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一年比一年少,这里的轿子不会全用上,但会用多少,我也没数,总之尽量多清理些吧。”王老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像是记起了往昔的盛况。
“如果你有看上的,带几顶走也行,有些轿子拆了,光木头就能卖不少钱。”
苏泽浅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王老自己接了下去:“对了,这个洞有人看的,叫甘草,是个小姑娘,挺好相处的,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你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就成。”
苏泽浅说了擦轿子,甘草果然知道他是谁了:“哦,你就是苏泽浅啊。”小姑娘软萌软萌的,身上带着若有若无一股甜味,“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把烛阴叫醒让它呼口气就好啊。”
“烛阴,”苏泽浅眉梢抖了下。
“是视为昼,瞑为夜的那个烛阴。”软萌小姑娘解释了句,又毫无逻辑关系的,期待的看着苏泽浅,“你知道它在哪儿吗?我好多年没见过它了?”
这姑娘看上去有些傻。
苏泽浅摇摇头:“我没见过烛阴。”
“也是啊,”甘草说,“你们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好好努力吧。”她踮起脚拍拍苏泽浅的肩膀,往洞口边一站,便站成了棵树。
苏泽浅傻了下,她不是棵甘草吗?为什么会是棵……年轻人定神一看,才发觉那真是一棵甘草,只是长得和树一般大。
寻常不过一米多的豆科植物想要长到这么大需要多少年月?又该有怎么样的机遇才能逃过岁岁枯荣,不断长大?
冥冥中,苏泽浅仿佛看见,看不到摸不着的时间凝出实质从空中降落,化成土,滋润了山石,养育出漫山碧翠来。
巨大的甘草抖动叶片,注视着脚下小小的人类,那人动也不动的站着,周身气机与山林融为一体,竟是无知无觉的便入了定。
她在心里感叹,哎呀哎呀,不愧是莫大人的徒弟呀。
第二十九章
把四个人类安置好,老王背着手下了山,向着积雪高峰的反方向继续前行。
他走下山头,步入山坳,层叠的树影掩去他的身影,淙淙流水声盖住他的脚步,老人的行踪完全被掩盖,再出现时,他已经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了。
茂密的树林里根本没路,但王老左弯右绕熟门熟路,很快从树林里绕了出去,踏上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便是白的小木屋。
木屋简陋,莫洵坐在进门处的八仙桌边等他,手边是一盅酒:“来了?”
老王上上下下打量他:“没事了?”
莫洵示意他坐下:“不是什么重伤,灵芝一碗药就养回来了。”
老人不敢苟同:“但你脸色看上去不够红润啊。”
“你还指望我跟个小姑娘似的脸上有两团红晕吗?”莫洵仰头把酒盅里的酒喝完,放下酒盅的时候手顺势往外一挥,把门关上。
室内陡然昏暗下来,八仙桌边出现了第三个人,白不知何时坐了过来。
三人各占一边,空着的是上首主位。
主位左手边坐的是莫洵,右手边是王老,下手是白。
小小一张桌子,一坐下,尊卑立显。
老王问:“说说吧,你怎么受的伤,结界还能撑多久?”
“我受伤自然是因为结界破损,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至于结界还能撑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一百年,封神大阵我参不透,连到底破了多少洞都看不出。”如果他能看出来,别墅那边就不会出事了。他一直在做的,只是在最脆弱的阵眼处加强防护。
“从第一个破洞出现的时刻开始,我们不就做好了他随时出来的准备吗?”
另一边,苏泽浅和甘草相处的很不错,傻乎乎的小姑娘没心眼,不懂得曲折迂回,问她问题,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抿着嘴唇对你摇头。苏泽浅和她交往都不用动什么脑子,简简单单,倒也轻松,而甘草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相处很有意思。
画了好一阵符几乎耗尽灵力,苏泽浅停了下来,坐在阴凉处休息,甘草姑娘看他坐下,非常自觉的化作人形,主动问道:“这回该问什么问题啦?”
