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在父亲的压迫下每日也是干着忙不完的活,这时候忙里偷闲幸灾乐祸的给了殷商一眼。把工作全交给儿子,悠闲的捧着茶盏的李林,投向苏泽浅的目光别有深意。
“太快了。”
“是啊,太快了。”
月光之下,树林之中,对坐着的是老王和李林,李林意味深长的吐出三个之后,老王也感慨的接上。
“小苏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整日忙碌的苏泽浅没有察觉,他每日打坐回复灵力所用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了开始时的一半,画符的成功率也已经番了数倍。
“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他真的是个人类吗?”
李林笑:“不是人类,会是什么呢?”
“这我哪知道。”老王说,“我只知道底下那确定不是人的东西出来了。”
“挺好,出来也好。”李林的回答是这样的,“年年担惊受怕,现在终于等到了个明确的答案。”
“山上两位还在,我们心里也更有底气。”
老王摇摇头:“山上两位不顶用啊,我带你们进山也是想让你们看看山里到底是什么样个情况。也不怕和你们说,我们这边有战斗力的不多。”
“这到底是你们的世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送你们出去,你现身说法,让其他人也准备起来吧。”
第二日清晨,在生物钟的催促下醒来的殷商发现自己躺在了宾馆客房里,古色古香的装潢,摆着香炉的木案,显示着他是在聚集着大量天师的旅馆中。床脚眼熟的背包更是提醒着他这是他被李父叫回来后,自己住的单间。
他不该在山里吗?
殷商茫然的抬起手看表,离他从这个房间出发,接苏泽浅到别墅去的那天确实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自己是被送回来了?
年轻人开门出去,正遇上李木来敲门。
“你也被送回来了。”李木用了句肯定句,“跟我来吧,出事了。”
大厅里聚集着脸色凝重的天师,各大家族的当家人尽数到齐。
离中元还有三天,这些大佬们也该来了,但显然,他们聚集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几天后的进山。
天师行当里的两家顶梁柱,张道陵张家,钟馗钟家,两家的家长坐在正位,其余家族,大家族如李家、殷家等尚能捞到座位,小家族只能在角落里站着,散修等只能在敞开的大门外候着了。
天师界很少开这样座次分明的会议,足见事情的严重。
“人都到齐了。”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钟老爷子睁开了眼,他须发乌黑,状如李逵,铜铃眼一瞪,不怒而威。
张老爷子点了下头,一拂长须,老人穿着身道袍,模样清癯,颇有两分仙风道骨:“那么,就把人带上来吧。”
带上来的两人被绳索捆着,脑门上贴着符,浑身都是污物,脏兮兮黏糊糊,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弓着背,不断挣扎着。
殷商尽可能的凑前看了看,那两人一男一女,眼白充血,瞳孔处有一圈明显的白色,是中邪了。
几个人压着这一男一女到了大厅中央就松了手,没人拉扯,那两人往地上一匍,四肢向胸口蜷缩,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倒是不怎么挣扎了。
须发银白的张老爷子开口了:“这两位是我张家的外门弟子,如你们所见,邪气入体,已经救不回来了。”
邪气入体很常见,被鬼摸了头,被黄大仙黑大仙附身等,都会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怪事,但通常是可以救回来的。救不回来的情况,他们这个层次的天师遇到的,一年统共就一两回。
“这两人在五日前陡然发狂,伤了我张家一十二人,其中有一名是我嫡系。”张老爷子沉声说。
“靠近山中,虽然鬼王封印于此,邪气极重,但有山上两位看护,多年来从未出过事,这两人中邪中得蹊跷。”钟老爷子接口道。
“若只是中邪,倒也不必这么紧张,但他们攻击同伴时用了这么一张符。”张老爷子把桌上的一个托盘递给了下手的殷家当家——也就是殷商的父亲。
殷父倒抽一口冷气,殷商却看不懂。
旁边的李木投来一瞥,立马也是副震惊的表情。殷商给他使眼色,李木回过神,给他做嘴型,这时托盘传到后面,某家当家叫了起来——
“百鬼辟易?!”
