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谢万岁爷!能叫万岁爷喜欢,也是小五的福气……”
宜妃心里又惊又喜,康熙左一句“小五儿”右一句“臭小子”,里头的宠溺亲近之意,她可是听的真真儿的。更不要说还特意下了恩典,准她与儿子见面,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接连而至,竟叫她欢喜得有几分恍惚了。
清宫里头有规矩,嫔妃生下的阿哥不准养在身边,还没断奶就要被抱走,有专门的奶娘跟教养嬷嬷照顾,是而许多嫔妃跟儿子一年里也见不着几回面。她在翊坤宫里头,得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的难以确切,早已提心吊胆了不少的日子——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生来就受了大委屈,又几番的历经生死,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当额娘的岂会不跟着欢喜?
康熙望着她眼里的惊喜光亮,下意识琢磨着明日那臭小子见了额娘时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唇角便不自觉地挑了起来,轻笑着缓声道:“你本就是个懂事识大体的,这些年来只有叫朕欢喜的时候,从没叫朕着恼过。如今你这儿子也是随了你的性子,心大得厉害,就跟从不懂什么叫吃亏一样——有时候实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这要是将来真跟人争斗起来,还不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朕也只好仔细点儿拢在身边,跟护着你似的护着他了……”
这话一说出来,几乎就已是某种极为稳妥的保证了。宜妃抬头迎上康熙眼里的笑意,眸中水意莹然,却仍是浅笑着盈盈拜倒:“臣妾——谢万岁爷……”
第23章 挑衅
次日一大早,胤祺就特意早早地到了校场守着。
提心吊胆地守了半晌,总算见到了那个远远走来的身影。来人身形高大,走起路来也是龙行虎步威风至极,显然绝不可能是纳兰,少说也得是个什么銮仪卫之类的场面人物。
直到这时,胤祺才总算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也略略安定了几分——既然来的不是纳兰,就说明康熙确实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甚至也确实查出了点儿什么来。接下来他要等着确认的,就只剩下那位天妒英才的纳兰容若,究竟能不能熬过明年暮春了。
“可是五阿哥?”
那人大步走来,一见到胤祺目光便是一亮,再细一打量,眼里便露出几分欣赏之色来:“眼含精光,神蕴天成——怪不得阿德总说五阿哥是个练功夫的好料子,这话实在是半点儿都不虚的。”
胤祺被他话中对纳兰的称呼引得有些好奇,冲着他一拱手道:“学生胤祺,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在下曹寅,见过五阿哥。”
来人并未冲他拱手还礼,反倒是一拍袖子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报出的名字却叫胤祺一时几乎失笑——这才穿过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倒是快把这传说中红楼梦的原型人物都见全了。
和出身勋贵的世家公子纳兰容若不一样,曹寅家里是内务府出身的世代包衣,说白了就是世代伺候皇室的奴才。曹家一代比一代走得高,而曹寅自个儿也是颇为争气,才十七岁就当上了康熙的近身侍卫,后来更是外放江宁织造,曹家一时显赫至极。在后世,不少红学家甚至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曹家就是《红楼梦》里头贾家的原型。
眼前的青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和纳兰仿佛是天生的富贵风雅不同,曹寅身上见不到多少贵气儿,却也并不显得卑躬屈膝。言语踏实气度坦然,一身的精干英武之气,怪不得将来也是一方重臣的料子。胤祺颇有几分欣赏意味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含笑负手微仰了头道:“曹大人不必多礼,既是代纳兰谙达之职,胤祺自当以见师之礼相待。”
他这也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自打穿过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正正经经地对着他打千儿呢。演上位者演多了的后遗症,一见着对面行礼就下意识的先把谱摆起来,管他背没背下来台词,气场是绝不能弱的。在摄像机下头,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会被放大,清装剧原本就最重体面气势,要是演主子的蔫头耷脑的没精神,导演可是要摔杯子骂人的。
他这儿一习惯使然不要紧,曹寅心中却是不由微震,望着面前这位面容稚嫩的小阿哥的目光也变了变,竟是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意味。
