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灵力统共就那么些,此消彼长,是天师这边占了优势。
悬空山峰上,莫洵依然维持着手掌下扣的姿势,掌心一只瓷盏稳稳当当,逆流而上的功德水远远超过了瓷盏的容量,瓷盏里的水却仍只有六分满,薄盏中波涛翻卷,隐有江海之势。
白神色紧绷:“还有多久?”
莫洵给不出具体时间,只能说:“快了。”
张、钟两家动了,其他天师当然也跟着动,这种时候不表现,什么时候表现?
张、钟两家人出去时,不少人已经跟了出去,现在还在结界里的也都蠢蠢欲动。张不知见状,吩咐家人收缩结界,避免不必要的灵力消耗,同时派出更多人手去驱散黑雾。
别人要表现,张家自然也要表现。
殷商、李木同样被派出去了,在一群以家族为单位的小队里,他们两个脱离了家族的组成一队,格外吸引人眼球。
这自然不仅是因为他们都是有希望继承家主的年轻一代,更是因为他们的攻击相当有力。那些轻视他们,认为他们不识好歹不学无术,觉得他们嘴上说着是脱离家族自己发展,实则是被家族放逐的的人们,不由得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
李木手上有防具有武器,东西的品质和李林手上的还差了一截,但难能可贵的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带着非常鲜明的个人印记,他在炼器一道上已然有了自己的风格。李木的东西算不上多精良,但数量极多,应付当下的局势绰绰有余。
殷商到底是殷家人,就算家族绝学没学全,该懂的还是懂的,以打散对方为目的出手,那股狠劲不是人人都有的。殷商学得杂,一会儿是殷家的青铜法器,一会儿又是串着五帝钱的红绳,时不时还结几个野路子的散修手诀,发两道自创的符。
再加上李木在一边不断的根据情况换法器用,两个人的招式看得人眼花缭乱。
天师们争抢着驱鬼,一方面是让同行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做给山里人看的。那么当然了,不会有人遗忘场上的两名山里人,准确的说是一名山里人,另一名是不知底细的天师。
桃木和苏泽浅显然是不需要担心的,桃木的剑自然是桃木剑,桃木避邪,一剑扫过去黑雾当即被切成两半。苏泽浅那把还被符纸裹着一半的剑锈迹斑斑,年轻人挥剑的动作是显而易见的生硬,然而他挥出的剑招却带着自己的特色,融合了桃木的刚劲规整和太极的绵柔,自成一派,大凶大煞的命格让他的灵力充沛却暴戾,灵力覆上剑身,剑锋所过之处掠过一道道雪亮的白光。
天师在和鬼王的斗争虽占上风,却也有损耗,能力不足却硬出头的天师们沾到黑气,身上立时就是一块黑斑,那斑剧痛无比,而且扩散迅速,沾到黑气的人大半立刻就没了战斗力,如果救治不及,让黑斑蔓延全身,或者更直接点,不是被黑雾沾一下,而是被整个吞噬,那么人就活不了了,剩下的只会是包着皮的一副骨架。
精气血肉都会被鬼王吸个干干净净。
鬼王攻击天师的目的就在于此,他知道直接和莫洵硬碰硬是绝对拼不过的,便先从天师这儿获得些补充,增强了实力再和山顶上的人干上一场。
前来祭祀的天师都知道鬼王的存在,但真正见过鬼王的屈指可数。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凶恶的鬼,看见同伴眨眼间就成了具干尸,心里就慌了,腿也打起了摆子,一个不小心,就也中了招。
此时他们惊惶的求救声中,便掺杂了一开始中招的那几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恐惧。
恐惧是会传染的,如果连命都没了,再怎么表现自己都没用。有人火烧火燎的跑回了结界范围。
有了第一个逃兵,就有了第二个。
跑得人多了,对抗鬼王的自然就少,而黑雾无穷无尽,剩下的人再想跑,就不那么容易了。
心怀恐惧的战斗,士气一落再落,大家族族长见情况不妙,终于出手。
出手的家长们在普通人中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但在天师中却是阅历和经验的表征,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结界中的屁滚尿流的天师们看见散去的黑雾,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心想有他们在,自己就安全了。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当把自身安危寄托于他人身上时,人心就有机可乘。
结界中有天师向同伴射出了冷箭。
中招的天师不可置信的捂着伤口被推出结界,连叫喊都来不及就被黑雾吞噬了。结界范围缩小,呆在里面的人却不少,人群密集,都分不清攻击了他的是谁。
族长们可以挽回战斗上的颓势,却控制不了结界内的混乱,自己家族的人会听他们的话冷静,但散修们不会,小家族也不会。
人心是无底洞,永远有不怕死不分场合的篡权者。他们或许是因为鬼王侵入,或许根本就是出于本心,毫无团结的意思,煽动着场上人的情绪,叫嚣着这一切都是大家族搞得鬼,山上的神和大家族沆瀣一气,想让他们这些不成气候的家族散修彻底消失,免得浪费资源。
“否则为什么死的都是我们的人?!”他们通红着眼睛叫着。
就像印证他们的话一般,又有人被黑手推了出去。
黑雾卷上来,有声音从里面传出:“你们的神啊,早就放弃你们了啊。”
守着结界的玄龟听见声音,一团火扔过去。
黑雾噗得散了,雾中枯骨也被烧得灰也不剩。
每一团黑雾都是鬼王,这边的被打散了,那边的就凝出一个人形来:“看呀,心虚了,不敢让我说了——”
桃木一剑横斩,劈散人形。小少年厉声喝道:“人鬼殊途!两界自有隔障,多得是不可言不可说!”