苏泽浅直言不讳:“山底下的那位,到底是谁?连名字都不能说吗?”
甘草很爽快的表示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山底下的那位没有名字,称呼起来的话,应该是鬼王。”
“不叫他‘鬼王’,而用‘山底下的那位’代称有这么几个原因,一、这位鬼王被封印在山下,”甘草伸出一根指头,继而又伸出一根,“二、山顶上的那位,严格来说也是位鬼王。”
苏泽浅插嘴:“我听说山顶上有两位。”
“哎呀,一山不容二虎,”甘草用着一张小姑娘的嫩脸,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态,“山顶上的两位也有主从关系嘛。为了区分山上山下的两位,所以不称山下的那位‘鬼王’。”
苏泽浅继续问:“山上的那位鬼王也没有名字?”
甘草看他一眼:“有,但我不能说。”
“在在处处有鬼神护持,必在在处处有鬼神鉴查。如果我说出他的名字,他就会知道我在谈论他。”
苏泽浅疑惑:“既然都是鬼王,为什么一个有名字一个没名字?”
年轻人知道自己能进山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他想要尽快的融入天师行当,便不啬于言语,有疑问便问,一点没有在普通人群中的寡言模样。
“因为山上的是一个人,而山下的……”甘草双手比划着,“你也见到过啦,是一团雾啊,他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无数个。”
苏泽浅敏锐的在对话中察觉到了问题:“你说山下的鬼王被封印了,而我却见过他……封印破了吗?”
甘草一愣,迅速抬手捂住嘴,一脸“糟糕了”的表情。
苏泽浅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盯着她的表情问道:“我见到的,是鬼王本身?”区别只在力量上,本质是相同的。
初出茅庐的天师苏泽浅,见到了天师届讳莫如深的*oss。
年轻人想到了自己身上日渐削弱的封印,比殷商等人更清楚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山底下封印的鬼王,到底有多大?”
山洞前的问答终结在甘草一个劲的摇头里,木屋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们不是在做打算他出来的准备,他早就出来了,我们一直都在忙着把逃出来的部分打散。”王老说着,“封神大阵只有你能动,但派人时刻巡视封印也不是难事啊,你为什么就不肯?”
“山下那位最擅长蛊惑人心,派人巡查反而会增强他的实力。”
白问:“你为什么觉得派去巡查的人一定会背叛我们?”
莫洵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他们一定会背叛,但因为派去的人不在我理解的‘我们’之中,我不信任,何苦派他们去呢,我不做有风险的事。”
“你不派人看着,任由鬼王日日侵蚀封印,把破损处伪装到一点儿破绽不露,就没风险了?”
“封印崩溃是迟早的事,我只是……”莫洵沉默了会儿,“……顺应自然。”
白立马炸了:“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不会做,就等着封印被破吗?!”
“你是巴不得他快点跑出来吗?!”
老王抬起手往下一压,示意白冷静:“封印不是今天才开始出问题的,莫洵什么都没做,我们两个也是同罪。”
白嘴巴一张,就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话憋回去气还是不顺,白衣白发的男人一甩袖离了席。
门打开又甩上,阳光里落满尘埃。
莫洵给自己满上酒,给王老也斟了一杯。中年人向老人举了杯:“谢谢。”
老王重重的叹了口气,和莫洵碰了下杯饮下酒:“莫洵啊,你理解的‘我们’里,到底有几个人?”
“白的那句话没错,你长着张循规蹈矩的脸,却做着随心所欲的事,不顾别人死活,也不顾自己死活。”
“你说的没错。”莫洵认下了老王的评价,“白不说话,一来是不想承认当时自己的弱小,二来他的身份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
“但你呢?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也有资格指责我,却为什么要站在我这边呢?”
