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上的,也是灵魂上的,恶念渗透进体内,寻找它的同类。
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纯白无暇的人类,苏泽浅的心底自然也有不可告人的阴私——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苏泽浅只觉得浑身冰凉,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倒了下去,更没有听见殷商、桃木在喊他的名字。
浑浑噩噩中,苏泽浅听见一个声音说:“哟,你倒是没什么阴暗心思嘛。”
在阅尽人心黑暗的鬼王眼中,苏泽浅那点坏念头实在是小儿科。
“不过啊,”那个声音饶有兴味的笑起来,“你对莫洵的感情倒是真深啊。”
在剧痛与寒冷中,莫洵的名字神奇的让苏泽浅找回了一点意识。
恢复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握紧剑。
“泽浅!”
“苏泽浅!”
年轻人听见了周围焦急的喊声。
神智的恢复让苏泽浅更清晰的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他想回应,却连嘴都张不开。
他瘫在地上,无法移动的视野里是上方的光纹结界,结界那一头,鬼王对莫洵说:“你说你不在乎人类的生死。”
“那么这个人类呢?”
第三十六章
莫洵顺着鬼王的示意往下看去。
阻隔了天师视线的结界在他眼中形同虚设,苏泽浅的痛苦他看得清清楚楚。
殷商在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泽浅脚腕上的黑气没有蔓延,却也不像其他被及时救回来的天师那样能被净化。
桃木用枝条在苏泽浅小腿上圈了一圈,辟邪木多少能挡一挡:“这不一样!攻击其他天师的是鬼王分.身,而这个是鬼王本身!”
“为什么?”李木冷静的问。
桃木一噎,甘草的声音从头顶的树上传来:“因为他是苏泽浅啊!”
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把草药,从树上跳下来:“敷在他伤口上!”
“鬼王本身?它还能分出力气来对付我们?”钟老紧皱着眉头。
苏泽浅被攻击后,天师立刻放出了能用于照明的符咒,深林间亮如白昼,黑烟无处可藏——除了攻击了苏泽浅的那道黑烟,根本就没有第二道。
鬼王对付莫洵是全力以赴的,它不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天师,它只针对苏泽浅。
“阿浅。”张老没有错过那道声音,那显然是个昵称,“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谁这么叫他?”
张老说话的时候,李木的注意力在桃木和甘草身上,两个草木精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老问完,李木就答了:“莫洵。”
桃木和甘草依然没反应。
“莫洵?”张老重复了遍,没了下文。
李木于是下了结论:鬼王针对苏泽浅是因为他本身,不是因为他和莫洵有关系。
殷商不关心这些:“怎么才能把黑气弄出来?”
桃木和甘草对视一眼:“鬼王自己离开,或者苏泽浅靠自己的力量把它逼出来。”
莫洵在看下面的情况,鬼王好整以暇的等着:“用功德水换苏泽浅的命,你考虑一下。”
莫洵收回视线,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不换。”
黑沉沉的长棍划过半圈,末端在空中掀起透明的涟漪,凌空而立的莫洵仿佛站在水上。
年轻的男人提棍出击,在交谈的过程中,两人没有停下交手。
鬼王凝出了五官清晰的人形,又一次格下了莫洵的攻击,金、黑两色光芒相交,无形气波四扩,玄龟守着结界一阵波动。
时光漫长,无论是莫洵还是鬼王,都已经没有最初时一招一式便是毁天灭地的威能了。鬼神衰弱,魑魅魍魉随之衰弱,而越来越依附所谓科技的人类同样在衰弱,那两人打起来,虽然毁灭不了这方天地,却依然能让万千生灵在瞬间灰飞烟灭。
所以老王必须支起这个结界。
衰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加深,终有一天人类会凌驾于鬼神之上。到了那一日,以莫洵为首的一众山里人必然会退隐至某个角落,再不能对世事造成影响,而封神大阵也将于同一时间失去效应,因为那时的鬼王已经没有威胁了。
千百年前,人类和鬼神的关系要比现在亲密的多,人与鬼可以坐在一处饮酒行令,也可以成就一段花前月下的情谊,奈何桥上人与非人,相对一礼,感谢对方一世护持,互许来生的故事也屡见不鲜,哪像现在——