解释就是承认,桃木话说得巧妙,既像是解释,又像是站在了鬼王这边,让人摸不清头脑,却实实在在的,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上一个话题上引了过来。
“嘿,这话可不像你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谁教的——”一团黑雾扭出个人脸,飘到和桃木视线齐平的地方,桃木一剑刺出,挑断了对方说出的名字。
“算啦算啦。”声音从所有的黑雾中冒出,于四面八方响起,从天与地包裹而来,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起来,“不说就不说。”
“但我说的有错吗?”
“你们都这么惨了?你们的神却依然无动于衷,不是把你们放弃了,又是什么呢?”
半空中,玄龟身上火焰猛然一盛,火焰凝聚出的腾蛇形状越发清晰。
山巅上,莫洵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动作,淡淡开口道:“让他说。”
已经扬起头来,准备发大招的玄龟停顿了动作,没有丝毫怨言的缩了回去。
鬼王的声音在继续:“山上的神根本不把你们的命当回事,只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你们的供奉。”
“他是神,我也是啊。”
白开口斥道:“一派胡言!”
“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鬼王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个小东西懂什么!”
“你们口口声声喊我鬼王,放在我身上的却是封神大阵!”鬼王的声音由笑转怒,“你就从来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人类啊,既然你们的旧神已经不管你们了,为什么不来供奉我呢?我同样是神!供奉我,我便保佑你们!”
白道:“吾等约束本界生灵不伤人类是以为庇护,尔等吃人精血安敢谈保佑耳?!”
山神一怒,群山震悚,草木皆伏,连桃木都受不住的弯了腰,苏泽浅眼明手快的从他背上一剑劈过去,扫开了将将要碰到他的黑雾。
桃木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意外:“多谢。”
“不用。”苏泽浅草草回了句,他其实也不好受,山神的愤怒对在场的人来说是一样的,白的声音一出,修为不够的天师耳朵嗡鸣,眼前发黑,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脑子发蒙。
白话音未落,鬼王暴怒的咆哮就响了起来,这回,连道行最高的张老爷子也没能受住。
在场的天师没有一个听清了鬼王的那句话——
“你算什么东西!让莫洵出来和我说话!”
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滴水汇入瓷盏,盏中波涛汹涌的水面刹那间恢复平静。
天地倒悬的世界土崩瓦解,瓷盏中的水有了滴落的趋势。
莫洵翻转手腕,就着盏沿饮了一口,微眯着眼的神态和他平日里喝酒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套着中年人的壳子时,莫洵做这表情是儒雅,而换了现在的年轻模样,再做这姿态,便是风流了。
他喝了一口,就把瓷盏往白手里一塞。
白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那瓷盏到了他手里重逾千斤,山神大人两手托着才堪堪捧住,这可不是他能经手的东西。白胆战心惊的问:“你要干什么?”
“手里端着东西施展不开,你帮我捧着,我替你护法。”莫洵垂眼望着下面,滚滚黑烟把广场地面的光纹尽数遮蔽,“他大概,是要来抢的吧。”
刚刚他腾不出手来,但眼睛耳朵也都看着听着。
莫洵迈前一步。
天师们听见,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把人类的性命当回事?”
这道声音和煦,遥遥从峰顶传来,沁入天师们心底,把鬼王咆哮造成的不适扫除,然而内容却和音色截然相反。
“与其说他们在供奉我,不如说我们在合作。”
这声音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却又像是早就存在于脑海中一般,让人心生熟悉。
“天师在人类社会获得财富地位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那么自然该给我们回报。”
“回报不够,我们自然懒得出力,人类因为自身弱小保不住性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煦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你们供奉我们,是为了长生不老,白日升仙吗?”
不是,当然不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是书中的故事,人类想要成仙得历经千辛万苦,普通人求神拜佛是为了心灵的安宁,而天师11 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都有势力,来拜莫洵,而不是山外面的黄大仙白大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莫洵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信誉好。
“如果你们想转头和鬼王合作,我也没什么意见。”
“但既然他被叫住鬼王,而我却被定位成神仙,我和他之间自然是不同戴天的。”
天师们听见,那道声音里满满都是睥睨。
山顶上的那位直白的告诉他们,可以啊,听鬼王的话行啊,但你过去了,我就从你手里的刀,变成了要你命的刀。
莫洵的最后一句话,是威胁,也是挑衅。
“现在,还是我比较强。”
“呵,这么多年了——”黑雾开始向一个点聚拢,“到底是你强还是我强——”
“——不打一场,怎么知道!”