第三十一章
百鬼辟易几个字喊出来,在场半数人了然,半数人茫然。主位上的两位老爷子没解释,反正小辈们待会儿会私下交流,还有更重要的事。
“事情还不止如此。”张老爷子沉声开口,“从五日前开始,各家族陆陆续续都出了事,被打成重伤,被废了经脉,种种件件,相同的是凡是受伤,无一例外都昏迷不醒。”
说到这里张老爷子刻意停顿了下,果不其然,门外散修那边骚动起来,他们之中也有人出事了。
散修的事情不会上报给大家族,看不顺眼的人打一场,下手重了的事情也时常能遇见。伤人不是好事,当然不会宣扬,所以听说某某重伤昏迷,他的同伴扬言要找出凶手给他教训之类的话,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集会将要召开的关头,不知多少人想要展示自己,出事的频率高些也是正常。
如果不是大家族的小辈们相互走动,也不会察觉事情有异。
而下定决定开这个会,则是因为李林找两位老爷子谈了一回。
因为——
“但和我这边不一样,后面出事的几家都没能找到行凶的人。”张老爷子继续说下去,“他们或许被反噬,就在那些重伤昏迷的人之间,又或许——”
“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中间。”
这话一说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张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怀疑是我们有人串通了地下那位鬼王来给大家添堵来了?还是说有人想谋权篡位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天师内部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张、钟两家在高位上坐了太久,不少人想把他们拉下马,而大小家族间为了排个座次也是硝烟不断。
可在这种场合说了上述话语的家族掌门纯属脑袋被门夹了,现在大厅里推出来的两人可是张家弟子,人家可没说自己是被外人陷害了。
“张老,别听脑子不清楚的瞎扯。”又有人开口了,“张老、钟老,您二位把大家召集起来的意思我明白,是为了给我们提个醒。”
“但我觉得吧,光提个醒是不够的,还得请两位给我们支支招,怎么才能把那些家伙找出来?”
“我不是很明白其间的因果关系。”散修那边有人插嘴,“听意思这件事和鬼王有关?”
殷父开口:“百鬼辟易,这是传说中的仙人画符,现在没人画得出来。我只在家族的残本上见过,但既然赵老爷子也这么认为——”
赵老爷子就是喊出“百鬼辟易”四字的家族,赵氏一门以符箓见长。
“——而张老、钟老也默认了,想必就是真的了。”殷父道,“据传上古时期,山上的两位便是以这道符布下大阵,将鬼王困住,从而镇在山下。”
“鬼王是恶念的集合,如今有人出手伤人,又留下这张符,恐怕是山下那位在宣战了。”
散修处又有人道:“鬼王不是我们可以抗衡的,既然是山上的两位在镇压他,现在它出来作乱,不该要山上两位来管吗?”他末了又加一句,“我们每年上的贡也不是白上的啊。”
散修上的贡和大家族的供给完全不能比,他说后面一句话多少有拍马屁的意思。
可这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
“放屁!”钟老爷子直接骂出来了。
“我们上的贡可不是干这个的。”和散修说话不需要大家长出马,李木跨前一步,讥笑道,“你以为我们捉鬼收妖时用符请来的护持是不要钱的吗?”
他这话说得也不够尊敬鬼神,但对上散修的话却刚刚好。
“而且啊,只有自己完全没能力的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鬼神身上,”李木嘴角带笑,那笑是赤.裸裸的嘲讽,“我们不是单纯的信徒,而是天师。”
“天师是什么?不就是对付妖魔鬼怪的排头兵么?”
“现在的天师越来越像生意人,但我们做的是救人的营生,”张老爷子痛声道,“是有了救济天下苍生的信念然后才有了天师!是时候把最初信念给捡起来了!”
山中,莫洵支了面水镜看天师们开大会。
中年人呷了口酒:“张不知是个有情怀的天师啊。”
老王很上道的接:“情怀是什么,能吃吗?”
说着他就往嘴里丢了只水母。
住在深山里的白不懂城里人的玩笑话,因为心塞所以烦躁:“他们开会能讨论出个什么来?”
这个问题实在高深,莫洵和老王都没说话。
张老爷子的满腔情怀没能引起太多共鸣,一位散修尖刻道:“您说的对,但抱歉我没那么高尚的情操,我只想知道,如果山上的两位不管,我们该怎么办?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怎么去救苍生,大家说对不对?”
他的话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散修中有人响应:“就是啊,张老、钟老你们这些大家族都给支支招啊,我们可不像你们家底厚,一个不小心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张老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们没有办法。鬼王是恶念,从人心黑暗处汲取养分,侵袭人心。持身不正便有机可乘,可天底下有多少人真正的持身端正呢?”
“人无完人啊。”
“我们让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给大家提个醒。”
“你们心里想着什么我们不是不知道。”老人的目光在场上掠过,每个与他视线相交的人都觉得自己被看透了,“我也不求你们放弃那些小心思。你们可以想,可以酝酿,但现在——”
张老语气陡然一厉:“——不准动手!”
“有些东西先给我放一放,要变天了啊!”
散会后,殷商小声嘀咕:“能有用?谁会听?”
他老爹往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只要不像你脑生反骨的就都会听!”
殷商不服气:“想谋权篡位的不都是不要命的吗?”
一边的李林开口:“这你就错了,没命了要权干嘛?那些想造反的其实都惜命着呢。”
李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当口把我们放回来,是知道这边出事了吗?”