他们曹家的看家本领跟别家不同,打小学的全是伺候人的功夫。怎么看人家的眼色,怎么体会上位者的脾性,怎么揣摩主子的心思——这些东西看上去很是没什么出息,可满朝的大官儿处心积虑要琢磨的,不也还是怎么伺候皇上?在这种事上,他们曹家无疑有着天然的优势。
原以为不过是哄着几个不懂事的小阿哥练练骑射罢了,唯一要打点起精神应对的,大抵也是养在贵妃娘娘膝下的那一位四阿哥胤禛。却不想这位多年来默默无闻的五阿哥,身上的这份气势居然威而不怒浑然天成,比起那一位太子——竟也是丝毫不遑多让……
曹寅不着痕迹地打了个颤,忙收回了几乎有些僭越的念头,只是对着胤祺时的态度愈发尊敬了不少。
察觉出他态度的变化,胤祺才反应过来自个儿闹出的乌龙。虽觉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这么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份恭敬,心里却暗暗给自己敲了个警钟。
皇子在在宫里的交际面其实很窄,能见到的人实在不多,无非就是成天照面的几位长辈,外加成堆的宫女跟太监。对着那几位长辈自然用不着装出这种欠揍的样子来,而下头的太监宫女又不会多想什么。唯一见到的一个算是半臣的纳兰,却又是天生洒脱不拘尊卑的性子,是以他竟从不曾对自己随意便可拿捏的这一份气势有过客观的认识。
这次不过是一时走神,叫曹寅一个人见到也就罢了——若是将来不小心叫什么了不得的人觉察出来,再胡扯出个什么鹰视狼顾帝王之相的,他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和以混日子为要务的纳兰不同,曹寅对这几位阿哥的课业要求还是颇为严格的,不只要练习开弓的力度,还要求频率必须足够快。一早上的课业下来,几个小阿哥的胳膊都是酸软无力,垂在身侧不住地打着颤。胤祐苦着脸凑到胤祺的身边,扬起不住发着抖的手,倒吸着凉气抱怨道:“这下可好了——过会儿去尚书房,还怎么写字?”
“来,给你揉两下。”胤祺撸了把袖子,一把拉过他的手臂,使了些力气不住地替他上下揉搓着,一边轻笑道:“这种时候不能歇着,要不然你这胳膊三天都抬不起来。自个儿多攥攥拳,适应了这种感觉,等习惯了,你的劲儿也就变大了。”
前世几乎每天都在健身房里的挥汗如雨的胤祺,在这种事上头,无疑有着极为丰富而靠谱的经验。
胤祐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小哥哥柔和而耐心的侧脸,胳膊上不时的传来一阵阵难挨的酸疼,却分毫赶不上心中的委屈酸楚——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残废阿哥,谁都不把他真当回事,连那些个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们都懒得给他几分好气儿,兄弟们更是从来都冷眼以对。他自个儿也这么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却也养成了一副刺猬似的尖锐性子。
这还是头一个愿意耐心陪他说话,会主动关切他的人,也是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照顾关怀的滋味——曾经期盼了那么久,久到早已不再妄想的温暖,却在一个比自个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身上得到了。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反倒是从心底里往上泛着强烈的委屈,委屈得几乎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外冒的眼泪。
胤祺望着面前死咬着下唇抽噎个不停的胤祐,仿佛又看见了前世那些倔强敏感得要命的孩子,眼里的光芒便真实而温暖了不少。微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掏出帕子替他把眼泪细细擦干,又柔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一会儿眼睛肿成个大桃子,小心被人笑话。”
“我才没哭呢!”胤祐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又红着脸低声含糊道:“校场,校场风大,沙子迷了眼了……”
“好好,我知道了——校场风大,沙子迷眼了。”胤祺含笑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着道:“走吧,我今儿和你们一块儿去尚书房,跟你们一起念书去。”
“真的?”胤祐目光一亮,忙拉着他的手往校场外跑。胤祺也只是含着笑任他拉扯,兄弟俩挤到了一个暖轿里头,一路上说笑着些闲话儿,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尚书房。
胤祺还是头一次来这皇子们念书的地方,下了轿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就听见身后一个颇有些油滑的声音笑道:“哟,这不是五阿哥吗——怎么没叫伺候你的嬷嬷抱出来?小心再一头扎到永定河里头,咱们哥们儿人小体弱的,可没人能捞你上来!”