两者间隔着满满的敬畏与恐惧,日渐驰离。
然而这是天道所驱。
莫洵对人类的漠视是对天道的顺应,然而鬼王,从来都是逆天而行的。
就像莫洵不明白鬼王为什么一定要篡权夺位称王称霸,鬼王也不懂莫洵的食古不化——为什么一定要顺着天道的意思呢。
以前的说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更简洁的概括是三观不合。
既然如此,两人见面就只有一个结果——打。
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白在山上看得胆战心惊,封神大阵还没解除,鬼王就已经这么强了,如果封印彻底破碎,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又一次短兵相接,鬼王和莫洵被冲击力向两边推开,莫洵长棍后顶,止住去势,蓄力又向前冲去。
鬼王则没管自己后滑的趋势,以防守的姿态,等着莫洵过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翻转,掌心向下,细如发丝的一线黑烟刺破结界,落了下去。
那细细一道黑线在白昼般的照明下,依然逃过了众人的耳目,然而苏泽浅却察觉了。
渐渐习惯了疼痛的年轻人神智愈发清明,他勉强抬起手腕,持剑向下一斩——
铮——!
利刃相交之声让人头皮发麻,众人以为苏泽浅的动作是疼痛下的挣扎,没想到却真的斩到了什么东西——他们到现在依然没发现是什么东西!
脚踝上的黑气依然是那一小节,但年轻人的身体内部已被蚕食殆尽,黑烟掩去了灵力脉络,苏泽浅内视时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沉沉的黑色中有声音在问:“你那么喜欢莫洵,那么相信他,但你知道莫洵一直在骗你吗?”
那声音问:“你想知道莫洵到底是什么吗?”
苏泽浅知道自己该拒绝,对自己说话的是鬼王,是敌人。
可他没法抑制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我想。”
“只要你想,事情就好办了。”
细如发丝的黑烟陡然膨胀,埋伏在苏泽浅身体里的大量黑色与之呼应,如蚕茧般,结结实实的把苏泽浅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中抽离的感觉让苏泽浅彻底脱力,从灵魂中涌出的脱力感甚至压过了*的疼痛。
“来看看吧,莫洵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句话落下,苏泽浅就失去了意识。
“泽浅?!”
黑烟的出现与消失只是一个刹那,然而殷商守着的年轻人却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呼吸的苍白尸体。
“魂……”一旁的桃木喷出了一口血,刚刚的刹那,他和鬼王直接交锋,“被拘走了……”
甘草不许受伤的桃木多说,将一把中药塞进了他的嘴里。
殷商急道:“魂被拘走?拘去哪里?”
是谁拘走了苏泽浅的魂魄已经不用问了,至于去了哪里……
桃木抬头向上望去。
苏泽浅失去意识的时间非常短暂,短到他意识到了自己有一个瞬间失去了意识。
回过神来,年轻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梦中飞翔。这样的感觉同样只维持了一个瞬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猖狂大叫:“你确定不换?”
苏泽浅终于反应了过来。
在广场上看时云遮雾绕的山峰宫殿就在不远处,他能清楚的看见瀑布边上的白色人影。此刻他被人掐着脖子悬在半空中,脚下踩不到实地,却也感受不到重力。
掐着他脖子的人,在用他威胁对面的人。
明明掐着脖子上的手没有用力,苏泽浅却没法呼吸,因为他看见了对面的黑衣男人。
黑衣黑发,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偏偏却能让人看清,一身的黑色衬得男人的一张脸格外白皙。
那是苏泽浅熟悉的一张脸,不过年轻了些,苏泽浅只在泛黄的老照片上看见过。
那又是陌生的一张脸,温煦的笑意不见了,对面男人的眼角眉梢尽是冰峭的寒意。
师父。
苏泽浅在心里认定了那是莫洵,颤抖着嘴唇却没能喊出来。
莫洵的视线在苏泽浅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鬼王脸上。
白觉得莫洵和鬼王势均力敌,但鬼王知道,莫洵顾虑着结界,没用全力,耗下去输的只会是自己。
此刻他把苏泽浅抓来,莫洵的攻击果然停顿了,不由洋洋得意,道:“你说你不在乎,现在却不敢动,口是心非是不好的啊,莫洵,你们不是不能说谎吗?”