老王慢悠悠道:“因为我活得够久啦。”
“而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是把你放在我认为的‘我们’里啦。”
说完这句话,老王也离开了。
莫洵一个人在桌边坐了半晌,被关在门外的阿黄看其他两人都走了,自家主人却迟迟不出来,探爪迈进了屋里。
热乎乎的狗爪子搭上膝盖,莫洵才醒过神来。
中年人揉揉黄狗的脑袋,叹了口气:“这次碰头不还是什么都没谈下来吗……百鬼辟易的事,黄道士的事……索性就连问都不问一句了吗?”
三百岁的小妖精灵智初开,莫洵的话听得他似懂非懂,男人的声音缓缓流淌:“我这个态度不该是反派的命吗,为什么一个个的,连句重话都不说呢?”
打破困境的契机和生灵涂炭连接在一起,莫洵的视线又深又沉,黄狗瑟缩了下,然后继续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
这一刻莫洵非常非常想找个人倾诉,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人名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等他反应过来时,一个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正视图从甘草嘴里再挖出点什么来的苏泽浅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莫洵,年轻人心里在犹豫着要不要接,手上已经条件反射的按下了接听。
“师父?”
那头莫洵在准备挂电话,没成想苏泽浅接那么快。
“是我。”莫洵开口流畅,听不出一点儿正准备挂电话的意思,“听说你跟着王老走了?”
苏泽浅心里一跳,然后由心而身的放松下来,他脑海中出现一副画面,和农家乐里每一个爱钓鱼的老先生一样,莫洵拎着钓竿和渔桶回了度假区,经过前台时被叫住,前台的老阿姨尽职尽责的转达了电话,莫洵道谢后往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非常生动形象细节具体的想象……和现实大相径庭的想象。
苏泽浅应了声:“是的。”
莫洵坐在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给黄狗顺着毛,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我没什么事,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
听着那头含笑的声音,苏泽浅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
“去哪儿了?”
“在……”苏泽浅看了看眼前的山洞,又看了眼坐在甘草枝桠上,好奇的往下看的小姑娘,“在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莫洵可有可无的应:“哦,神奇的地方吗?”
他听见那头年轻人声音突然一沉:“师父,你知不知道……王老师不是人?”
莫洵实话实说:“他没和我说过。”
太过相似的回答和太过平静的语气让放松下来的苏泽浅又紧张起来:“那么你知不知道?”
莫洵揣摩了下苏泽浅的语气,回答:“我知道。”
第三十章
“我知道。”
“我很早就发现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了。”
莫洵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里呆过,对那些东西其实是信的,但城里不比乡下,我信也不能说。”莫洵笑了声,“也是怕把你带歪,谁知道……”
“所以那天你和我说你看见了鬼,我一点都不觉得吃惊,反而是松了口气,觉得可以不用再瞒着你了。”不过是随口扯的话,说出来后,莫洵居然把自己给说服了——原来当时自己还有这种想法。
苏泽浅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不知道莫洵到底是不是普通人。
没等失落的情绪上来,苏泽浅就又想,如果明确的问出了口,答案无非两种,如果莫洵是,问了问题的自己会尴尬,如果莫洵不是,自己……还是会尴尬。接下去问师父为什么瞒着自己吗?
莫洵又为什么要对他毫无隐瞒呢?
想到这里苏泽浅真的失落起来。年轻人想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思绪,灵力还未恢复,画不成符,于是他盘腿坐下,把注意力放在体内流转的灵力上,澄心静虑,气转周天。
空气中离散的灵力为之调动,从苏泽浅天灵汇入,充盈他自身的灵力,并拓宽经脉。
那感觉玄妙不可言说,灵力流经全身,时而遇上滞涩,那是体内未被开拓的脉络,以及封印的阻碍。
两者间的区别苏泽浅还感受不出,遇到了,无一例外,便是冲撞。
莫洵的感觉一言难尽。他在苏泽浅身上刻下封印二十余载,从来只受到过外力的攻击,而现在,苏泽浅开始主动冲击……
莫洵勾了勾手指。
看着苏泽浅打坐的甘草一个激灵,她看见一道金线从苏泽浅身上飞了出去,小姑娘认得,那是山上那位的神识印记。
这是那位不再关注这个人类的意思,还是说这个人类已经长成,不需要他时刻关照了?