来了来了!胤祺不慌不忙地转身望去,心里头不仅不觉恼火,反倒隐隐有些兴奋——自打他穿过来,这日子就过得顺风顺水,唯一勉强能够得上档次的风波就是被贵妃扔水里,捞他上来的还是他那位便宜皇阿玛。期待已久的宫中倾轧捧高踩低的戏码总算姗姗来迟地上线,空有一身丰富的宫斗剧主演经验,却始终苦于无处施展的昔日影帝无疑感到十分欣慰。
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明明相貌也还算得上端正,却偏偏要做出一副不伦不类阴阳怪气的样子来,叫胤祺不由想起前世的学校里那些明明没什么底气还要强装大爷的小混混,靠恐吓那些乖宝宝找点儿存在感,却大多数都会悲壮地牺牲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
能在这尚书房里的半大少年,不是皇子阿哥,就只可能是谁家的伴读。三阿哥的伴读他都见过了,可以肯定没有这么一个人,再小些的阿哥又没到配伴读的年纪,看来无非就是大阿哥或是太子中的一个——可是这两位小爷又和他无冤无仇,平白的叫人难为他,又是图的什么?
心里头虽然纳闷,可胤祺的脸上却依然是轻轻浅浅的平静笑意,目光淡淡落在那少年身上,唇角微挑。他本就生得清秀,含笑垂眸间,竟是颇显出几分温柔清和的意味来:“昔日大唐三藏万里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度弱水河尚有巨龟驼负。想来我就算真掉进了永定河里,你也是能把我送上来的……”
第24章 逼迫
胤祺的话音方落,边儿上几个年纪小的阿哥就都忍不住偷笑起来。那少年的面色蓦地一沉,眼里带了些恼怒的神色,厉声道:“你竟敢说我是——”
他说了一半便忽然反应了过来,忙把剩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胤祺却只是诚恳地望着他,依旧浅笑着温声开口,还体贴地帮他把剩下那半句也补了完全:“我没说你是永定河里的王八,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这话一出,三阿哥忙转身轻咳了几声掩饰着笑意,七阿哥胤祐更是已笑得直不起身来,边上几个才刚开始启蒙的小阿哥也是一片哄笑。连一向严肃沉默的胤禛,嘴角竟也是不由得微微挑起,眼里便蔓延开些许促狭的笑意。
只要不是兄弟们不顾情分的把彼此往死里坑,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胤祺还是颇有兴趣参与的。更何况他从前世开始,就一直对这一句经典的京骂念念不忘,总想找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过把瘾——谁叫他生得太过端正斯文,即使是有机会演诸如侠王十三阿哥类的角色,导演对他的定位也永远是儒雅为主风流为辅。更有甚者,往往为了迎合观众们“爱他就要虐他”的奇怪恶趣味,凡是他接的戏,十部剧里头有九部都得是隐忍憋屈挨欺负,时不时再来个拷打囚禁,吐血吐得都练出技术来了,这肆无忌惮痛快骂人的事儿,简直想都不要想。
“他是太子的伴读,索相的嫡长孙,赫舍里巴白。”
一片哄笑声里,有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进胤祺耳中。转身看去,胤禛正站在他身后,眼里淡淡的关怀之色叫他心中微暖,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多谢,我知道了。”
胤禛没有再多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胤祺转过头望向那个气得面色通红的少年,心里却愈发觉得迷惑不解——他昨儿可是好不容易给他那位皇阿玛搭了那么大一个台阶,叫他老人家几乎是顺着坡一路滑到东宫,跟太子尽释前嫌去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总得有点儿苦劳,可这一位太子伴读又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第一天就跳出来针对他?