“你把他挡在身前,就以为我不敢攻击了吗?”莫洵的声音毫无起伏。
“别想用这种话来拖延时间,我不会上当。”鬼王笑道,“好了,我也不难为你。”
“知道你舍不得伤苏泽浅,我把他还给你。”
鬼王抬手就把苏泽浅扔出去,袖袍一挥,鬼哭狼嚎,凝聚成了狰狞鬼脸的黑烟追着飞过去。
苏泽浅是人类,人类的灵魂遇上恶鬼,一个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鬼王扔出苏泽浅后,飞身往宫殿冲去,他要去夺功德水,白不弱,但手上的功德水大大限制了他的动作,鬼王想要打败他,也是眨眼间的事情。
如若莫洵去救苏泽浅,功德水就会被夺走,鬼王实力大增,天下涂炭。
但如果莫洵去帮白,那么苏泽浅,就会死。
魂飞魄散,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救不回来的死。
鬼王一心去夺功德水,扔出苏泽浅后压根没看莫洵,他打定了注意莫洵会去救他的小徒弟。
他和莫洵交手过太多次,知道那个家伙有多护短。
毫无反抗能力的苏泽浅被扔出去,尖叫的鬼魂让他脑袋胀痛,但年轻人全然不顾,他看着莫洵,视线平平静静,不是求助,不是示弱,只是见到熟人最简单的示意。
莫洵望了他一眼,同样是平平静静。
然后他脚下一点,化作一道流光就追着鬼王往宫殿处去。
山巅上白极力往后退,为莫洵拖延时间,他一边退一边喊:“老王,苏泽浅!”
玄龟的声音隆隆响起:“我知道!但不行!我得撑着结界!”
白语塞,他也看见了,莫洵显然被激怒了,鬼王身后的那道黑光中心亮起一点近乎银白的赤金,仿佛一只鸿蒙巨兽,睁开了眼。
结界因之震动,脚踩阵眼的玄龟发出一声吼叫,身上缠绕的火焰腾蛇游走,蛇尾下垂,压在结界一角,金色壁障竖起,挡在了白的身前。
鬼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咬紧牙关,加速前冲,可他哪里快得过使出了全力的莫洵。
白退无可退,视线穿过结界向外望去。
黑烟追上了苏泽浅,一个眨眼,就把他彻底吞噬了。
第三十七章
莫洵的身影就像墨滴入水,腾一下化开,竟是变成了和鬼王极其相似的黑雾,前面急速前行的鬼王也不再维持人形,在飞翔中化作了一团不定形的黑色。
两团黑色在空中急速飞行,它们距离山巅的路程不短,但以两人的速度,到达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而在这短暂的瞬间里,莫洵追上了鬼王,前者化身的黑雾张开巨口吞噬了后者,金芒从中炸开,刺得白和老王都下意识的闭上眼。
莫洵全力一击下的威能摧毁了结界,顿时地动山摇。
结界下一群天师被震得歪七倒八,罡风在人身上刮出一道道口子,山里的妖精们鬼哭狼嚎,纷纷往石头后面躲藏,张、钟两家慌忙又撑起了防护结界。
“出什么事了?!”在场的许多天师一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
他们和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年年来祭祀,但什么时候见过鬼神斗法。
天上滚过隆隆响声,是鬼王对莫洵在说话,然而在场的天师和之前一样,头晕眼花,耳朵嗡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些人极力抬头,想去看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珠却剧痛起来,惨叫着捂着眼睛缩回去。
但山里人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鬼王说他是人心恶念不死不灭,他说这次被打败,他还会再来,如果又被打败,还会有再下一次,为了无数次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就把放在心尖上疼爱的苏泽浅放弃,值得吗?