“那是当然。”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他们阻止不了。”从儿子嘴里问出的话和旁人问出的话,听在耳朵里感觉是不一样的,明明是该靠自己本事吃饭的行当,不知何时却日益依附起他人来。
最初的天师,一出手,便是鬼神俯首。
如今,全颠倒过来了。
“有种说法,鬼神是由人们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这说法靠不靠谱不好说,但那边的社会结构和我们这边确实是相似的。”
走到岔道口,李、殷两对父子挥手告别,李林继续说下去:“就像张、钟两家不能不顾我们这些家族的意见,山上的两位也做不到只手遮天。”
“而且你也知道那鬼王是什么玩意儿,它钻的空子,哪是那么好补的。”
“还是那句老话,问题不在于鬼神,而在于人心。”
说话间已经进了房间,李木问道:“爸你怎么知道那头的社会结构是什么样的?”
李木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被称为‘木中鬼’么?”
这还真没人和他说过:“因为我们家以炼器见长?法器里最有名的是桃木剑?”
李父笑:“听上去有点道理,你以后可以这么忽悠你孩子。”
李木:“……”
“我们家炼的器大部分是玉器,按你的说法应该是玉中鬼。”李林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盒子拿给李木,后者打开,里面是一张百鬼辟易的符,沾着血的。
“张道陵张家,钟馗钟家,木中鬼李家。”
李林把三个称呼并列说出来,李木脸色立马变了,前两家姓氏前面放的都是家族开山鼻祖,按这个逻辑,他们李家的祖宗是鬼?
联系自己问的问题,父亲是在告诉自己,因为祖宗是鬼,所以李家知道山那边的事?
“太湖边上曾经有个坊市,两条主街一纵一横,所以被称作十街,十街上有座府邸叫榕府,府里有棵榕树,气根茂盛粗壮,传说那棵榕树通幽冥,是江南一带阴阳两届的往来门户。那榕树日日夜夜浸泡在阴阳二气中,开花结果,果子里是个姑娘,木之子,于是姓李。”
“那个姑娘就是我们祖宗。”
“女为阴,阴气压过阳气,所以是木中鬼。”
李林扔下一连串的炸弹:“你知道李这个姓是谁起的吗?”他往上一指,“山顶的那位,当时是榕府的小童子。”
李木险之又险的没被炸懵,问:“有证据吗?”
李林把百鬼辟易符拿出来往李木手上一贴,稍微输了点灵力激发:“百鬼辟易只对鬼有用,你痛不痛?”
李木手上火烧火燎:“……痛。”
“咱们家也有人中招了,”李林把符扔回盒子,“那傻小子害人不成,把自己给弄死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接下去肯定会有人倒向鬼王那边。说实话山顶上的不一定能赢。”
“但是木头,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李家和山上的那位关系匪浅,倒向鬼王是自投死路,你懂了吗?”
李林说的严肃,李木也跟着紧张起来,但他也是茫然的:“我没想过投靠鬼王。”
“我知道。”李林说,“这些事情总是要告诉你知道的,现在还没乱起来,先说一说,省得以后忙起来忘了。”
第三十二章
殷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山外,忙碌的苏泽浅则是到了晚上才发现同伴不见了。
“我把他们送回去了。”直接在苏泽浅面前嚼着水母的老王说,“他们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中元的时候必须得从外面来,不然别的天师看见了会乱想。”
苏泽浅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微妙,琢磨片刻想:自己留在这边算什么呢?
“你现在还不能算入行,”老王知道苏泽浅在想什么,“暂时在这里打个零工嘛,帮我们弄弄轿子。”
“今天天师那边发生了件事。”老王简洁的把天师大会上的内容复述了遍,讲述的过程中,他有技巧的把李家父子私下的对话插了进去。
“你和我们这边关系匪浅,想投降鬼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老王故意把投靠的后果说得严重恐怖,其实他心知肚明,鬼王很想把苏泽浅捏在手里制约莫洵,年轻人如果想过去,再多的条件对方都会答应,至于之后会不会兑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那么你是想站在我们这边,还是天师那边呢?”
苏泽浅稍微听出了点意思,但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这边和天师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一边是人,一边不是人。”老王虚虚乎乎的说了这么句。
苏泽浅问:“你的意思是到了矛盾爆发的时候,天师和这边会相互攻击?”
妖精鬼魅不止山中有,山外的和天师现在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老王说:“希望不要到这一步吧。”他把话摊开了,“站在我们这边,你就会知道一些外面天师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你必须和外面的人保持距离。不是我们觉得你会乱说,而是我们的敌人会从你身上窃取到那些消息。”
苏泽浅只说:“我知道了。”
他想,问题的关键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妖怪们知道的比自己多得多,但他们有保守秘密的实力。
过了会儿,苏泽浅突然问:“给我下封印的人和给我剑的人,是同一个?”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是。”
“是山里人?”
“是。”
“他是谁?”苏泽浅也摸到了些山里人的行为准则,在很多时候,他们不能全然说谎,“你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老王有一种感觉,自?0 “知道他是谁,你就走不了啦。”老王的本意是知道了莫洵的身份,苏泽浅就不能离开山里,谁知道不久的将来,苏泽浅却实现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走不了,玄龟在不经意间又一次体现了自己的预言能力,回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帮我?”
“谁说得清呢,”老王看着他,“只能说是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