甘草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余光瞥见苏泽浅放在身边的剑,一拍脑袋,不管那位是什么意思,老王大人既然让她照看好苏泽浅,那她照做就好。
巨大植株上的小姑娘跳到了山崖上,几个腾跃,不见了踪影。
等苏泽浅神气充盈的从从入定中醒来,一睁眼,老王站在他对面。
“不错嘛。”老王先去洞里转了一圈,成果喜人,苏泽浅不仅用了洗尘符吹灰尘,还用了搬山符调整了轿子的摆放,山洞里整洁多了——当然整洁了的只有洞口的一小块地方,深处大部分地方还是杂乱的。
老王的不错只的不止是清洁工作:“来练练?”
老人双膝微曲,一脚点地划过半圈,抬手起势。
太极讲究形神一体,与天师的物我相通系出同源。太极的呼吸吐纳更是和天师引导灵力的方法完全相同。
“得罪了。”苏泽浅抬手抱拳,调整呼吸的同时自然而然的调动了灵力。
王老眼皮一抬:“来。”
苏泽浅没客气,一掌推过去。
山谷中猛然起了风,风中带着灵光,仿佛一粒粒细小的冰霰子,王老抬手格挡,招式绵柔又隐含劲道,他用小臂格住苏泽浅手腕处,腰身一拧,带着苏泽浅的手往侧面去。
老王的动作仿佛带着黏性,不快,苏泽浅却挣脱不开。
苏泽浅送出去的掌风撞上老王挥出的弧形屏障,砰一声,相撞的两股气炸开,草木倒伏,而中心的两人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以看似缓慢柔软,实则劲道非常的动作过着招。
甘草扯着身前小少年的袖子,战战兢兢的看着山洞门口,自己没收起来的本体:“嘤嘤嘤,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嘛!”
背负木剑,做道童打扮的桃木精挑着双桃花眼:“就是那个人类要学剑?”
甘草整个人都缩在少年背后,借他不够伟岸的身形来挡风:“对啊对啊,不用剑就这么厉害了,用了剑还得了嘛!”
“术业有专攻,他太极厉害,不代表用剑就厉害。”桃木少年板着脸揉揉甘草的脑袋,一本正经道,“而且王老根本没认真。”
全力以赴的苏泽浅被没认真的王老打趴下了。
老人一手扣着年轻人的两手手腕,另一手顶在他背上,把苏泽浅整个人都压在地上,动作不像太极,倒像擒拿。
一局终了,老王把苏泽浅拉起来,桃木拎着甘草从藏身处走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王老先生。”
老王抬手回了一礼,不满道:“小孩子家家,怎么像个老夫子似的,活泼点嘛。”
他看了眼桃木身边的小丫头:“你就该和甘草学学。”
桃木板着脸,理都不理,这会儿他倒是有点儿小孩子的任性劲了。
老王看他反应只是笑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桃木又行了一礼,十足十一个小夫子:“甘草拉我来,说这里有人要学剑。”小少年的视线往苏泽浅身上飘去,带着审视的意味。
老王看了眼苏泽浅,没什么意见:“行,你带带他。”
“悠着点来。”老人关照桃木,“他还有其他事做呢。”
桃木应下:“是。”
于是苏泽浅的日常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内容,练剑。
桃木少年是个好老师,教起人来条理清晰,先讲理论,然后教苏泽浅握剑,光是纠正握剑的动作就花了半天时间。而苏泽浅每日用来练剑的时间也只有半日。
半日制符洗尘,半日练剑,苏泽浅连和甘草聊天的时间都没了,每天晚上回到住处,整个人都累得散了架般,殷商想和他唠唠,却心疼他一脸疲惫,只能放人去休息。