“这次放弃的是苏泽浅,下次轮到谁呢?”鬼王哈哈笑着,随着黑雾的消散,他的声音愈发微弱缥缈,“我是恶的,我每次都会抓个人来试你,你难道每次都不管不顾?”
这是离间。
金光敛去,莫洵于一团黑色中现出身形。男人像是累极,脸色极其苍白,闭着眼睛缓了缓,才沉默着向苏泽浅的方向走去。
莫洵把鬼王打散了,但鬼王放出去吞苏泽浅的黑雾还在,一点寒光从中闪现,然后连成一道,将那团雾气劈成两半!
随即寒光四溢而出,把黑雾驱了个干干净净!
从黑雾中脱身而出的年轻人向下跌落,莫洵一伸手把他拽住。
只是手臂上轻轻一搭,苏泽浅却在空中踩到了实地。
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大汗淋漓,支持不住的跪倒下去,他勉力抬头望向莫洵:“师父。”
围绕在他周身的一圈暗淡金光随风散去,封印了他灵力的阵法至此失去效用。年轻人身上散发的气势冷冽非常,隐约带着戾气。
底下的天师们没法抬头,却也感受到了这属于人类,却格外特殊的灵力。
“这、这是?”
“……剑修?”
修习剑法的天师很多,但能被叫做剑修的,却只有把剑和自己的命系在一块儿的那些——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剑修自身便是柄剑,冰冷彻骨,无情无欲。
苏泽浅显然不是剑修,但他的灵力却那么像个剑修。
二十五年的时间,对于莫洵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是一个眨眼,但仿佛钻进了人类的壳子后,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不同。
二十五年后,又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苏泽浅凛冽的灵力,莫洵也愣愣地出了下神。捡到苏泽浅的时候是二十五年前的七月十五,那时候莫洵才披上人类的壳子没几年,不耐烦拖着沉重的肉身到处跑,七月十五一到,他把壳子脱在人类社会里,放个结界,让老王看着,自己轻身飞过山川大地,去赴鬼神盛宴。
那天祭祀结束,他往回赶的时候,半路上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凛冽的灵力,当时的莫洵和现在的天师一样,以为那灵力属于一个剑修,剑修太少了,男人起了好奇心,低头四顾,却看见了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小家伙不哭不闹,裹在襁褓里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莫洵。莫洵久久的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伸手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这不是莫洵第一次抱幼崽,却是他第一次抱人类幼崽,人类那么脆弱,他抱得战战兢兢,小家伙显然被抱得不舒服,嗯嗯啊啊的扭来扭去,却始终没哭。
莫洵像是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这世界上估计也就我能养活你了,你就将就下吧。”
他不断调整抱人的姿势,好容易让小婴儿消停下来。
莫洵出神的时间有些长,苏泽浅又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和前一声相比,便忐忑了。
不知是因为封印解除,还是因为现在是灵魂状态,鬼王的话苏泽浅也听见了,那是一万个不认同。
莫洵没有放弃他。
黑雾拢上来的瞬间,苏泽浅感到额头一烫,然后是少了什么东西的凉飕飕,一道金色的符文在他眼前展开,把黑雾挡在外面。
那道符文是残缺的,在黑雾的腐蚀下瑟瑟发抖,却仍坚定的挡在苏泽浅面前,不让他被黑雾吞噬。
随即莫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阿浅,挥剑。”
这时候苏泽浅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是握着剑的,半身铁锈,半身符咒的剑在莫洵的一声令下发生了变化,符咒一页页黄蝶般脱离,遍布剑身的铁锈也剥离开去,露出寒光湛湛的铁色。
苏泽浅毫不犹豫的,注入全身灵力,一剑劈下。
解开封印后,苏泽浅的灵力和之前的不可同日而语,那一剑的光华,连莫洵都要侧身回避。
在苏泽浅的呼唤下,莫洵回过了神。
他转过身,不知怎么一动,就往身后的宫殿飞去,苏泽浅不由自主的跟着动,仿佛是被牵了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