往死里逼迫,否则是很难彻底斩断这一层至亲至密的联系的。
虽然不知康熙是因为什么在生太子的气,但胤祺心里却十分清楚——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些个皇子阿哥里头能让康熙真真正正当作自己儿子的,也只有太子胤礽一个人。
皇阿玛皇阿玛,康熙对着太子的态度,无疑是最远离“皇”,而最贴近“阿玛”的。若不是太子到后来实在作大死作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绝不会真舍得把他废掉,甚至即使要废,也是纠结至极地反复了两次,在废了太子之后也依然心心念念地护着这个儿子,还在临终之前特意嘱咐胤禛,务必要善待废太子。
这一份情分,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就能抹消的。胤祺对太子胤礽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他却无疑已十分清楚的意识到,眼下康熙不理病着的太子,却跑到寿康宫来跟自个儿说话,就跟前几天康熙故意淡着他,却没一点儿动静就准了佟家的抬旗一样,总结起来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到有几分幼稚的理由——无他,赌气而已。
现在赌的气,都是将来后悔的时候赔的礼。胤祺心里头十分清楚,康熙要不了两天就会心软,到时候就会后悔这一番冷着太子的举动。而他这个在皇阿玛赌气的时候被挑中了用来作势的儿子,到时只怕也得跟着被卷在这一份悔意里头,同样没什么好日子过。
康熙这还是头一次被自家儿子不由分说地推出屋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时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臭小子居然敢往外轰他,还敢把他的话说成是“有的没的”,真当自个儿不敢揍他不成?
“二哥现在正生着病,身上肯定难受得不成。皇阿玛不去看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东宫里头,心里准定更难过……”
忤逆犯上的臭小子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张开双臂拦着他不准进屋,脸上带了几分淡淡的血色,胸口快速地起伏着,眼里竟隐约显出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落寞伤感来。康熙心里头一颤,忽然就想通了几分——这孩子准也是想起了他自个儿过去生病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难受,一样的寂寞,眼睁睁地盼着瞅着,可就是盼不来皇阿玛见他……就像当年紫禁城外的简陋草屋里,那个一度重病垂死的小阿哥一样。
被胤祺的懂事贴心日渐冲淡的那一份自责,忽然就又无声无息地蔓上心头——若不是这一次的火灾,若不是这孩子福大命大地活了下来,他或许也会像他那位皇阿玛那样,一直的错下去罢……
康熙收敛了心神,忽然半蹲下身轻轻抚了抚胤祺的额顶,缓声道:“可朕也同样是你的父亲。关怀太子却冷落了你,你心里就不觉得难过么?”
“儿子又没生病,哪是能这么比的?”胤祺一脸的理所当然,仿佛他问的不过是一句全然无用的话,“儿子们有十来个,皇阿玛却只有一个,整天还有那么多的折子要批,那么多的国事要管,哪能谁都细细地关照到了?无非就是这个病了便多问几句,那个伤了就多陪几天。儿子打小听老祖宗讲外头的故事,寻常百姓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古就是这个理儿,本就没什么可稀奇的。古语说得好,那个,那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康熙从未想过一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心魔竟会被自己的儿子所宽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轻松来。只是前头尚且又是安慰又是触动地感怀不已,听到后面这小子却已开始满嘴胡诌,一时只觉哭笑不得,连原本的感慨也被尽数冲散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照着这臭小子的脑袋敲下去:“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是能用在这儿的么?念的书都叫你就着饭吃了!”
“皇阿玛——儿子还没念书呐!”胤祺捂着脑袋大声叫屈,康熙也是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自然不肯承认是自个儿理亏,愈发理直气壮地又拍了一巴掌:“那就给朕去念!就这么定了,明儿修习完骑射,就跟着别的阿哥们一块儿去尚书房!”
胤祺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家暴成瘾又蛮不讲理的皇阿玛,张口结舌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康熙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仿佛确实太不讲理了些,当即抬腿就走,绝不给这个永远执着于跟他讲理的臭小子半句叫屈的机会:“依了你的意,朕去看太子就是了!明明就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好事儿,看看让你这臭小子一胡搅蛮缠,都成了些什么四六不通的胡话……”
苏麻喇姑站在一旁,无声地笑出了眼泪。胤祺望着康熙脚下生风的背影,一脸悲壮地看向笑弯了腰的苏麻喇姑,指着自个儿颤声道:“苏麻嬷嬷,这能赖我吗?”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康熙脚下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绊,走得竟是比刚才更快了。
一边走着,心里却已化成了一片柔软,连脸上也仍带着不自知的温暖笑容。这孩子仿佛是上天赐下来叫他欢喜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他在一块儿,心情就会莫名的轻松舒畅,随便找个由头敲上两把,打个几巴掌,看着那孩子跳着脚的叫屈,就像是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直撞进他心口,烫得人熨帖至极——虽然总是执着地要同他讲道理,可那些道理却没一条是叫他为难的,反倒总是能莫名地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或觉释然,或觉宽慰,再配上只属于孩子的一本正经和气急败坏,总是叫他忍不住就想要微笑。
直到出了寿康宫的大门,康熙的脸上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吩咐了梁九功摆驾东宫,原本积郁在心口的淤塞早已不着痕迹地消散干净,心情畅快不已,连这阴沉得几欲落雪的天气,都显得明朗可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