“五弟好口才啊……这尚书房,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屋里头又走出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胤祺抬头望去,眼前的少年容貌英俊气质清贵,一身耀眼的明黄色冠服,上头绣着精致的四爪游蟒,负了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眼里竟也很是带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威压——这也就用不着辛苦他再猜了,皇子按例是没资格穿明黄色衣裳的,也只有康熙这个惯孩子家长,居然纵容太子越礼着明黄色衣饰,本来挺好的一孩子,就叫他老人家这么活生生的给彻底惯坏了。
在前世,胤祺还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少年身上能有这样的气势。哪怕是那些被人们所戏称为“太子党”的高官巨贾的后代们,身上的气度也绝比不上眼前这一个少年分毫。
这一份雍容尊贵,无疑是需要用一个国家才能滋养浇灌的。这是整个大清朝倾举国之力,由一国之君手把手精心培养出来的准帝王。虽然早就知道历史的发展,但直到真正见到太子的这一刻,胤祺才头一次真正隐约触碰到康熙屡废太子时那一份纠结与懊恼的心境。
那个人毕竟已在太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精力与太重的期望,重到他几乎已完全输不起。除了太子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登上帝位,都无疑是在毫不留情地嘲讽着他的失败,可为了大清江山不至倾颓,他却又不得不亲手将那个精心培养的太子彻底废掉,把原本几乎已注定属于这个儿子的皇位,咬着牙交到另一个他几乎从不曾正视过的儿子手中这样一份极端苍凉无奈的心境,胤祺虽然不可能亲身体会,却也隐约能觉出其中的绝望来。感慨之下,他对这一位将来注定走上绝路的太子却也生不起多少恶感,反倒是隐隐约约生出些惋惜和同情。
只不过——这些却都是太久以后的事了。胤祺收回纷乱的思绪,再看向太子时,清秀的小脸上已只剩下清澈乖巧的笑容,端端正正地一揖到底道:“见过太子哥哥,胤祺初来乍到,不懂得规矩,还请兄长教诲。”
太子却是全不曾料到他的问候竟如此有板有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却又迅速沉了下来,微寒了声淡淡道:“难得你有上进之心,又是头一次进学,孤也就不怪罪你今日的违礼之处了。巴白,教教他该有的礼数。”
“嗻!”巴白应了一声,得意地望了一眼胤祺,一拍袖子朝着太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千儿:“奴才巴白,给太子爷请安!”
“狗仗人势的奴才!”胤祐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扯住胤祺的衣袖低声道:“五哥,你休要理他,他是太子的奴才,可我们是太子的兄弟!”
“不可胡说。”胤祺抬手照着他的额顶轻敲了一把,缓缓向前迈出了一步,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虽然按理皇子见太子确实该行半君礼,可一来他们这些兄弟年岁都还小,不该这么早就因礼节而生分,二来满人入关时日也尚短,对这些礼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那些汉家王朝,往日里兄弟们见面,显然是用不着做这种奴才主子似的礼数的。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太子这儿显然是在给他下马威立规矩呢?
只不过——为了压制一个不过六岁的小阿哥,却用上了这样的手段,就实在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就像是上学的时候学生干部张嘴闭嘴的告老师一样,无非是以势压人而已,有用归有用,却难免要给人些狐假虎威的感觉,一般不到实在要紧的关头,是不该随随便便用出来的。用得多了,自然也就叫人家看轻了。
“是臣弟疏忽了。圣人有言,天地君亲师,这君还是在亲前头的,君臣也自然该在兄弟前头。”
胤祺淡淡地笑着,语气轻缓柔和,神色也平静而坦然。以他的心理年龄,实在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就像前世遇着了那些派头大又锋芒毕露的童星,当前辈的总得有些风度一样,面对眼前这个不知为什么一上来就针对着他的太子,他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实在懒得多计较什么,该低头的时候低一低头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