黑雾凝结成一道暗光,向山峰掠去。
莫洵从身后虚空出抽出一根黑色长棍,不疾不徐的向前迈步:“清场。”
广场上的黑雾尽数冲向了山峰,天师们安全了,视线全部紧紧追着鬼王飞过去,没人注意到他们脚下的光纹突然一闪。
他们看见峰顶的云雾中影影绰绰走出了个人,随即——
“哇啊——”
“啊啊啊啊——”
光纹改变,承托力消失,天师们一个个从半空中摔了下去,尖叫声不断。
然后他们就被接住了。
或是有巨大的植物扬起叶片给他们做缓冲,或是有灵巧的动物把半空中的他们叼住,平安送到地面,总之,天师们都安全落地了。
桃木垂下枝桠把苏泽浅放到地上,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喘着气道谢。
然后他听见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说:“哎呀,天师居然都不会飞了。”
随即又一个声音说道:“毕竟连钟家人都不吃鬼了呀。”
天师们:“……”
天师为什么要会飞啊,又不是天使!
等一下,钟家人原来真的吃鬼吗!
“我们是不是,该算算账了?”李木开口说道,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咬牙切齿,身前一道伤口从肩膀切到了胸口,虽然不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
他和殷商一直没进防护结界,看见有人被扔出来,他还想去救,谁知道那人嘴上说着感谢,手上却给了他一刀子,要不是背后殷商拉了他一把,一条命就真交代了。
“很厉害啊,还是连环计呢。”
刚刚鼓动天师情绪的一名中年天师满头大汗,逞强道:“我说的是事实,大家族被推出去的人有我们多?!况且我一直在人群中间,哪有机会去害人?!”
殷商接过李家人递来的伤药,头也不抬的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有机会你也会推人出去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气急败坏,外强中干的喊着。
殷商拔出瓶塞就准备把药往李木伤口上摸,却被一只手按住。
“给你药的人。”阻止了殷商动作的苏泽浅看着人群中的某一位,“推人出去了。”
被注视着的那一位涨红了脸:“你血口喷人!”
那是李家人,李木不由得问了句:“你确定?”
殷商也问:“泽浅,你真看见了?”
苏泽浅站得远,角度关系,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的不止那一个,有李家人,也有其他家族的。看见李木的怀疑,殷商的迟疑,苏泽浅突然觉得没意思,天师的事情,他去掺和什么呢。
苏泽浅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他沉默了下:“你们自己判断吧。”
就算那个李家人确实推了人出去,也不一定敢在给李木的药上动手脚。
殷商还以为苏泽浅是听出了自己话里的意思——不要得罪任何一个天师家族。他不知道,苏泽浅看出了他的意思,但却是失望的。
不是不信任,却是不支持。
为什么不支持?因为世界不是公平的。
局内人不敢呐喊,也不支持局外人出声。
勇气就这样被消磨掉,苏泽浅对殷商失望,对自己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
桃木背着剑,走到了苏泽浅身边,直直看着那个李家人:“你敢说你真的没害人?”
李家人梗着脖子:“我当然没有。”
桃木没什么表情:“你还记得你是在谁的地盘上吗?”
“说谎,可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桃木话音未落,他们头顶上,原本构成了祭祀广场的光纹又一次流动起来,恰恰在那李家人头顶画出一道引雷符,瞬间,一道雷直直劈了下来。
那名李家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劈成了一块焦炭,而和他挨着肩膀站着的另一名天师,半点事儿都没有。
“敢做,却不敢认。”桃木扫过天师们表情各异的脸,“现在的人类都是这种货色吗?”
桃木踏前一步,剑柄上毛茸茸的甘草花一晃:“在我们的地盘上,你们真的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睛吗?”
头顶光纹流动不息,桃木抽出背后的剑,剑尖指天。
“敢在山里闹事,就要做好被惩罚的准备。”剑锋下引,一把木剑引下了漫天雷光!
殷商手中的药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漫天雷声,这小小的一声脆响谁都没注意。
雷声轰鸣间,苏泽浅听见有人在喊他。
“阿浅。”
是莫洵的声音。
理智上明明知道莫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苏泽浅却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
桃木脸色剧变:“别——!”
已经是来不及了。
鬼王从来没能直接找上过苏泽浅,设下封神大阵的两人是那么的强大周全,他们给了莫洵一道符,能把他亲近的人从鬼王的视线中屏蔽。
莫洵把这道符用到了苏泽浅身上。
第一次是水鬼歪打正着,第二次是苏泽浅自己撞到了封印的破损上。
而现在的第三次……鬼王在每个人的耳边都喊了声“阿浅”,注意到这一声,并作出了反应了,只有苏泽浅一个。
山里人都隐约知道,就算被封印了,鬼王的实力也不比莫洵弱,莫洵是一个人,而鬼王是集合体,后者的无孔不入是最难对付的。
恶念无处不在,鬼王无处不在。
桃木手中灵光骤现,一掌盖下,却没能把腾起的黑烟完全盖灭。
细蛇一般的黑烟上弹,一口咬住苏泽浅的脚踝。
剧痛突如其来,苏泽浅惨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